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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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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距离郁默去见程思淮那日,已经过去半月有余。

    而这半个月里,郁默一直待在夏悠的身边,偶尔由陈姐带着,偶尔随同夏悠进组。因为剧组拍戏的缘故,两人又时常会与身为制片人霍岐南见面,久而久之,郁默对霍岐南的好感愈盛。

    可就是这样,夏悠心里越是惶惶不安,她总觉得有什么要发生。

    不过还好,昨天郁欢在电话里说,她再过一个星期就回来接走郁默了。

    这样也好,把郁默接走,总算是了却了夏悠一桩心事。

    可偏偏事情总是一桩接着一桩地来,刚高兴完郁欢要回来接走郁默了,阮阮那边又闹了起来。

    夏悠进组拍戏已经有两月有余,她既要顾着拍戏,又要忙着与霍岐南周旋。不知不觉,两月过去,她竟是一次都没能抽空去医院看过阮阮。八岁的阮阮向来是个懂事体贴的好孩子,只是她和曾经的夏悠一样,因为被人抛弃过,严重缺乏安全感。整两个月没见到夏悠,也怪不得会闹着要见夏悠了。一想到病弱的阮阮,夏悠心下忍不住想念。

    原本,夏悠想借着剧组休假的时间,回盛城见一面阮阮。可偏偏导演说,上头给了个上星级卫视播出的平台,所以剧组最近一直在赶拍摄进度,没了女主角怕是不行。思来想去,夏悠总不见得因为自己一个人而耽误了全组的进度,于是只好作罢。

    盛城那边,阮阮因为见不着夏悠,就一直在哭闹,任凭医生护士怎么劝都没用。

    眼见无计可施,夏悠心生一计。

    既然她不能去,就让阮阮过来就好。正好阮阮一直念叨着想看看拍电视的地方,如此一来,倒也正好满足了她的心愿。当夏悠将这个想法告诉阮阮的时候,阮阮更是高兴地大叫。

    在询问医生的意见后,医生也认为可行。只不过,他千叮咛万嘱咐,两天之内,一定要把阮阮送回医院。

    顺利征得医生的意见后,夏悠打算将阮阮接到方山影视城的想法,终于付诸实践。

    **

    陈姐把阮阮接到片场的时候,夏悠刚拍完一场戏。

    导演喊“卡”,夏悠正巧一回头,就看见阮阮坐在轮椅上,身后由陈姐推着。

    五月时节,天气转暖。但阮阮因为心脏病的缘故,身体虚寒,仍裹着一件厚重的粉色棉衣。她的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也不知是不是得了粉色棉衣的映衬,好似回了几分血色。

    夏悠已经很少看见阮阮穿正常衣服了,这几年来,在她印象中的阮阮,总是一如既往的病号服,手上布满的针孔,还有挂不完的吊瓶。现如今,她初初才八岁,别的孩子享受童年的年纪,她却已经开始学着一点一点,顽强地同病魔抗争。

    蓦地,一阵心疼。

    夏悠启步往阮阮身边走,阮阮见夏悠正朝她走来,笑开了花,却不说话。

    等夏悠站定在她眼前,她才低低地唤了声:“妈妈。”

    声音很低,如蚊蝇叫声。若是此刻在安静的病房内,夏悠应该能听清,但在嘈杂的片场,俨然是听不见的。

    夏悠弯腰搂住她:“阮阮,冷吗?”

    “不冷。”阮阮摇摇头,在夏悠的拥抱里,好奇地环顾四周:“好久没有出来了,原来拍电视剧的地方是这样的呀。”

    “要妈妈带你四处去看看吗?”

    “好呀好呀。”阮阮拍手。

    夏悠摒退陈姐,亲自推着阮阮在片场里走。

    片场很脏乱,前几日修建场景用的沙土,散了一地。轮椅轧过沙土,窸窸窣窣地响。

    夏悠怕阮阮无聊,便问:“阮阮,今天几点到这儿的?”

    “九点半。”

    夏悠推算着前一场戏结束的时间,说:“刚才在旁边等妈妈拍戏,等了好久吧。”

    “不久呢。妈妈演得真棒,我一直在旁边看,觉得特别好看。”

    “是吗?”

    “当然啦,妈妈最棒。”阮阮竖了个大拇指。

    夏悠低头亲了她一记:“对了,郁默呢?我记得陈姐今早八点的时候就带他来片场了,他没陪着你玩吗?”

    “默默跟我玩了会就不见了。”阮阮顿了顿,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立刻伸手指了指正前方:“默默在那儿呢,他跟霍叔叔在一块儿呢。”

    果不其然,夏悠稍稍抬眼,就看见正朝监视器的方向,吴导、霍岐南正商量着什么,而郁默则是十分亲昵地刮在了霍岐南的背上,探着小脑袋,眼睛对准了监视器。霍岐南仿佛很享受这样的亲昵,还一手扶着郁默的手臂,生怕他掉下去。

    见霍岐南在那儿,夏悠正想绕道走,偏不巧,这时候霍岐南与吴导大概是商量完毕了,忽然站起身,牵着郁默往她们这边走。

    很不幸地,就那么撞上了。

    老远地,吴导就瞧见了夏悠推着个女孩。照女孩这面色,以及紫绀的□□,不难看出这女孩定是心脏上有毛病。倒是平时泼辣且咄咄逼人的女演员夏悠,突然对着个小女孩温柔可亲,倒是让他心生困惑了。

    吴导心想,这难不成是夏悠的私生女?若还真是,倒是给电视剧提供了一个独家的炒作点。

    思及至此,他不由灵机一动,眯眼上前询问:“这位是?”

    “她是……”

    夏悠一时顿住了,竟不知该如何向吴导解释她与阮阮的关系。

    若老实交代这是她的养女,以吴导的性格,保不准会在电视剧开播时,用阮阮的身世大作文章。但若是骗吴导说,阮阮是不相关的人,夏悠又怕伤了在场阮阮的心。

    霍岐南看出了夏悠的踌躇,也明白她不想让阮阮的身世曝光于人前。

    霍岐南不忍心见夏悠腹背受敌,正当他准备出声替夏悠解围之际,却听得一个软软小小的声音,从轮椅上传来。

    为了让在场的人都听得见,阮阮喘着粗气,似乎是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在说话。

    “叔叔,我是夏悠阿姨资助的先天性心脏病患儿。我叫阮润,是个孤儿,今年八岁。”

    小小的孩童回应得一丝不苟,仿佛是在接受警察的盘问。

    此言一出,夏悠浑身一怔。时隔多年,她再一次听阮阮叫她阿姨,却不想是这样的场景。夏悠知道,阮阮拼尽全力,将自己和她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只是为了让夏悠不被外人误解。夏悠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能,无能到,需要一个八岁的患病孩童,来维护自己那些该死的名声。

    阮阮的懂事,让站在一旁的霍岐南也不由地愣住了。他看向阮阮的眼眸里,也不禁藏了三分欣赏,七分悲悯。

    吴导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小心翼翼地凑到阮阮身边,蹲下身说:“抱歉,叔叔不该问这个。”

    “没事叔叔。”阮阮甜甜一笑。

    吴导揉揉她的脑袋:“小姑娘一定没来过片场吧,待会让你夏悠阿姨带你好好逛逛,要是有需要帮忙的,找叔叔。”

    “谢谢叔叔。”

    新的一场戏即将开工,场景地的灯光师对布景不熟练,迫不及待地喊着吴导,让他去住持场面。吴导在嘴里暗骂了几句不成事,脚上却又很快地跑了过去。

    霍岐南随同吴导一起往新场景去,与夏悠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他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问。

    “待会下午你还有一场戏,如果需要陪阮阮的话,我让人取消。”

    “不用了。”所有人都在赶进度,夏悠不是个不懂得顾全大局的人。

    “我刚才听陈姐说,她下午似乎家里有事,要回一趟盛城。”

    夏悠回:“她跟我说过了,我已经同意了。”

    霍岐南略有犹豫,说:“等会你开工的时候,阮阮和默默都交给我吧。之前在医院里,我照顾过阮阮一会,应该能够看管好她。”

    夏悠将唇抿得紧紧地,踌躇许久后,才咬牙启唇,说:“谢谢。”

    “不客气。”

    说完,霍岐南就走远了。

    疏离淡漠,像是陌生人一样的回答,却是最认真的体贴。

    **

    拍完下午场的戏,已接近晚间六点。

    此刻,天上仿佛是蒙上了一层密不透光的幕布,整个世界都因此暗了下来。

    霍岐南将郁默和阮阮照顾得很好,甚至于当拍摄结束,夏悠从霍岐南身边领走他们之时,他们都纷纷表示不愿意离开这位霍叔叔。最后,还是靠夏悠生拉硬拽,才将他们带走了。

    走至影视城大门口,夏悠正准备带着孩子上车,却被司机小凌告知,车子意外抛锚,暂时回不了酒店。说是要等报修拖车来了,才能上车回酒店。

    方山影视城坐落在山脚下,昼夜之后,山风极大,温度也因此骤降。

    夏悠拉高领子,搓了搓手,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天越来越黑,与之同来的,还有越加放肆的冷风。夏悠也不知道,还要在风里等多久。她受得住冷,但身边的两个孩子却不见得能受住。

    她遥望着西边,跺着脚,焦急地等待着驶入影视城的拖车。

    正当这时,一辆车从东边方向开来,连续按了两下喇叭,最终在夏悠面前停下。

    夏悠当是来了救星,眼里跟点了火把似的,忽然就亮了。

    车窗缓缓降下,却不想露出了霍岐南的脸,夏悠的心一下子冷了。

    霍岐南将脑袋探出车窗,急忙问她:“车抛锚了?”

    山里骤降的气温,令他吐出的呼吸,全都呵成了白气。

    夏悠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赶紧上我的车。”

    “不用了,等等拖车就过来了。”夏悠无视他的好意,继续面朝西边,等拖车。

    霍岐南见夏悠毫不领情,只好跳下车。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不顾夏悠的挣扎,往她身上披:“小鹤,就别倔了。你能受得住冻,两个孩子却不见得受得住。”

    闻言,夏悠稍稍垂眼,果然看见两个孩子已经在风里冻得小脸煞白。

    夏悠略有犹豫,最后才低低地说了声:“麻烦你了。”

    霍岐南拉开后座车门,郁默眼疾手快地就窜了进去。

    阮阮身体差,坐在轮椅上根本走不动,霍岐南干脆打横抱起阮阮放进后座。

    坐进车里,阮阮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叔叔。”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一声谢谢叔叔的时候,霍岐南忽然很心疼。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该是看透了多少人情世故,才会对陌生人微小的帮助都显得小心翼翼、感恩戴德。

    车旁,夏悠还在冷风里折叠着阮阮的轮椅。轮椅笨重,夏悠扛起来正想扔进车后备箱,结果脚下一扭,轮椅擦着她的手背掉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男人的手,准确无误地托住轮椅,将它稳稳塞进后备箱。

    “没事吧。”霍岐南拍拍手上的灰尘。

    “没事,谢谢。”

    夏悠按着手背,有点疼。定睛一看,才发觉擦破了一层皮,还渗着血。

    她悄悄将袖管拉长了些,将手背掩进袖子了,防备着不让霍岐南看见。

    **

    自那日带郁默去见过程思淮之后,霍岐南的车里就多了一把儿童安全座椅。只是现在车里有两个孩子,这把安全座椅的留置,就成了问题。

    身为孤儿,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早让阮阮学会了识人眼色生活,她早看出霍岐南对郁默特别的疼爱。于是,很大方地说:“妈妈,安全座椅留给默默做吧,我一个人坐着就行了。”

    阮阮身体不好,安全座椅夏悠原本是想留给她的。但她知道,霍岐南买安全座椅完全是为了郁默,他自然是想让郁默拥有更优厚的待遇。况且现在不是在自己的车上,夏悠不好开口做主。

    阮阮向来明事理,夏悠既是安慰,却又迟疑:“你一个人坐着行吗?”

    “行的。”

    “要不过来副驾驶座,妈妈抱着你。”

    “好呀。”

    夏悠探出身子,越过驾驶座,打算将后排的阮阮抱到自己腿上。

    光顾着阮阮,夏悠也没注意自己,她一挺身,正要将阮阮抱过来,脑袋往车顶盖上一顶,眼见要重重撞上。

    “小心!”

    霍岐南眼疾手快地伸手挡在车顶板上,夏悠的后脑勺正巧撞进了他的手心里,所幸不疼。

    “谢谢。”

    夏悠的声音低哑哑的,虽然对霍岐南报以感谢,但她却始终不曾抬头看一眼他。

    夏悠恐惧任何霍岐南对她的好,因为她实在不确定自己的铁石心肠,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因他的过分关怀而破碎。背负着父亲的死,夏悠不敢肖想这种可能,甚至于连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慌乱地埋头扣安全带,结果一不小心,就碰擦到了手背上的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阮阮发觉了夏悠的异常,立刻端起夏悠受伤的手:“哎呀,妈妈你手上破了,疼不疼呀?”

    “不疼。”夏悠低头朝阮阮抿嘴一笑。

    “那阮阮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阮阮一门心思地揣着夏悠的手,小心谨慎地吹着气。夏悠明知道这样是并不会缓解疼痛的,但心里却不由暖了。

    一旁的霍岐南,将阮阮和夏悠的互动悉数收进眼底。

    彼时,阮阮低头专心致志地往夏悠的手上呵着气,路灯的余光打在她细嫩的小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如果说第一次见到阮阮,霍岐南对她仅仅是出于悲悯和同情。那么,这次再见她,他更多的是心疼。

    从白日里向吴导介绍自己,再到安全座椅的谦让,以及现在专心致志给夏悠吹气的脸庞。霍岐南忽然一下子明白,当初夏悠为什么会收养阮阮的缘由。因为,她实在太像当初的白鹤冉,坚强勇敢,又充满韧性。

    回神之后,霍岐南对夏悠说:“车抽屉里有创可贴,贴一个,免得感染了。”

    “嗯”,夏悠轻轻点头。

    **

    从影视城到酒店,还有一大段路程。

    车里没有可供打发时间的娱乐,很快,两个孩子就都睡着了。

    没了小孩子的玩闹嬉笑声,车厢内忽然很安静,只剩下霍岐南和夏悠两个睁着眼的人。

    霍岐南首先打破沉默:“之前……抱歉。”

    先开腔打破沉默的,永远是执迷得更深的那个人。

    “什么?”夏悠不解。

    途径一条弯道,霍岐南迅速打转方向:“之前在你面前说阮阮是孤儿,抱歉。”

    “这是事实,你说的没错。”

    阮阮睡得香甜,胸膛有规律地起伏着。夏悠替她捋开头顶的碎发,说:“现实是很残酷的,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像是蝼蚁,恨不得人人都踩上一脚。恰好,阮阮就是那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她没有背景,只有一个叫孤儿的名分。所以,也不值得任何人付出。”

    霍岐南解释:“她是个很好的孩子,是我说话有失偏颇。”

    夏悠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说:“相比阮阮,所有人都喜欢郁默,她的母亲是金牌经纪人,人人都恨不得巴结他。而你喜欢郁默的原因,更是比任何人都理所当然,这点我毋庸置疑。我不需要你现在对阮阮的任何同情,至于她,有我一个人爱就够了。”

    不等夏悠话音落下,霍岐南便说:“小鹤,我可以陪你一起爱阮阮。”

    越过驾驶座与副驾驶座的隔阂,小心翼翼地,霍岐南将手附在夏悠的手背上。

    “不用。”夏悠冷不防地打断他:“她生来就像死去的白鹤冉一样,一无所有。给她的爱太多,只会让她惶恐。她有我,就够了。”

    霍岐南按着的,是她那只受伤的手背。隐隐的痛意,如同是她死去的父亲在时刻提醒着她的恨意。

    夏悠冷冷抽开他掌心底下的那只手,霍岐南的指腹轻轻摩擦在她渗着血的手背上。断断续续的疼痛,仿佛是对过去的一场凌迟。至此,告别了,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之后的一路,是漫长的沉默。

    两人之间相顾无言,仿佛是进入一条逼仄狭窄的胡同,她站在头,他站在尾,彼此言语却只能听见迟到的回音。

    这一生的爱意,只到迟到时,才惶惶然地听见。然而,幡然悔悟,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