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故千秋 > 第68章 无露不为霜其六

第68章 无露不为霜其六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灵堂是石质房屋,极其简陋,无门无窗,里面黑洞洞的看不到头,仿佛是无尽地延伸开去。沈竹晞没看见有府邸的偏门,只能秉烛小心翼翼地踏入,袖间朝雪的刀光肃杀而明亮。

    空气中死沉沉的,因为许久没有人涉足,散发着有毒的闷腥。进去的左首是一尊史家先祖的石像,史家世代为官,紫绶纵荣,朱门大富,到了这一代,不但掌握着经济命脉,甚至在朝堂里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正是史孤光缔造了这样强盛的家族力量,想到这位奇人或许就长眠在这间屋子中的某一方棺材里,沈竹晞不禁微微一凛。

    他渐次掠过两侧壁上雕琢的文字,缓缓停在一排棺材前。那些石玉棺材高高低低地摆放着,上面堆叠着永不凋谢的殡葬白花,中间横贴着黄条纸笺,简短地写明棺中人的身份。

    他们生前想来都是叱咤一方的人上人,如今却无人问津地栖身棺材中,挨挤在一起。

    沈竹晞眼神一凝,发现正中一具棺材上的封条是新的,中间有细小的撕痕,仿佛被人为挪动过。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凉意袭遍全身,清晰到落针可闻的环境中,居然清晰地听见人一起一伏的喘息声!

    沈竹晞大惊失色,毫不迟疑,挥刀一斩而下。

    轰然飞溅的石头中,灰尘扬起,他忽然心生异感,向后疾退,后仰着矮身掠过一个圆弧,同时抬刀疾挥,铮然的清脆交响中,一把金针三三两两散落在地,显然发出的人气力不足,只是慌乱中随手一洒。

    难道是诈尸了?

    沈竹晞面沉如水,立刻决定在尸体没有离开棺材时、活动还不甚灵活,先将它解决掉。他屈指弹在刀刃上,向下挥刀直击。

    “啊!”突兀而惊恐的叫声响起,尖利至极,居然生生压过了刀锋下落的破空声。那人温热的吐息断断续续,烛光已经巅扑在地熄灭,黑暗中,他居然能看到那人呼出的气息升腾而起。

    棺中居然是活人?

    沈竹晞生生顿住手止住这一刀,反手将刀背在那人肩上重重一敲,将那人提溜出来,冷喝道:“你是谁?为什么躲在棺材里?”

    那人不答,只是急促的喘息着,甚至有低低的抽噎啜泣之声,仿佛吓破了胆。

    沈竹晞在黑暗中不可见地蹙紧眉头,手指下移,摸到一截黑色的长发。他手指一动,发觉那人腕间有一连串的镯子和链饰,串在一起,而那人手腕莹润柔滑,竟仿佛是个女子。

    他手下微微放松了些,语调也平稳许多:“你是这里的人?你告诉我怎么出去,我不杀你。”

    看那女子还在无休无止地低声哭泣,甚至声音愈来愈大,沈竹晞有些不耐烦,拂袖过去胡乱在她脸上一抹:“好了好了,给你擦了眼泪,不要哭了。”

    那女子果真停止了哭声,只是声音还在剧烈的颤抖,一字一字地说:“公子,我带你出去。”

    沈竹晞听她说的是“我带你出去”,而不是“我告诉你怎样出去”,不禁大皱眉头。这女子听声音很年轻,到底是什么人,居然孤身一人待在灵堂的棺材里。

    他不愿与来路不明的人一道同行,刚准备提刀逼问她出去的方法,忽然感觉到远方喧嚣的人声又至,有几个气息沉稳的,想来也是厉害人物。

    “画颐出嫁前当然是要来祭拜先祖的。”脆生生的女声隔着风中隐约传来,居然是要出嫁的史家幼女一行来祭拜灵堂的。

    沈竹晞眉头紧蹙,听见旁边那女子又说:“公子跟我走,现在还来得及,再迟一步他们就来了——靖晏少将也在。”

    沈竹晞心一横,顺着她的指点一刀劈开棺材下面的木板,拉着她长身跳入。在空中下坠了约有十来息,骨碌碌地滚落在地,眼前已有了亮光,从掩映草木间横透过来。

    “这里就是史府后面的一条街。”那女子说道,“谢谢你带我出来。”

    沈竹晞惦念着去找阿槿,一拱手:“告辞。”他刚起身,衣袂却被那女子用力拽住,忍不住微微皱眉,啪地扔了一袋紫锦贝到对方手中,“姑娘,我还有事,你拿去花。”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那女子并没有接钱袋,只有略有顾忌地回望了一眼史府的方向,更加抓紧他衣袖:“公子,你得帮帮我。”

    沈竹晞用力一挣,仍然没有挣脱她的手,有些恼怒:“姑娘,我与你素不相识,若是平日我帮一帮你也就算了,可我现在这里有人命关天的大事。”

    他满以为那女子会听了放手,孰料,她抬头看了一眼,眼神里半点退却的意味也没有:“我这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自报家门:“我是史画颐。”

    这是京城颇负盛名的酒楼朱紫楼,在来往史府的必经之路上。里面的一间厢房中,沈竹晞坐下随意点了些吃食,看着对面狼吞虎咽、毫无形象的少女,陷入沉思。

    她穿一件明黄右衽短衣,下面是霜色长裙,臂上带着一连串玉环臂钏,抬手夹菜时叮当作响,她颈间戴着一串点翠漆蓝璎珞,璎珞上缀着的名贵石头品种繁多,宛似星辰遍布。

    ——确实像是富贵高门出来的女子。

    她自称是史家幼女史画颐,那先前来祭祀的那个是谁?明日就是摽梅之期,她怎么会一个人躲在灵堂的棺材里,还好像许多日没吃东西的模样?

    沈竹晞心下微起怜意,知道其中必有隐情,推了盏茶到她面前:“姑娘,慢点吃。”

    史画颐抬头看他一眼,看他面具下的眸光微微闪动,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忍不住说:“我真的是史画颐!公子,你要信我!”

    “先前那个怎么回事?”沈竹晞眼看对方吃得差不多了,开始发问。

    史画颐微微迟疑一下:“公子能揭下面具让我看看吗?接下来这件事”,她顿了顿,“很重要。”

    “二公子?”眼看着他摘下面具,史画颐动了动唇嗫嚅了半天,才抬高声音喃喃地念出这个称呼。幸好这是单间,外面无人察觉到她的失态。

    史画颐全身颤抖,显然激动已极,忽然不管不顾地扯住他衣襟,]被沈竹晞不露痕迹地躲开。她撇撇嘴又像要哭的样子:“二公子,你不记得我了吗?”

    沈竹晞微微一怔——这一路来,多半是称呼他为“撷霜君”的,只有云袖曾喊过一声二公子。他听人说起过,自己从前在京城周家时,因为排行第二,所以被这样称呼。

    莫非面前的这个史画颐,是自己年少时的旧相识?

    沈竹晞不好说是,也不方便承认自己确实不记得了来打击她,只好平平淡淡地一言揭过:“好了,我相信你就是了。”

    他问道:“说起来,史姑娘,你明天就要出嫁了,为什么会躲在这里?”

    史画颐抹了把眼泪,声音娇柔细弱:“二公子,我不想嫁给那个靖晏少将,我和侍女串通好了,她替我出嫁,我准备在棺材里避一阵,等风头过了就出去。”

    “你若不想嫁,和你父亲说一声就是,何必出此下策?”沈竹晞微微蹙眉,她一介弱女子穿着华贵的衣衫在外面奔波,武功又不高,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了,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不知道要怎么保全自己活下去。

    “我父亲,我父亲……他一直对我很好,可现在简直是个怪物。”沈竹晞的话仿佛什么不知名的开关,史画颐哭出声来,泪水淅沥地滴落在酒杯里,漾起小小的涟漪。

    她说:“史孤光害死了我娘。”

    “他近来一直沉疴甚重,卧病在床,药医谷的林谷主来看,说他是中毒了,一时半会儿无法解,只能慢慢拔出。可是——”史画颐手指紧按住桌面,声音中有激烈的情绪翻腾,“他居然让府里的武士强迫林谷主,施展以命换命的手法,逼我娘替他吸出毒。”

    “我娘身子弱,被史孤光这样一折腾,当晚就毒发去了,对外密不发丧,只说夫人回娘家云游。”史画颐微微颤抖着叙述如此惨烈的场景,“史孤光生怕我娘的尸体也带毒,居然将她挫骨扬灰,连死去都不让她安眠!”

    沈竹晞猛地打了个冷颤,一时静默住了,听到史画颐续道:“我真矛盾,史孤光对我是真的好,不是流于形式的,我看得出来,他从来不舍得打我骂我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可是,可是……他做了这样的事,对我再好也没有用!”

    “不过,我在出来的前一晚去书房拿盘缠,确实听到一些内容。”史画颐压低声音,有些烦躁地敲打着桌子,神色不耐,“我以为史孤光只是私德有亏,没想到啊,国难当头,他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沈竹晞听到“国难当头”,倏然一惊,难道史孤光已经知道隐族入侵的事了?他是什么反应?

    史画颐讲述道:“我那日躲在书房的暗门后面,恰巧听见他们谈话——有几个黑衣人进来向史孤光禀告说,他们已经来了。”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就听见史孤光冷笑道,南离守军那么多人,还挡不住区区隐族的一支千人队吗?然后他看了黑衣人呈上来的战报,面色没有半点波动,只是冷冷道,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允许提。”

    “他还说,文轩皇帝的五十五寿辰在即,典礼将要举行,此时绝不能传来这样不好的消息,否则龙颜大怒,所有人都将受到牵连。”

    史画颐眼里有锐利的嘲讽锋芒:“最让我震惊的是,说完这句话,那几个黑衣人刚离去,他就勒令府中影卫去干掉那几个人,封锁消息。”

    沈竹晞听他说完,冷哼一声:“尸位素餐,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想着如何明哲保身,贪功冒进——这样的人也配做宰辅?”

    看来,史孤光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只怕京城和他想法相同的簪缨高门还有不少,除非兵临城下,不会从脂粉钱堆里抬眼。

    便是这达官贵人常来的朱紫楼中,也是觥筹交错,管弦丝竹的靡靡之声萦耳,舞女飞旋起舞带起铃铛清脆作响。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史画颐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恨声道:“他从小教导我什么立身中州,天下为先,做的全是些背道而驰的东西!”

    “我去偷来那份战报,汝尘小镇已经失守,下一步就是南离,以至中州十八地,时局都已经迫切到如此地步,居然还苟且贪安!”史画颐越说越怒,一拍桌子,秀眉怒竖,全然不像平日那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什么?汝尘已经失守了?”沈竹晞惊骇至极,重重地捂住口,压抑住到唇边的一声惊呼。汝尘小镇在浮槎海边,毗邻南离,是瀚海雪原中上的天堑门户。

    那陆栖淮的安危……沈竹晞死死地按住心口,沁出一声焦急的喟叹。

    史画颐平日高高在上惯了,全然不懂看别人脸色,她撇撇嘴,祈求道:“二公子,我无处可去,你不如带我走。”

    “我听说你也参加过夺朱之战,你一定有法子解决这件事。”

    沈竹晞心烦意乱,此处是出府的必经之路,守了许久,仍没有看到阿槿出现。前路茫茫,陆栖淮又生死未明,自己七年前的三位同伴如今更是不知道在何方。

    ——若是陆澜在这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