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女帝师(全集) > 第103章 女帝师二(32)

第103章 女帝师二(32)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芳馨道:“姑娘就以不变应万变。就如那高山,自己根基厚重稳当,自然不怕狂风暴雨。心中无愧,方根基稳当。是不是?”

    我拉着芳馨的手微笑道:“姑姑的话,我记下了。”

    午膳后,我去历星楼看慎妃。为慎妃守灵的只有几个昔日服侍过她的宫人。慎妃身着她生前最爱的青白地紫藤花长衣,安然躺在棺中。鬓边的一支红宝石蝴蝶簪熠熠有光,我从发髻上拔下慎妃当初赐给我的另一支红宝石蝴蝶簪,端端正正地簪在她的发髻上。她的头发依旧是粗而且韧,没有光泽,冰凉如雪。我稍稍碰触,那种冰冷的死气,像滑腻的毒蛇缠绕在颌下,叫我透不过气。我强忍泪水,缓缓退开几步。

    我在历星楼呆坐了一下午。晚膳之前,高曜终于还是来了。他全身缟素,一进历星楼,泪水滚滚而下,膝行至棺前不肯起身。我冷冷看着他哭,良久方道:“殿下节哀。”

    高曜起身,见我神色冷寂,并无一丝悲意,便挥手向身后宫人道:“你们出去,孤有话想和母亲好好说说,玉机姐姐留下。”

    冷风袭来,烛光晃了几晃,他的目光亦闪烁不定。他站在慎妃棺前,怔怔望着母亲的遗容,满目的悲伤、思念和不解中,更有几分愤怒和狐疑。门外不远处便是宫墙,偏偏瞧来空旷幽深。不知何时又飘起雪花,点点微光,似女子指尖的柔光,充满探幽的意味。恍惚还是一年前在易芳亭三位公主的灵前,我和高旸也是这样并肩站着。

    高曜道:“姐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的口气依旧冰冷:“殿下何意?”

    高曜道:“姐姐昨夜数度欲言又止,孤便知道姐姐有所隐瞒。母亲自裁,姐姐当预料到了吧。”

    我也不想再隐瞒,肃容道:“不错。”

    高曜颔首道:“其实姐姐不说,孤多少也能猜到母亲和惠仙姑姑的用意何在。只是孤不敢深想。”

    我一面整理桌上的祭品,一面叹道:“我想到了,也来瞧了。终究是迟了。”

    高曜一拍棺沿,恨恨道:“姐姐好歹来瞧过母亲。唯有孤,既不敢想,又不敢行!”说罢垂泪,“还记得旧年姐姐问孤,倘若母亲被禁足,孤敢不敢越墙去瞧母亲。孤说敢。如今看来,孤太高看自己。孤分明是个胆小如鼠、全无担当的不孝子,孤对不起母亲!”他的热泪滴落在棺中陪葬的瓷器上,发出滴滴答答的轻响,却似重锤敲击在我心头。

    他的懦弱,又何尝不是我的?!

    我若早些来历星楼,说不定能劝下她。我明知她有死志,却不敢来劝。我的懦弱和无耻,远胜高曜!我的手上,又无声无息染上一缕血腥,和翟恩仙、小虾儿和红芯的一样,是水洗不去、火烧不尽的罪孽。我的人生,不但孤独绝望,且丑恶无比。或许当年我不该答应进宫选女巡。

    错得太尽,已无回头之路。

    “上智处危以求安,中智因危以为功,下愚安危以自亡。”[54]我就是那“下愚安危以自亡”的人,可恨我还自以为是“因危以为功”“处危以求安”。可笑!当真可笑!

    只听高曜又道:“姐姐,母亲是不是故意惹恼父皇,畏罪自尽的?她是不是早有死志?”

    我忽而想起惠仙,当年皇后身边的第一人,却是难得的忠厚谨慎。四年前的端午夜宴上,周渊与皇帝在清凉殿坐了一夜,慎妃想借机严惩周渊。是惠仙自作主张,亲自到长宁宫来,请我劝慎妃暂缓惩治周渊。那时她便如此忌惮周渊,今日又怎会在益园公然诋毁?她亦是早有死志,她当是无怨无悔。

    我叹道:“殿下只当如此罢了。”

    高曜道:“她这样去了,是为了让孤成为母后的儿子,好让孤登上太子之位么?”

    我问道:“殿下愿意成为皇后的儿子么?”

    高曜道:“孤想做太子,但是孤不愿做母后的儿子。”

    我问道:“为何?”

    高曜道:“母后有华阳、祁阳二位皇妹,有军功显赫的大将军兄长,还有正宫之位。但是母亲只有孤一个儿子。母亲不在了,孤绝不做旁人的儿子,教她伤心。”说罢微微冷笑,“况且孤记得姐姐说过,父皇不是秦庄文王,孤自然也不能做楚子。”

    我冷笑道:“可是殿下正月里随皇后在含光殿前请罪时,还是这样想过的。”

    高曜道:“那时候母亲还在,如何能与现在相比?”

    我欣慰道:“殿下明白便好。”

    高曜道:“母后聪明绝顶,她也知道的是不是?所以母后应该不会收孤做她的儿子。”

    我顿时想起那日我无意中听见的皇后与陆大将军的谈话。陆大将军劝妹妹再收养一位庶子以巩固自己的地位,皇后颇为迟疑。她即使不会主动向皇帝请求收养高曜,但皇帝却会自然而然地将高曜交给皇后。日后皇帝解过来,疑心大起,皇后依旧不能免除教唆慎妃自裁的嫌疑。

    我心中一动。不,慎妃的死恐怕并不是为了要将高曜送给皇后抚养,争取一个嫡子的名分。而是为了教皇帝疑心皇后,疏远皇后。先前因为舞阳君之事,皇帝已经怀疑皇后主谋暗杀太子了,只因舞阳君在狱中自尽,她的姘夫奚桧又没有寻到,所以迟迟不能定罪。

    可皇帝就算在慎妃之事上起了疑心,没有证据,依然会不了了之。要加深皇帝的猜疑,定下皇后的罪责,此事当还有后续才对。

    究竟是谁,为慎妃定下此计?是谁,会在慎妃死后忠诚地执行他们的计划?是谁,如此痛恨皇后,甚至牺牲慎妃的性命?

    想到这里,我不由问道:“请问殿下,娘娘之前的言行,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么?”

    高曜细细想了半晌才道:“似乎并没有,只是更多话一些。”

    我又问:“娘娘平日里都说些什么?”

    高曜惭愧道:“自从母亲知道了孤的心思,便时常教导孤,要好好念书、孝敬父皇母后等语,都是老生常谈了。唯有一次,母亲说,只要孤能做太子,母亲甘愿舍命。”说着周身一颤,跪倒在慎妃的棺前,“母亲真的是为我而死的……”

    我缓缓道:“殿下不必如此自责,依臣女看,此事还有内情。”

    高曜扶棺茫然:“什么?”

    我淡淡道:“一个人下定决心去死,无外乎有两个因由,一是他死后,身后的活人能因此受益、或受害,此是外因。二是,他万念俱灰,生无可恋,或激愤难当,以死明志,此是内因。臣女以为,殿下如今是皇长子,从无过犯,即使娘娘不自尽,殿下也还是有望成为太子的。”

    高曜道:“可是昱嫔就要生子了,倘若她生了一位兄弟,父皇自是宠爱他胜过孤。”

    我冷笑:“昱嫔便算再得宠,此时也不过刚刚有孕,腹中之子是男是女尚且不知。便算是个皇子,他也还那么小,如何能与殿下相比?慎妃娘娘真的有必要一定在此时自尽么?”

    高曜一惊:“姐姐是说……母亲自尽是有内因的么?”

    我静静道:“臣女以为,必是有的。娘娘自从退位,素来无心争宠,初时对殿下能不能做太子也并不在意。臣女知道殿下想做太子,只是若以慎妃娘娘的性命来换取殿下的太子之位,殿下愿意么?”

    高曜斩钉截铁道:“不愿意!母亲也知道孤不愿意!”

    我颔首道:“臣女以为,这些外因虽强,却不足以教娘娘舍命。定然还有内因。”

    “是什么?”

    “殿下曾问过臣女,当年娘娘被迫退位是不是另有隐情。殿下还记得么?”

    “姐姐当时没有明说,但孤知道是有的。”

    “殿下对娘娘提过此事么?”

    “玉机姐姐千叮万嘱,教孤不可随意透露此事,孤自然不敢与母亲说。”

    “慎妃娘娘当年无比珍视她与陛下的夫妻之情与她的正宫之位,如若知晓被迫退位的真相,殿下以为会如何?”

    高曜迟疑片刻道:“孤不知道。”

    我微微冷笑:“殿下并非不知,而是不敢想。”高曜的额上顿时沁出冷汗。

    我掏出丝帕,将慎妃棺中白瓷上的泪痕擦拭干净,转眸凝视她苍白安详的面容,良久方问道:“陛下今天来过了么?”

    高曜道:“父皇还没有来过历星楼。”

    我冷冷一笑,不再言语。晚膳时分,我劝高曜回去用膳歇息,自己仍在历星楼守灵。

    丑初,白烛将尽,我和芳馨正换新烛,忽见小简轻手轻脚地进来,道:“圣驾到。”忽见我在,顿时一怔,又上前道,“朱大人快接驾吧。”我连忙带领众人跪迎。

    皇帝疾步走了进来,脱去裘皮氅衣,露出里面的白色锦袍。他低头看我一眼,温言道:“平身。”

    我站起身来,垂目不语。皇帝道:“这么晚朱大人还在此守灵,辛苦了。”说着接过小简手中的三炷檀香,亲自在白烛上点了,双手竖在香炉之中。

    我见他一脸倦色与愁容,遂恭敬道:“夜深了,陛下怎的还不歇息?”

    皇帝歪坐在圈椅上:“才看完了各地的上书,一时还不想睡。想不到朱大人也在这里。”我心下一软,垂头不语。只听皇帝又道:“近日各处多事,朕的脾气是暴躁了些,没想到慎妃的气性更大。”

    我亲自奉茶。皇帝见我不说话,便赶了赶茶叶,嘿嘿冷笑道:“辽东的归义公萧乾国联合族中子弟,聚兵造反。朕命大将军陆愚卿去平乱,他托辞旧患复发,只荐了麾下一个小将去。你知道这是何意么?”

    我愕然,“臣女不知。”

    皇帝道:“你这个女甘罗,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见我不说话,又道,“西南边境不宁,江南豪族作乱,夏秋之际又水旱频发,群臣都不得力。朕要去南巡。”

    我不由关切道:“年关将近,陛下又要出宫?”

    皇帝疲惫道:“孝宣皇帝有言,‘与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55]朕没有这样的州牧郡守,只得自己去了。”

    我看一眼小简,小简忙上前道:“陛下,夜深了,回宫吧。”

    皇帝嗯了一声,起身向我道:“朱大人也早些回去吧。”

    送过皇帝,芳馨扶起我道:“这些国家大事,陛下为何要说与姑娘听?”

    雪子沥沥扫在屋檐上,我伸指接过,只觉掌中冰凉一片:“他无非是想说,谁都有自己的委屈和无奈,若都像慎妃一般一死了之——”说着摇摇头,返身回到灵堂中。

    第二天清晨回到漱玉斋,芳馨命人烧了热水沐浴。我撩起热水净面,指尖尽是粗糙。又觉双眼干涩,头痛欲裂,满身的困倦,却毫无睡意。热水迫住胸口,教人无法呼吸。

    我的呼吸声惊动了在一旁调弄玫瑰干花的芳馨:“姑娘的身子不宜久浸,还是起身用膳吧。”

    我不答她,只是问道:“北燕新归,便有归义候萧氏叛乱,陛下命陆大将军去平叛,大将军为何不去?”

    芳馨缓缓添了一勺温水:“陛下不是说大将军旧创复发了么?”

    我拈起一片被水浸得温软的玫瑰花瓣,放在鼻端轻轻一嗅:“春天采下的花,还是很香呢。”

    芳馨笑道:“春天受的伤,冬天是最容易复发的。”

    我笑道:“姑姑知道何谓百战百胜之术么?”[56]

    芳馨摇头道:“姑娘知道奴婢没有读过书的。”

    我微微一笑:“魏惠王三十年,魏国以太子申为上将,攻打赵国。赵国向齐国求援,齐国派了孙膑来救。魏国大军行到外黄,一个姓徐的人对太子申说:‘臣有百战百胜之术,太子要听么?’太子道:‘自然要听,先生请说。’徐子道:‘太子为主帅攻赵,大胜则富不过有魏,贵不过为王。若胜不了齐国,便做不了太子了。这便是臣的百战百胜之术。’”

    芳馨道:“那魏国这一战究竟是打了还是没打?”

    我笑道:“太子申想退兵,奈何主将是庞涓。这一战,便是著名的围魏救赵之战。”

    芳馨正为我篦头,闻言顿时慢了下来,怔怔道:“姑娘是说,陆大将军已然位极人臣,不肯去北方平乱,是效仿徐子的百战百胜之术么?”

    我一笑,又道:“姑姑知道秦国名将白起是怎么死的么?”

    芳馨笑道:“既然是名将,定然是战死的了?”

    我摇头道:“不,他是被秦王赐剑自裁的。长平之战后,秦国先后派王陵和王龁率兵围邯郸,赵国有外援,秦兵伤亡惨重。于是秦王派白起去代替王龁,白起不肯去,说长平一战,秦兵伤亡过半,国内空虚,且诸侯兵盛,与人争国都不利。秦王与应候多次征召,白起只是装病。后来秦国果败。白起骄矜,惹怒秦王,被贬为士卒,流放阴密,走到杜邮时,秦王赐剑自裁。”[57]

    芳馨想了好一会儿,方道:“姑娘说百战百胜之法,奴婢还能想得明白。这白起之死,奴婢不明白。”

    我冷笑:“秦王倾全国之力去围邯郸,士兵死伤惨重,此正是国难之时。白起不思保国全军,因一己私欲而装病在家,秦王与应侯数次征召,全不应召,此等逆臣,不死何为!”

    芳馨大惊道:“姑娘是说,陛下是秦王,陆大将军是白起?”

    我笑道:“我朝刚刚灭了北燕,封其归降的皇室支庶萧乾国为归义侯。燕人尚未完全附义,民心鼓荡,思变者十室有九。果然还不到一年,萧乾国就造反了。国事当前,陆大将军却因私心不肯北上平叛,再加上南方多事,陛下不胜烦忧。姑姑说,陛下会不会生气?”

    芳馨沉吟道:“那皇后也不劝劝兄长?”

    我笑道:“皇后若有机会劝阻兄长,陆大将军怎还能如此不通,上一个装病的奏疏?皇后失宠已久,为了避嫌又刻意不闻政事。陆大将军也知道妹妹在宫里的地位不比从前了,为了保住陆家的富贵,便用这‘百战百胜之法’。人一旦被名利束缚,便不似从前那样有勇气了,心智也不像从前利索了。”

    芳馨似是不信:“小小一个归义侯,能有多少力量?大将军便是不去,又能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道:“陆大将军是去年平定北燕的首功,在北虏之中,颇有威慑力。他一去,必能动摇敌人的军心,只说大军压境,北方便可传檄而定,不费一兵一卒。陛下本来也不是要他真的去殊死作战,他不肯去,真是愚不可及!”

    芳馨恍然道:“原来如此!”

    我不以为然道:“派个小将去不是不可以,只是陛下在南方难免要悬心些。自古‘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这个陆大将军,自以为聪明,却失了君心了。”

    芳馨奇道:“这样的道理,姑娘随便想想便能想出来。难道陆大将军的幕僚门客都不知道么?”

    我心中一动。幕僚门客?

    只听芳馨又道:“姑娘既然尽知其中原委,可要告诉皇后么?”

    我想了想,叹道:“皇后待我不薄,我自然是要尽忠的,可是却不好直接告诉她。”心念一动,又道,“姑姑便悄悄告诉苏姑娘,记着要小心些,隐晦些才好。”

    芳馨一怔,随即笑道:“奴婢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