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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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恻首,不忍看我,道:“嬛嬛,朕……这样是委屈你。”

    我缓缓屈膝,道:“臣妾不怕委屈。为了皇上,臣妾会尽心忍让华妃,不起争端。”泪,终于自眼中滑落,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

    为了安抚慕容一族,他迟早会重新复慕容世兰的位分。最低便是再与华妃之位,若情势所迫,只怕再封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与其如此,宁可我来说,宁可给她华妃之位,宁可让玄凌因为我而给她封赏时有更多的无奈、被迫和隐忍;以及,对我的感愧和心疼。这样的情绪越多,我的地位就更稳,宠爱就更多。

    我凄然苦笑。什么时候,我已经变得这样工于算计,这样自私而凉薄。连自己也不堪回味和细想。

    玄凌只是沉默,许久,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道:“好。”

    殿外呜咽的风声有些悲凉之意,玄凌的声音只是沉沉的,似乎坠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烛火的影子一摇一摇,晃得眼前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朕倒想起了你方才说的汉光武帝,不得已为了朝局稳定立他不喜爱的郭氏为后,却让心爱的阴丽华屈身服侍郭后。朕今日的无奈,倒是像足了受郭氏掣肘的光武帝,要去宠幸一个不喜欢的女人。”

    我摇头:“臣妾怎能与阴皇后相比。只是臣妾观看史书,后来郭皇后家族谋反,光武帝废了郭后,立阴丽华为后,总算如愿已偿。”我望着玄凌,“皇上的功绩,必定不逊于光武帝。”

    他抱紧我,突然道:“嬛嬛,你晓得朕为什么在你失子之后不太去看你么?”

    他这样骤然一句,忽地勾起我心酸的记忆,那一日仪元殿后听见的话,终究是耿耿于怀的。我别过头,道:“想来是臣妾生性倔强,失子后伤心冒犯了皇上。”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颈上,有些生硬的疼,“虽然你性子倔强些,却也不全是为了这个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断续,只是紧紧抱着我:“你知道慕容妃为什么没有孩子么?”我心下一惊,身子便挣了一挣,他依旧说下去,却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飘渺和压抑的痛楚:“她宫中的‘欢宜香’,是朕独独赏赐给她的——那里面有一味麝香,闻得多了,便不会有孩子了。”

    这其中的缘故我是知道的,可是他陡然这样亲口告知与我,我更多的是惊异。

    这样的真相,我自己揣度知晓个大概也就罢了。真正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真相,真正听他告知与我,尽管是我所恨的人的,仍是觉得不堪想像和回味。

    我垂首,伤感不已,道:“皇上,您告诉臣妾的太多了。”

    他只是不肯放手,道:“你听朕说。你在她宫里跪了半个时辰就小产了,朕心里不安,只怕是你也闻了‘欢宜香’的缘故。每次见你以泪洗面思念孩子怨恨华妃,朕的不安就更重,你怪华妃朕便觉得你是怪朕。是怪朕害了咱们的孩子。”

    我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挠着、撕拉着,一下一下抽搐的疼。泪水潸潸而落,只用力抓着他的衣襟,哭得哽咽不能言语。

    他的语气沉重如积雪森森:“你是否觉得朕不是个好父亲?”

    我凄然摇头:“不……”半晌才艰难启齿:“君王要有君王的决断的……”

    他拍着我的背,凄怆道:“朕也有朕的不能够。华妃不可以有孩子,只要她生下皇子,汝南王和慕容一族便会扶这个孩子为帝,朕便连容身安命之所也没有了。可是如你所言,朕又不能不宠幸她来安抚人心。朕出此下策,却不想无辜连累了你。”

    我骤然想起一事,睁眸惊道:“那末当年华妃小产?……”

    他缓缓点头:“端妃当年是枉担了虚名。”

    我落泪:“此事必然隐秘,只是皇上为什么要告诉臣妾?”

    他眼只隐隐有泪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杀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侧一侧头,“朕的那么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报应?”

    我的话,让我想起我失子那一日皇后和他的言语,内心的惊恸和害怕愈深:“皇后娘娘……也知道是不是?”

    他长叹,“是。是宜修亲自准备的药。”那叹息沉重得如巨石压在我心上,他道:“朕身为天子,亦有这许多的无奈和不可为。你懂得么?”

    我哭泣,然而再哭泣怨怼又有何用?我的孩子,终究不能活生生地回来了。现实如斯可怖,一点点揭开在我眼前,而这,不过只是后宫庞大生活阴影的一角。纵然华妃心狠手辣,她也是可怜的。

    我强忍住胃中翻涌的酸,他是君王,他要的是天下。唐太宗尚有玄武门之变呵,唐玄宗亦逼杀了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和亲生的三个儿子。我狠一狠心,毒了舌尖,道:“不得不杀。”

    话一出口,膝也有些酸软了。我能说什么,反驳什么。华妃孩子的早死,他知道,皇后知道,想必太后也是知情的。我能有异议么?况且是那么久远的事了。

    而我的手,未必也没有沾染鲜血。

    一进这宫门,我早不是那个曾经任性而娇宠的甄嬛了。

    我并不是个良善而单纯的女子。我逼疯了秦芳仪、丽贵嫔,亦下令绞杀了余氏。我何曾清白而无辜。我和宫里每一个还活着、活得好的人一样,是踩着旁人的血活着的。

    而对玄凌的怨恨,只会撕裂我,逼迫我,迫到我无路可去,亦无路可退。

    他道:“嬛嬛。朕若不告诉你,这孩子的死到底会是朕与你之间的心结啊。”

    他亦是无心,我能如何?失子之后的心结因他这番坦诚的话而解开了些许,我只能原谅。原谅他的无奈和不得已。我泪流满面,道:“若非汝南王和慕容之故,皇上不至如此;而若非华妃跋扈狠毒之故,臣妾和腹中之子也不至如此。”我静一静声,道:“若有来日,请皇上一定还臣妾公道。”

    他正色,肃然道:“朕一定会。”

    我用力点一点头,身心俱是疲惫。我伸手拥住他,含泪道:“四郎!”

    这样唤他,是真心的。我许久许久没有这样真心的唤他,他的神色动容而惊喜,低头吻我,他唇齿间的灼热熟悉而亲密,依稀是往日,却明明白白就在今日,此时此刻。

    他是坦诚的,这样突兀、惊悚而又难得的坦诚,缓和了我与他之间的隔阂,加深对各自处境的明白。

    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我沉静闭上双眼。

    明月如霜里,我亦紧紧拥抱着他,温柔回应他略有些显得粗暴的热情。这一刻对彼此的了然和懂得,足以维持着我们一同进退,一同相守着度过许多许多的日子。

    注释:

    (1)竖子:“小子”的意思,古语中为愤怒时斥骂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