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故千秋 > 第39章 揽风如盈手其四

第39章 揽风如盈手其四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朝微,朝微!”陆栖淮猛地摇晃他的肩膀,沈竹晞觉得按着腹部的手猛然剧痛,他双眸涣散,毫无焦距的看着陆栖淮,一摸自己,满眼泪水。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掌心竟是割裂开的疼,他震惊地张开手掌,发现长剑被他劲气所激,在他掌心一寸一寸化为碎片,有块尖利的割破他的手,染得衣襟上满是鲜血。

    “你刚刚神情恍惚,又忽然来了这一手,把我吓住了。”陆栖淮失笑地递手帕过去,“想起什么了?瞧你哭的。”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陆栖淮,看白衣尸体委顿在祝东风长剑下,而朝雪掩在袖子里未曾出鞘。

    刚才他以为自己死了,竟是幻觉?

    沈竹晞重重地咳嗽着,恍然觉得刚刚自己的样子实在太丢人,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们。

    陆栖淮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仍横剑在白衣人胸前,“朝微,我没笑你,我真的没笑你。”

    沈竹晞别别扭扭地转过来:“这个段其束先前在外面还写字给我看的,他到底是清醒着,还是混沌了?”

    陆栖淮注意到尸体的腰间别着滴翠洞箫,而头顶平平坦坦,已经去除了控魂网。他抽出玉笛横在唇边,欲要再用探幽之术,凶尸却猛然颤动,遥遥扬起洞箫阻止了他。

    他握住洞箫的一端,似乎要在坚硬的实地上划写,云袖立刻警觉地后退,为他腾出写字的空地。

    “不必探幽,我口不能言,但可以听见。”

    “我方才出手,只是想试试他到底是不是撷霜君,未下杀手。”

    沈竹晞看见这一行字,愤愤地一脚踏过去抹平了,陆栖淮皱着眉把他拉过来,数落道:“不要莽撞。”

    沈竹晞瞪他一眼,看凶尸持着洞箫刻字,竟然毫不费力,不禁骇然:“段……其束,我们现在出来了吗?”

    段其束在地上刻了道:“不算。”

    他又补了几字:“天亮就出来了。”

    “琴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沈竹晞又抢着问,看到对面人握箫的手猝然青筋暴起,一怔,“你不愿意说也无妨。”

    段其束托腮为难了很久,忽然一扬手,重重刻下:“我杀死师妹后,背着她的长剑一同走上世路,猎杀妖魔。在此途中,我忽然遇到了一个人,他拿着一张画像,画像上正好是我。”

    “我问清楚了,他说,这是一间客栈的掌柜发给来往住店客人的,请他们帮忙寻找。我去到那间掌柜,发现那店主竟是我师门最小的师弟。”

    “他已经是一具凶尸,对我清楚地讲了当年师门惨案的始末,我回琴河后,拿到了玄霜石,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师妹。”

    段其束露在外面的惨白牙齿紧咬着嘴唇,又写道:“我悲愤之下想要自尽,不料,这竟也落入苏晏的算计中。那时我才知道,他也是夺情者。”

    沈竹晞一惊跳起,被陆栖淮按回去,他看见段其束继续艰难地往下写:“我自尽前,实在是执念深重,苏晏将我的魂魄重新投入到一具尸体里,将我炼成凶尸。”

    陆栖淮神色凝重,问:“后来呢?”

    段其束洞箫一顿,过了很久才写下去:“我被他操控着,杀了三分之一的琴河人,苏晏又把他们做成了凶尸,剩下的三分之二居民,是这些凶尸杀死的。”

    “苏晏真是……!”极度的惊骇震怒下,沈竹晞无言以对。

    沈竹晞一霎抬头凌厉地看向段其束,却见凶尸面容僵冷冷的毫无波动,空洞的瞳孔中却无声地流下一行血泪,僵直着抬起手又准备继续写。

    他被所要写的东西引起极强烈的情绪,抬手压在早已没有跳动的心口,似乎心竟是绞痛得厉害。他又写道:“我最后杀的是唐府的人,他家的小儿子认出我的剑法,在剑穿过他身体的一刻,大声喊着师妹的名字,我一震,就醒了过来。”

    “琴河横尸遍地,满目疮痍。我对自己痛恨至极,可是我已经死了,再也不能自刎谢罪。我逼走了苏晏,将凶尸里的灵魂一个一个取出,放到栖魂草里。”

    “师门当中有燃犀幻术,我精研之下,终于用千万燃犀,幻化出夜晚的亡灵之城。每到晚上,我将所有的亡灵放出来,他们在城里活动,一如生前。”

    “琴河里所有的亡灵都在,只少了师妹那一个。”

    “我再也没能找到她,她或许是进了下一个轮回,或许是……烟消云散了,总之,在我死的那一刻,我们的缘分就尽了。”

    云袖静静看着地面上的一行行字,眼瞳里含满雾气:“你师妹的魂魄在燃犀城里,她没有走。”

    砰,段其束手中的洞箫跌碎在地上,翠竹的碎片落了一地。他僵直着手臂,空荡荡地望着陆栖淮,迟缓地转过身,似乎完全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他动了动紧握的手指,两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脸上已满是黏腻冷滑,他伸手去摸,只捞到半截白发和指尖殷红。

    悲恸到极点时,尸体也会流干血泪,一刹白头。

    “那我后来做的事,真的也无颜见她了。”段其束又写道。

    “我那时找不到师妹,几乎疯了,终于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错事——”

    “我重新设定了燃犀阵法,让城中的夜晚不断回放我和师妹第一次来时,那些欢笑的场景。这样一遍遍的循环到后来出现了破绽,许多的亡魂在重复中意识到他们已经死了,终于散佚出去成为徘徊在琴河周围的荒魂。”

    “荒魂看到过路人就上去攻击,如此之后,琴河就成了周围无人涉足的凶城。”

    “后来,我想把出去把荒魂收回来,却再一次遇到了苏晏,那时候,夺朱之战已经开始——”

    他空洞的眼瞳陡然爆出恐惧的光,刻痕深入地下三尺:

    “他重新控制了我和琴河内的凶尸,事实上,夺朱之战一开始,你们杀的那些走尸凶尸,大半都是琴河曾经的居民。”

    “苏晏恨你们入骨,他说,他要让每一个如你们一般自诩为正道的,手上染遍无辜之人的血,要让应该再入轮回的居民,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沈竹晞和云袖互相凝望,禁不住浑身发抖,脸色差到不能再差。

    陆栖淮猛地握紧手,低低地咒骂了一句,紧抓住祝东风的剑刃。

    “他就是我们最初在唐氏书房里去诛灭、后来却逃走的那只魔,在夺朱之战中,他操控着我,在最后一战中重伤了撷霜君——他本来不想杀你的,但是你挡在了殷公子的前面。”

    “你们四人身上有他最害怕的力量,那种浩然的正气,因此,他在暗中最后挑拨,让你和望安道长的长剑指向了殷景吾。”

    “但是没想到,最后你还是推开了殷景吾,苏晏看见杀错了人,分神了一刹,而我就在此时,恢复了神智。”

    “苏晏在一片混乱中逃走了,而我独自回到了琴河。”

    “我被他种着控魂网在脑中,不再具有操控燃犀之阵的能力,而阵法自行点燃运转,不幸的是,每一日周而复始的,始终是我杀死师妹那一日的景象。”

    “我夜夜回想,渐渐在梦魇中无法自拔,加上控魂网的作用,每六十九日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

    “我醒时,常吹奏玉箫,或是去书房里写信,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这里守了七年,还会守下去。”

    他写了铺满周围全部地板的字,手臂却毫无知觉,一点都不发酸。

    整件事终于如抽丝剥茧一般缓缓揭开,真正的故事比起最初简单的爱恨,实在令人动容喟叹,却又觉得难以接受。

    沈竹晞怔怔地看着脚下的板砖,僵在那里。

    “她每一夜都在看着你,你不知道吗?”陆栖淮声音悠悠如叹,眼眸平淡,却隐隐蕴含着深刻的悲悯。

    “你虽然杀了很多人,但你只是他手里的那把刀,我们要斩断的,是那只杀人的手。”陆栖淮俯身静静注视着凶尸。

    “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告诉我?”陆栖淮挑眉问。

    沈竹晞插嘴道:“就是唐姑娘指引我们来的,她还替你道了歉。”

    段其束捕捉到“道歉”的字眼,刻板的耳朵微不可察地上下动了动,近乎慌乱地背过去拾起洞箫。

    他崩溃一般地猛然跪在地上,手臂咔嚓弯曲着紧夹住两耳,用尽全身力气、两手并握着洞箫,在地上刻字: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段其束眼睛里再度流出血泪,苍白的脸忽然寸寸皲裂开,看起来十分骇人。他额头重重地磕着板砖,砖石飞溅中落满了他一身。

    他明明面无表情,却能一眼觉察到他表露出来的极大痛苦。他用力拖曳着箫的一段,毫不连贯地写:“苏晏第二次来到琴河的时候,并没有立即把我做成走尸。”

    “是我引诱着你们这些人,去杀了那些被赶出去的居民的尸体——他们本来都是可以投胎做个好人家的。后来,这些尸体杀完了,苏晏觉得我没有用,就重新制住了我。”

    他下面笔画几乎识不出来,用全身的力量才勉强只配住手腕动一动:

    “我那时什么都不顾,不考虑正邪,不考虑对错,师妹再也回不来了,是我自以为名门正道的清高自诩害了她。”

    “那时候我和苏晏一样,想撕下你们正派的惺惺面具,我真不该,不该毁了三千多条性命转世投胎的机会啊!”

    他滴下的血泪落在刻的字中,每一个字都像是血书,长长的白发染着血泪将他整个人裹在一起,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陆栖淮不禁默然,终于明白唐茗秋的魂魄所说的那一句“罪无可赦”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