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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芙蓉帐暖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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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6章:芙蓉帐暖(1)

    次日傍晚时分便有人来,槿汐道:“是李长私宅里的总管。”

    那人磕头道:“公公叫奴才说给娘子,后日正午,有龙引甘露的吉兆,娘子若有心,可以盛装去看。”说罢又指着桌上的几件华衣首饰,“这些是公公叫奴才带来给娘子的。”

    那人走后,我随意翻一翻桌上的衣衫,只上面几件珍珠纹花的衣衫是按着我的尺寸做的。我招手让槿汐过来,取出下面几件姜黄、雪青、蔚蓝的缠枝夹花褙子,感叹道:“也算李长有心,只怕这衣裳是他昨日回去后就叫绣工连夜赶出来的。衣裳的尺寸正合你的,连颜色、花样都是你素日喜欢的。”

    槿汐微微一笑,那笑容亦淡得像针脚一般细密,道:“也就如此吧,好与不好都是命。”她把衣裳首饰理一理,“方才李长府里的总管说要娘子盛装,送这些东西来也是这个意思。”

    我微微颔首,心底却哀凉如斯。“李长的意思我晓得,他是希望我盛装一举赢得皇帝的心。”嘴角漫起一缕连自己也不能察觉的冷笑,“只是未免落了刻意了。”

    槿汐默默良久,锦绣珠光,映得我与她的面容皆是苍白。

    槿汐淡淡道:“那日听李长说起皇上对娘子的心意,真是闻者亦要落泪的。”

    “当真情深一片么?”我漠然微笑,“这样总把别人当作影子的情深,伤了自己又伤了别人,有什么可要落泪的。”指甲划过掌心有稀薄的痛楚,“我是纯元皇后的影子,那么傅婕妤是纯元皇后的影子还是我的影子?她更可怜,可怜到做了一个人的影子还不够,死了连一句惋惜都没有。皇上既然宠她,又这样待她凉薄,凉薄之人施舍的所谓真情,槿汐你会感动么?”

    槿汐温和的目光锁在我身上,轻声道:“可是李长说的一刹那,娘子眉心微动,难道真的什么念头都没转么?”

    我仔细体味自己的心思,轻声道:“当时确是动容,然而转过念头,也只觉得不过尔尔。”我敛容,淡然道:“先把你伤得体无完肤,再施一点无济于事的药物,有什么意思。”

    槿汐凝神片刻,“无论有没有意思,只消皇上有这个心,咱们就能事半功倍。”

    这日起的早,不过淡淡松散了头发随意披着,早起用前两日就预备好的玫瑰水梳理了头发,青丝间不经意就染了隐约的玫瑰花气味。

    浣碧认真帮我梳理着头发,一下又一下。我闭着眼睛,感觉梳齿划过头皮时轻微的酥栗。忽然,浣碧手一停,低身伏到我膝上,声音微微发颤,“小姐,我害怕。”

    我的手拂过她松松挽起的发髻,轻声道:“怕什么?”

    浣碧的发丝柔软如丝缎,叫人心生怜意,“我怕小姐今朝不能成功,但要是成功了,以后的路只怕更险更难走。我前思后想,总是害怕。”

    浣碧的手涔涔发凉,冒着一点冷汗。我沉住自己的心神,反手握住浣碧的手,定定道:“除了这条路,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所以,我只会让自己一直走下去。”

    害怕么?我未尝不害怕。只是如果害怕有用的话,天下的事只消都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昏睡逃避就能解决。人生若能这样简单,也就不是人生了。

    我穿上平素穿的银灰色佛衣,只选了纱质的料子,微微有些透明,有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银线绣了疏疏的莲花,只为在阳光下时反射一点轻灵的光泽。

    浣碧担心,“会不会太素了些?小姐既下了心思,总要细心打扮些才是。”

    我微笑,“皇上在宫里头浓艳素雅都看得多了,有什么稀奇。我便是要这样简净到底。”

    槿汐扶正镜子,道:“出居修行,任何修饰在这山中都显得太突兀了。娘子眼下正好。”

    我不语,只拣了一串楠木佛珠,点了一枝檀香,安静跪在佛龛前。外头已经隐隐闻得礼乐之声,浣碧在旁冷然道:“是皇帝上甘露寺的仪仗,可真是显赫得不得了!”

    心下几乎要沁出血来。

    清,你走了。我所有的美梦和希翼都已一地狼藉。

    清,佛不能度人,我只能自己度自己,靠一己之身去保全。

    所以,请你原谅我,原谅我的不得已,原谅我要再度回到他身边去。

    良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两颊湿凉一片。却是槿汐的声音,“有小内监过来报信,皇上快到凌云峰了,娘子也请准备着吧。”

    默默起身,用经文的梵音压抑住心底的戾气,思来想去,淡淡而温暖的神情是最相宜的。恍惚想起昔年冬天去倚梅园争宠的路上,那时失子失宠,再难过,心里也总是有对玄凌的期盼的。而此刻,当真是半分也没有了。人生种种,千回百转,唱念做打,都不过是场戏罢了。而身在其中的戏子,是不需要任何感情的。

    举目见五色九龙伞迎风招扬,玄凌扶着李长的手沿路而上,在看见我的一瞬,目光分明晃了几晃,驻步不前。

    我微微一笑,向身边的槿汐道:“槿汐,我又发梦了。总好像四郎就在我眼前。”

    槿汐背向玄凌,伸手扣一扣我的衣襟,心疼道:“娘子昨晚又没睡好,不如去歇一歇吧。”她转身,骇然瞧见玄凌站在面前,失声叫道:“皇上……”

    我依旧是恍惚的神情,益发显得整个人飘忽如在梦中,“槿汐,我想得多了,难道你也在发梦么?”

    槿汐死命地掐一掐我的手,“娘子,的确是皇上。奴婢不敢欺骗娘子。”

    “是么?”我淡淡地扬一扬嘴角,伸手去抚玄凌的脸,缓缓道:“四郎,我每天都要见他许多次呢。”

    我脚下一软,已经站立不住,槿汐惊叫着要来扶我,玄凌一步上前已经伸臂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唤:“嬛嬛——”

    嬛嬛,这也是旧日的称呼了啊!

    我唤他“四郎”的时候并没有真心,而他这样唤我的时候,又有几分呢?

    这样的重逢,既是乍然,亦在算计之中。这么些年没有见了,这样突然见了,只觉得他仿佛老了些,目光亦有些浮了,不像那些年里,总是深沉的。

    他眼中的我,必定也不似从前了吧。

    毕竟,我与他,都不是旧时人了啊。

    我缓缓闭上双目,明明已经是无情了啊。这样突然相见,心中竟还有一丝微微的抽痛——毕竟,他是胧月的父亲啊!

    他的怀抱中有龙涎香迷离的气味,我一时不习惯,被呛得咳嗽了两声。玄凌斥向李长道:“方才甘露寺的姑子不是说昭仪因病才搬到这里住着,现下已经大好了。怎么朕瞧昭仪还是病恹恹的?”

    李长急得抹汗,“奴才也是头一回和皇上过来,怎么晓得莫愁师太——昭仪还病着呢。”

    玄凌一时不好发作,看向槿汐道:“你方才说昭仪昨晚又没睡好,什么叫又没睡好?”

    槿汐的语气有些悲切,哽咽道:“当初娘子——昭仪被人说成是肺痨赶出甘露寺,冰天雪地的出来那病就重了。其实也不是肺痨,只是昭仪生育之后月子里没调养好落下的病根,一直咳嗽着。本来吃着药到春天里已经大好了,于是在这里静养。只不过昭仪自出宫之后就一直想念皇上与帝姬,神思恍惚,夜里总睡不好。”

    玄凌顾不上说什么,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抱进内室,李长一叠声地在后面道:“槿汐,小厦子,快帮忙扶着,也不怕皇上累着。”

    温热的水从喉中流入,我咳了两声,睁开眼来迷茫望着眼前的一切。我半躺在玄凌臂弯中,他焦灼的神情随着我睁开的眼帘扑进眼中。

    他握紧我的手,无限感叹与唏嘘尽化作一句,道:“嬛嬛,是朕来了。”

    我怔怔片刻,玄凌,他亦是老了,眼角有了细纹,目光也不再清澈如初。数年的光影在我与他之间弹指而过,初入宫闱的谨慎,初承恩幸的幸福,失宠的悲凉,与他算计的心酸到出宫的心灰意冷。时光的手那么快,在我和玄凌之间毫不留情地划下冷厉而深不可测的鸿沟。

    我与他,一别也已是四年了。

    岁月改变了我们,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袭明黄色的云纹九龙华袍,依旧灿烂耀眼,一如既往地昭示他九五至尊的身份。

    我几乎想伸手去抓住这明黄。唯有这抹明黄,才是能够要到我想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