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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5章两界共主(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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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越时,

    如何选择切入的时间点,于谢茂而言是个很慎重的问题。

    在对待各条线上不同衣飞石的态度上,谢茂的心思一直很细碎。他作为时间的中心,

    永远的主线,一旦穿越到已经经历过的时间点,

    原本时间线上往后存在的衣飞石就会永久湮灭。这对谢茂来说显然太过残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使用无缝穿越,

    正是不愿错过衣飞石哪怕一秒钟。

    现在谢茂重新掌握了时间轴,衣飞石也不存在神魂与皮囊捆绑无法脱离的问题,去哪儿都能够带着衣飞石一起,再不存在错过与否的问题,谢茂感觉非常激爽,

    这才有了一种朕是爽文主角的自觉。

    “……不是,怎么进不去?”谢茂拉着衣飞石站在时间乱局之中,

    看着目标时间线干瞪眼。

    “物质界能够承受的能量是有限的。”衣飞石解释。谢茂目前还没有圣人的自觉,衣飞石倒是成圣多年,

    对此轻车熟路,“想进去得封印修为,将神躯留在天外。”

    “那他怎么进去的?”谢茂想起君上的各种骚操作,

    这限制好像也没耽误君上搞事情?

    “他……”衣飞石想起君上,

    心情更复杂了些,

    “应该一直都在您身边。他选择在合适的时机苏醒,

    降临之初,

    他使用的也是您的皮囊。此后应该是一点一滴将修为解封,

    最终达到物质界能够承受的临界点。”

    谢茂此前一直都没有圣人记忆,对各个世界的感知都不明确。

    反倒是衣飞石从荡神击中清醒之后,哪些是幻境世界,哪些是真实世界,他隐约有些猜测。

    谢朝小世界和新古时代都是荡神击营造的幻境,由君上亲自糅合生成的新世界则很可能不是。

    新世界的生成由君上一手操作,很可能是君上通过大神通,硬生生将之糅合进了荡神击中。所以新世界的修行境界上限很高,谢润秋、刘叙恩等半圣都能肆意进出。将衣飞石的终觉之局放在新世界里,很可能也是出于君上的私心——如果哪里出错,在自己的世界里总是比较好掌控。

    而且,被谢茂带着站在了时间乱局之中,衣飞石实际上看不见各种时间线。

    他只能看见无边的虚无与死寂,上下四方都飘散着幽浮的烟气。在这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衣飞石觉得,君上许多不可思议的操作,可能是在这里完成的。

    “我试试能不能在这里把李秦阁拉出来……”

    谢茂伸手把住时间线,徒手放大,找到李秦阁的位置,试图去拉人。

    “抓住了。”

    谢茂才将人提起,后面的时间线瞬间刷新,无数分岔被销毁湮灭,无数新的支线组合新生。

    李秦阁意外失踪,萧陌然惊惶失措,整个圣地学宫高层都震惊了,安玉霖、解紫唯都帮忙找人,冼宫主与雪焚真人也传谕天下,然而,当世修为最高的圣君突兀消失,这件事太过怪异恐怖,所有人都为之震撼无比。

    然而,不等事件继续发展,衣飞石在九幽破局,这个世界就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李秦阁呆呆地看着谢茂与衣飞石,愕然道:“太上长老?”

    与衣飞石一样,李秦阁也看不见乱七八糟纵横交错的时间线,只能看见虚无的烟气。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被谢茂提出时间线的半天之后,他所在的世界就崩塌了。曾经养育他的师门不复存在,囚禁他的跃鲤崖灰飞烟灭,他最爱的然然怀着对他失踪的焦虑永远消失……

    “嗯,你先回去。”谢茂顺手把李秦阁扔回原来的时间点,算是个无缝穿越。

    谢茂在时间乱局中拟化了两张椅子,和衣飞石坐了下来,认真讨论这个问题:“我本意是把老李抓来做天庭外挂,把他抓来了,萧陌然也得抓来吧?你们家破邪,龙饺子,阿九家三口……”

    这个荡神击的世界是注定要消失的。

    谢茂有私心,想把认识的人全部抓出时间线,那么,那些不认识的人呢?菲斯圣地聚集了大批移民,还有许多没有搬到蓝星居住的修士,他们就可以被当做星际中的尘埃,让他们随缘消失?

    可是,每一分一秒都有大大小小的世界在新生与湮灭,无数个文明与物种都在面临末世之劫。

    连谢茂与衣飞石也才刚刚从浩劫中艰难存活下来。若要拯救所有即将毁灭的世界,这辈子也就什么都别干了,天天在时间乱局里拆东墙补西墙,搞俄罗斯方块吧。

    衣飞石有以万物为刍狗的圣人之心,谢茂询问时,他却给了个非常符合谢茂想法的答案:“外边魔气浓厚不好安置,可以先把人安顿在小世界里。”

    ——谢茂明显就是想救人。

    当初虫族世界湮灭,谢茂都强行把蓝星带回了随身空间,衣飞石很了解谢茂的想法。

    诚然每时每刻都有大大小小的世界在毁灭,圣人也不会闲着没事天天拯救世界,可是,这个世界有幸遇见了圣人,博取了圣人的心爱与垂怜,圣人愿意伸手救助,衣飞石就不会说任何扫兴的话。

    什么“救得了这个世界,救不了那个世界”,“没必要管那么多人的死活”,“生老病死世界毁灭皆是天道秩序”……全都不重要。

    先生想救,那就去救。

    谢茂把时间线往前拨了一段,指着正在和海族下达命令的刘叙恩说:“如果把时间往前挪。挪到这里……嗯?你看不见?”

    衣飞石点点头:“看不见。”

    “这是海族袭击人类的前一天。刘叙恩在下命令。”谢茂忍不住问,“你觉得这个大刘是真的还是荡神击里幻想的产物?虽说行事疯癫乖戾,对你倒是忠心耿耿。”

    这会谢茂已经知道,真实世界里的刘叙恩和徐莲都已经死了,徐莲死得比较早,具体怎么死的,他还没有问出来,衣飞石不怎么愿意说,提起就伤心的样子。刘叙恩则是死在了五百年前,就是在对战魔种时慨然战死。

    根据底下人的风评,刘判做人那是相当不错了,讲义气爱背锅又不抢功——讲道理,他是衣圣人的首徒,功不功劳的有什么好抢的?衣飞石难道会亏待他?就算是常常替人背锅也不会伤筋动骨,君上护短得很。

    所以,刘叙恩死了五百年,也没人说他坏话,提起来都是这么好的人呀,可惜战死了。

    谢茂想把衣飞石的两个徒弟都找回来,可如衣飞石所说,他两个徒弟不是浅薄如微尘的人物,如果改变了此前的时间线,就会影响到后边的时间线——除非,谢茂又要把后面的时间线湮灭掉。

    魔种之战打得这么艰难,重新打一次?谢茂都要眼前一黑。

    如今见了新世界这条时间线上的刘叙恩,谢茂就有些心动。如果这个刘叙恩是真的,“死”后穿越了时间,谢茂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对,孩子是黑化了,这不是往前拨了时间线,还没灭世么……

    前提是,这个刘叙恩得是真的,不是幻想的产物。

    “他好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还想斩前尘来着。”谢茂据此猜测,这个刘叙恩应该是真的。

    徐莲口口声声说衣飞石是海族,刘叙恩就不一样了,一心一意要斩断“器灵与主人”之间的联系,为此不惜毁灭新世界大部分人口,只为得到一枚衣飞石制作的斩前尘玉简。

    斩前尘玉简给谢茂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这会儿说起来都有些后怕。

    衣飞石很努力地回忆了片刻,摇头道:“我要亲自见见他才能判断。当时在荡神击的幻境中,我很可能会自动补全不真实的部分,从逻辑上判断会不准确。”他记得当初的感觉,他也认为刘叙恩是真的,不是幻觉。可是,当时他处在荡神击的迷惑中,看什么都是真实不虚。

    “那我们还是下界去看看?”谢茂问。

    “好。”

    衣飞石没有丝毫异议。

    谢茂选择了海族入侵人类的前一天。

    两个圣人想要直接降临新世界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整个物质界会直接坍塌。

    在衣飞石的指点下,谢茂一次次试探物质界的上限,将大部分修为封印在时间乱局之中,与衣飞石一起穿越到天任星上。这时候他俩还在天任星上“隐居”,身边仅有李秦阁、萧陌然与龙饺。安玉霖与北斗剑、子午扣去了风定星道场,衣破邪也在风定星当网瘾儿童。

    重新回到毫无修为的原身体内,原本荏弱的身躯被圣人修为覆盖,哪怕大部分修为都被封印在了时间乱局之中,谢茂依然有一种上天下地尽在掌握的轻松。

    这种感觉特别奇特,有些陌生,更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天生就该如此,又被遗忘许久了。

    为了避免麻烦,谢茂选择了二人单独在屋内休息的时间点穿越。

    欺负衣飞石看不见时间线,谢茂将曾经妄想过的促狭之举成真,衣飞石刚感觉到物质界的身体,熟悉的欢愉就抵达了巅峰,整个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趴在他身上的谢茂才哧哧地笑:“要不往前三分钟再来一遍?”

    他到底是问错了人。衣飞石没有半点扭捏,点点头:“要。”

    ……

    “好像也就那样。”谢茂在被窝里搂住衣飞石,将脸埋在衣飞石颈项间,“过程比较重要。”

    衣飞石想了想,也点了点头。虽说男人追求的就是最后几秒钟,可在使用时间轴来来回回十几趟之后,发现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过,他还是纠正了一下:“都很重要。”

    谢茂不禁闷笑,掐着衣飞石的腰起身:“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底都很重要。”

    洗去一身淋漓汗水,谢茂在镜前穿衣,问道:“有没有一种……满级大号屠新手村的感觉?”

    衣飞石将手边的法宝都清点了一遍,闻言表情微怔。新手村?他俩修为大部分都封在时间乱局,刘叙恩表现出来的修为足有半圣之高,这里可不是白猪遍地跑、狂掉生锈小匕首的新手村。

    不过,和谢茂唱反调没必要。衣飞石也不会那么扫兴。他只默默将玉翡剑收好。

    谢茂穿好衣服,抓了抓自己的短发,又突发奇想:“你现在已经知道了荡神击的真相,七大仙人也已经被我杀死,按道理说已经没有所为的‘终局’,这个世界是不是就不会毁灭了?”

    衣飞石被他的设想弄窒息了,半晌才呐呐地回答:“如果……我不离开这条时间线的话。”

    问题在于这个世界的上限跟不上衣飞石的修为,他必须封印自己才能下界。让衣飞石永远待在这条时间线上,这个世界确实可以保证不崩毁,但衣飞石无法修行进步,最终只能随着这个世界的终结而沉沦,等于被这条时间线拖死。

    “嗯,咱们先找大刘谈谈。”谢茂说。

    前次刘叙恩谋划了一场灭世阴谋,隐藏极深,在海族下手入侵人类世界之前,没有任何人收到被袭击的风声。甚至在刘叙恩主动现身刺杀谢茂之前,谢茂衣飞石都不知道幕后之人会是刘叙恩。仇恨值全都在卢随心身上。

    海族与腐兽完全是两路攻击,腐兽大本营在卢随心处,海族的大本营则在烟水世界。

    ——就在天任星的深海之底。

    当初谢茂曾命解紫唯四处寻找烟水世界,解紫唯给的反馈都是没有。但,这片宇宙并非真的没有烟水世界。新世界是由数个小世界糅合生成,其中,天任星就来自曾经的谢朝小世界。

    谢朝小世界当然有烟水世界。

    衣飞石与徐莲就曾在长安年间的烟水世界里躲藏了十多天。

    众所周知,海族智商有高有低,聪明的堪比妖孽,蠢的则让人发指。刘叙恩要下达入侵世界的命令,颇有点费精神,水晶宫前,他一个个部族细心地叮嘱,务必保证计划顺利实施。

    谢茂与衣飞石挪到水晶宫时,附近的海族都似见了鲜血的鲨鱼,疯狂涌动。

    刘叙恩吃了一惊,见状就欲遁走——

    临走之前,他看了衣飞石一眼。

    刘叙恩愕然地发现,曾经神魂虚弱、根基浅薄的师父,这会儿显出了截然不同的状态,尽管身上遍布煞气,可是,师父神完气足,生机勃勃,仿佛初封圣时。

    这让他犹豫了起来。

    师父的状态这么好,难道我的情报哪里出了差错?

    只这片刻犹豫,想跑已经来不及了。玉翡剑悬空罗织一片剑网,将上下去路覆盖得密实,刘叙恩非但走不掉,身边能活动的空间也在逐渐缩小,直接将他逼到了衣飞石跟前。

    “真的假的?”谢茂问。

    衣飞石的目光落在刘叙恩身上,竟有些拿不准。

    此时刘叙恩抽出一本生死册猛翻一千三百页,低声喊:“阿宙!”

    宙兽魂魄幽幽飘出来,衣飞石前次在轮回池见到的宙兽尚是乳虎形态,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只小老鼠,那小老鼠看见刘叙恩就想叹气。刘叙恩满脸焦急,小老鼠也没和他扯皮,正要打开时间裂缝——

    “小毛?”谢茂一伸手,小老鼠就飞回了他手里。

    刘叙恩目瞪口呆。

    已经化作幽魂的宙兽更是毛都炸了起来,老实巴交地蹲在谢茂手心,努力睁大双眼做“我最可爱我最萌”的表情:“主、主、主人……也、在啊……”

    “不是小毛。”谢茂把这条宙兽幽魂翻来翻去看了一遍,“小毛同类?”

    衣飞石解释道:“小毛和它,就像是刘奕和刘叙恩这样的关系。”

    如果谢茂没有意外穿越到新古时代,沉睡中的毛绒绒不会被唤醒,它会直到数万年后才与君上一同诞生。然而,毛绒绒已经醒了,就成了与阿宙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只宙兽,各有修行缘法。

    “混得这么惨。”谢茂揉着宙兽的脑袋,看似粗鲁,这口吻明显就是护短。

    宙兽与时间轴一样,与谢茂相伴而生,感情自然不同。他不知道宙兽是怎么死的,只知道宙兽在刘叙恩的生死册上,手指轻轻一勾,宙兽幽魂与生死册的联系霎时间被切断。

    释放了宙兽魂魄之后,谢茂才问:“他拘着你的魂?”

    宙兽下意识地摇头,又看了刘叙恩一眼,小声说:“徐莲死前让我多照看他。我待在他的册子里养魂,他也没有拘着我……”

    居然是徐莲之死的知情者。

    谢茂马上拿出一本摄灵图册:“嗯,我这里也可以养魂。”

    先收起来,等小衣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问。如今谢茂也算是看明白了,君上对小衣心思复杂得很,看在小衣的份上,君上能为了徐莲屠八方洞府,怎么也不可能真把徐莲坑死了吧?

    可衣飞石不愿谈这件事,态度极其可疑。

    上次在轮回池遭遇,宙兽能听从刘叙恩的指挥,差点把衣飞石坑进时空裂缝,可见死心塌地地跟着刘叙恩。然而,这回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谢茂也在场。

    刘叙恩眼睁睁地看着宙兽飞回谢茂手心,老老实实地给谢茂答话,谢茂拿出一本生死册,宙兽就乖乖地爬了进去——别说是他了,只怕徐莲在场,也拦不住宙兽听谢茂的命令。

    玉翡剑威压之下,刘叙恩无处可去。又失去了穿越时空的宙兽魂魄,刘叙恩已近末路。

    衣飞石也已经确认了刘叙恩的身份:“先生。”他点了点头。

    如果刘叙恩只是荡神击的幻境产物,他拿出来的宙兽也该是假的。如今宙兽安安稳稳地钻进了谢茂手里的摄灵图册,魂魄完美无瑕,没有一丝虚伪,可见二者确实相伴穿越了无数个时空。

    “你和他聊聊?”谢茂转身往旁边站了一步,“要么直接带他回去。”

    衣飞石从荡神击中清醒之后,恢复了全部记忆,这条时间线上的刘叙恩脑子里还乱七八糟呢。

    上次震醒刘叙恩是用了判词证伪,可那证伪也当不得真,到刘叙恩“清醒”之时,他都坚信衣飞石与君上有一战之力,这份奇特的信心与徐莲的“海族出身说”如出一辙。比如谢茂就不相信徐莲是为君上推迟仙魔劫才剖身而死,这事听起来也太可笑了,可判词证伪认定那就是真的。

    “我与他说。”衣飞石却不觉得很艰难。

    刘叙恩一直担心的是衣飞石被谢茂所迷惑,看不清真相,衣飞石如今身携圣人修为下界,神完气足、圣魂健康,从哪一个方面看都没有衰竭之相,已经与刘叙恩的认知产生了矛盾。

    衣飞石也没有云里雾里打机锋,将前因后果都快速说了一遍,包括身陷荡神击之事。

    “再过不久整个世界就会崩毁,在此之前,君上开恩,使我先来见你。”

    衣飞石看着刘叙恩的眼神带着几分严厉,低声训斥道:“你是受了蒙蔽,方才心生误解。然而,以天下苍生做祭品,心存犯上弑君之念,赐死百次也不冤枉——如今大错尚未酿成,你……”

    刘叙恩头顶那一道狰狞的疤痕,哪怕将发髻梳拢了,戴上小冠,也遮不住斜出的粗大伤疤。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那一刀是君上砍的。

    刘叙恩斩敌太多,受魔气侵蚀,心生戾气无法自控,已有入魔之兆。

    被动入魔与衣飞石等修士主动入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后果。主动入魔能守心智,纵然入魔不能自控,也有衣飞石强行斩落境界,及时抢救。被动入魔则多数是年深日久的蚕食侵吞,心中早有缺憾不忿,才会陷入心魔障中,心境崩溃,沦为失智怪物。

    刘叙恩入魔之前就有先兆,日益嗜血嗜杀,狂躁易怒。

    和魔种打了几千年,人类已经有了经验。如刘叙恩这种情况,就该撤下前线,回后方休养生息。

    然而,魔种的优势在于可以影响世间的秩序天象,一步步蚕食整个世界。人类的优势越大越小,死去的修士越来越多,早已不像初期那么宽裕,可以从前线随便撤换修士回后方休息。

    刘叙恩是衣飞石座前首徒,他若撤往后方,能够替代他的修士寥寥无几。

    “你还记得三公主吗?”衣飞石问。

    刘叙恩对自己的死也算是耿耿于怀,他记不清楚怎么回事,衣飞石记得。

    “三公主”这三个字让刘叙恩眼神瑟缩了一下,第一次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虚弱:“我……”当然记得。可是,为什么会有一种特别难过,难过得无法喘息的感觉呢?

    “三公主闺名崇静,得道于沧水之南,封号秀水元君。她是君上座前三弟子,世人皆尊为三公主。她与你一同驻守前线,见你有了入魔之兆,便几次劝你离开前线回府中休养生息。”

    “后来铠铠告诉我。因她劝说之故,惹你心烦生气,把她打了一顿。”

    “这件事所有人都不敢上禀,不许我和君上知晓。因此,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说了什么,就让你那么生气,竟对同袍闺秀动手。不过,以我对秀水元君的了解,她宽和大度,待人温柔,不至于对你有一言一语冒犯——”

    衣飞石的叙述已经有了偏向,可见对于刘叙恩和三公主动手一事,他非常震怒。

    刘叙恩整个人都陷入了恍惚之中,低头看自己的手,手上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什么来。可他确实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这痛苦让他明白,师父说的都是真的。真相是有力量的。

    “铠铠对我说,你打伤了秀水元君,秀水元君并不曾回谢神府告状,也不许旁人告诉君上,告诉我,只气得独自回房哭了一回。”

    “我得知此事,正要强行将你召回。你那时候的心绪,已经不适合待在前线了。”

    “就在那时候,魔种的欲求部发起了一次总攻,你和秀水元君皆在最前线,都已奔赴战场。”衣飞石声沉如水,“秀水元君于此战中陨落。”

    刘叙恩跪了下来。

    陨落二字刺激了他,他脑子里有一股针扎般的痛苦,突然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他记得崇静死前的样子。崇静就死在他怀里,临死之前,崇静握着他的手,对他说,阿叙,你要回去坐关啊,你都快疯了知道吗?她没有怪他,她所有的遗言都是关心他。她那么好。

    她死了。

    刘叙恩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她没有受伤,如果我没有打伤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欲求部是魔种之中势力最庞大的战部之一,突然发动总攻,气势汹汹,魔气冲天,就算刘叙恩此前没有与秀水元君打架,秀水元君陷入战阵之中也很难顺利走出来。

    然而,谁都知道,秀水元君是带伤上阵。那伤是刘叙恩不识好歹、一言不合给打出来的。

    那一战很惨烈。

    刘叙恩断了八十三根仙骨,遍体鳞伤,抱回了秀水元君的遗体。

    他听从秀水元君的遗愿,撤回了后方。在谢神府中,君上确实砍了他一刀。

    ——那一刀,不是惩罚,而是宽恕。

    否则,以刘叙恩的身手,怎么可能在君上的必杀一击中存活?

    三公主遗命刘叙恩“回去坐关”,刘叙恩便回后方坐关三百年,直到心中魔气尽消,衣飞石才准许他重回战场。直到五百年前,刘叙恩血战欲求部,为替秀水元君报仇,强堕魔道,一己之力杀灭不可一世的欲求部,从此以后,欲求部自魔种中除名,再不复存。

    欲求部消亡的同一天,刘叙恩以堕魔之罪,自陨战场,君上亲自将他遗体迎回。

    刘叙恩再醒来时,记忆就不正常了。

    “所以……”刘叙恩万般不解地看着谢茂,“是君上在我记忆里动了手脚?”

    谢茂正假装不在意地听八卦,冷不丁被点名,想了想,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多想了。”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君上做了手脚,我又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君上。

    话音刚落,刘叙恩已狠挨了一巴掌,侧身倒在了地上。

    ——此前衣飞石也曾发怒打他,他宛如铜浇铁铸,屹然不动,反倒是动手的衣飞石指骨尽断,唬得谢茂赶忙上前察看。

    如今衣飞石修为恢复,揍徒弟异常给力,刘叙恩趴在地上满脸是血,半晌爬不起来。

    谢茂心说,我的个乖乖,得亏我俩生不出儿子。

    “你所行恶事与你的记忆有多少关系?事到如今仍旧不知悔改,只问旁人有哪里对不起你?就算我与先生有不谐误会之处,你有心救我,什么办法不可以想,非得以所有人类做祭品,祸害苍生,只为你一己私欲?你仍旧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衣飞石质问之时,玉翡剑已渐渐逼近刘叙恩头顶,剑光吞吐带着煞气。

    “师父。”刘叙恩苦笑,“弟子并非不知错。弟子也知道就算‘救回’了您,杀死这么多人,您也必然要处死我。弟子死前已堕魔道,心内偏执不知慈悲,就算您和君上提前一步阻止了弟子,若他日遭遇同样的处境,弟子仍旧会轻苍生重私欲……”

    玉翡剑已高悬于顶,刘叙恩依然坚持不悔,这就是很明显地找死了。

    三公主之死,从来都无法释怀。哪怕君上赐他当头一剑,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衣飞石从来杀伐决断,刘叙恩当面顶嘴说不悔,还威胁说下次还敢祸害苍生,他这么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性,下一秒就要动剑杀人。谢茂见势不妙,连忙出声训斥:“还敢狡辩!”

    玉翡剑才欲刺下,生生被谢茂的训斥镇住了。衣飞石也有点懵,狡辩?

    刘叙恩就更懵逼了。他这番话里都是认罪,说他挑衅恩师都有点意思,和狡辩哪里沾边?

    “你师父也入魔了。你看他哪有半点偏执变态的样子?你自己是个坏蛋,就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打小就坏,和堕入魔道有什么关系?你在小衣座前修行多少年?说来也是堂堂正正的顶级修二代,一句话说得狗屁不通,像个什么样子?”谢茂劈头盖脸一顿骂。

    刘叙恩才注意到师父确实满身煞气,和从前的气质有些不同了,但,没有入魔的疯狂啊?

    “用你那狗眼睛多看看,看看你师父是不是脑子清楚、心里明白。”谢茂没好气地问,“你告诉我,魔从何处来?——这问题答不出来,该挨揍的就是你师父了!教的什么徒弟?!”

    衣飞石当然知道谢茂不会怪罪自己,不过,他犹豫了一秒钟,低头跪下。

    这一跪吓住了刘叙恩,脸色瞬间苍白,第一次端正了态度,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君上,魔从心起。人心摇摆不定,即是入魔。”

    还知道心疼师父么。谢茂看刘叙恩也不怎么顺眼,毕竟这货太能搞事情了。何况听衣飞石说,这货还害死了自己的三徒弟。虽然根本不记得三徒弟长什么样子是什么脾性——那也是自家徒弟。

    但,刘叙恩只有一条好处,那就是对衣飞石忠心耿耿。

    单凭这一份忠心,在谢茂跟前就是免死金牌,能让谢茂一秒变昏君。

    “你自己心有私欲,不念苍生,承认自己当不成圣人也罢了,怪什么入魔?”

    “人生来趋利避害,维护自己喜爱的,厌恶损害自己利益的,这是人性。唯一与常人不同的是,人动私欲,无非照着《刑法》作奸犯科,你这一口气弄死这么多人,半点不觉忐忑——也是修士的通病,活成高级动物了就把众生当作蝼蚁。仍旧是你心态有问题,又怪什么魔道?”

    “坏蛋就是坏蛋,偏要怪魔道害人。怎么,堕了个魔道,魔道系统还自动给你发布干坏事的日常任务?做一个任务给一堆奖励,让你刷经验升级当上大魔头?”

    衣飞石也渐渐听明白了,君上并非责怪刘叙恩,反而是在试图……教回来?

    师父都在一边罚跪了,刘叙恩哪里还敢犟嘴?谢茂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住点头:“是。您说得对。都是弟子心中生恶,与堕魔不相干。对,是,您教训得对。不不不,再也不敢了。听话,嗯,是的,听您吩咐。服气。没有没有,绝对不敢。谢您教诲。”

    ……

    谢茂伸手不知从何处端来两杯茶,先给衣飞石一杯,喝一口润润嗓子:“行了,起来吧。咱们现在去哪儿?”

    衣飞石神色自若地接茶起身,半点没有被罚跪的忐忑与郁闷:“若是没有海族入侵之事,这世界大部分人口都能留存。还得去卢随心处走一趟。他依然会指挥腐兽对修真宗门发动袭击。”

    “也是。”谢茂低头看了刘叙恩一眼,“戴罪之身要将功赎罪的,你去解决卢随心可以不?”

    刘叙恩心情复杂地抬头:“弟子遵命。”

    谢茂如今有圣人修为,封印之后的力量处于新世界的上限临界点,换句话说,整个随身大世界里,他想挪谁就挪谁,没有任何限制。下一秒,刘叙恩就被挪到了腐兽母星。

    君上知道卢随心在何处,也能一秒钟把卢随心挪到面前处死,却依然指派我来办此事。

    刘叙恩想起师父屈膝的身影。

    他也知道君上不会真的怪罪师父,师父跪下,无非是做戏吓唬他。

    可是……

    师父跪下了啊。

    为弟子做到如此地步,不惜屈膝做戏,只为弟子向善学好,不再偏执自弃、轻蔑苍生,刘叙恩还能怎么办?他不怕悬在头顶上的玉翡剑,可他终究还是舍不得师父,感恩师父能给的一片慈心。

    就……将功赎罪吧。

    师父回来了。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