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丹桂第一台是公共租界的头牌,最堂皇舒适。其他如金轩茶园、喜乐园也是沪上戏园中有面子、叫得响的。不过所有这些剧场都上演京戏,有名角上台。

    四海升平楼也处于闹市,算一家戏园,但门面跟气派挂不上边,缺钱维修,大门都快坍塌了,租金比起其他戏场来说便宜得多。她借到的那点高利贷印子钱,只够在这个地方租一个月。不过,好歹总算进了剧场。门口堂堂皇皇第一次挂出戏牌:

    筱月桂如意班主唱本地滩簧

    磨豆腐

    打黄糠

    阿必大回娘家

    有人对着“筱月桂”三字议论。这艺名,她觉得听起来响亮,写出来形好。四海升平楼内部比外观更加破旧,灯光只能从台下打上来,座位都是长条木凳。不过这场子有一点好处:正是领事馆路浙江南路口,离上海旧城也不远。上海一开埠就是五方杂处,市郊各县就近进城,称作“本地人”,这里正是“本地人”最多的地方。

    下午四点多钟,人们热热闹闹地拥来拥去,卖小吃的,舞枪弄刀的,耍猴的,摆摊算命看相的。门外街上人头攒动,不时有好奇的行人停下来,议论“本地滩簧”四个大红字,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种戏,胆子大的买票,但进来的人始终不多。

    筱月桂已经化好装,在后台耐心地等着。她一身水乡家常女子装束,大襟衣服,腰系着百褶小围裙,背后垂下两条及膝的彩带和流苏,裙下一条青布裤,脚上是绣花滚边圆口布鞋。幕背后几个年轻人在张望,着急得不得了。

    筱月桂说:“稳着点,看好道具,租的,不能碰坏。”

    场里人还是不够多,幕还没开。她让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少男在台上站着,拿着月琴板鼓,在那里敲敲打打,唱《采莲苔》应答歌度场子。进场的人倒是被这太撩拨人的唱词吸引住了,舍不得离开:

    姐在园中采莲苔,

    大胆书生,撩进砖头来,

    哎哟,撩进砖头来。

    你要莲苔奴房有,

    你要风流,风流晚上来,

    哎哟,风流晚上来。

    那对俏丽的男女一唱一和,眉来眼去,新鲜逗趣的样儿,更让满场人笑个不停。连急匆匆赶路的人也停下脚步。

    我家墙外有一棵梧桐树,

    你手攀着梧桐,跳过粉墙来。

    哎呀,跳过粉墙来。

    房门口一盆洗脚水,

    洗脚盆上,放着好撒鞋,

    哎呀,放着好撒鞋。

    青纱帐中掀起红绫被,

    鸳鸯枕上,情人赴阳台。

    哎呀,情人赴阳台。

    一个穿戴颇讲究的女人,笔直走进后台来,似乎很脸熟。筱月桂神不守舍,没立刻认出,待这女人走近些,才发现是新黛玉。

    筱月桂迎面就说:“说好一个月,还没有到时间,那债主总不能现在就催账吧?”

    新黛玉摇摇头。

    “姆妈是不放心。”筱月桂没好气地说,“月利三分,年利驴打滚三倍三,这印子钱也实在够黑的。怕我还不出来,连累你这保人。不会的!肯定能还!”

    新黛玉已经显出老相,并不答筱月桂的话,她蹩着小脚,只是朝墙边木椅上一坐。木椅吱嘎作响,吓了她一跳,欠起身来,“会不会垮掉,老天,这是什么人坐的?”

    “当然是我这种人坐的,你怕坐就别坐。”

    “这么说,我就坐得。我总比你长得轻巧!”

    新黛玉重新坐下后,那木椅就只叫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放心地从身上掏出粉盒粉饼,往脸上添装,但是很快合上粉盒,感慨地说:“这是什么世道!一品楼只准弹苏州丝竹,就是要讲个品位。你呢?长三做不成做幺二,幺二做不成做婊子,婊子做不成做戏子!我看一个月印子钱到期,把你的班子,连同你自己,全部卖给窑子都不够还债!”

    筱月桂没心思搭理她的尖酸刻薄话,她内心正焦虑如火焚,时不时撩开幕看有多少看客进了场子,但是面子上要装出镇静。整个如意班都在看着她,她一心怯,这些小毛孩全会慌神。

    新黛玉看了看台边上坐着的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二胡板子和小锣,最后目光又回到筱月桂身上,摇摇头说:“连做戏子也不像!‘阿必大回娘家’?这种乡巴佬戏,拿到上海献丑。不如回你的川沙乡下,搭班赶场子,还能弄几顿饱。”

    筱月桂不吭声。这话说得太刻毒了一些,她其实就是看中了刚离乡到上海的那些乡巴佬,把他们作为主要观众。

    “你看你聪明一时糊涂一时。我唱过的评书,都是先人代代相传,不是胡闹乱编出来的。你这条路无法走。”新黛玉叹了口气。

    “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筱月桂给新黛玉说惨了,情绪激动起来。

    她站在逼仄的后台,做幺二的旧日子,宛如噩梦,回到川沙老家的那两天,更是难忍。

    镇上出走外乡的人,一般都是经商做生意的,回乡必摆排场,请亲戚。就是在外乡帮佣的女人,回去也要头脸光鲜,送礼周到。她就犯难了。即使镇上无人知道她做了幺二,也都晓得她在书寓做丫头,职业不光彩,落魄而归,更是丢人现眼。但是她只能硬着头皮,朝镇上走。

    小月桂的父亲从前在镇上开了一个针线杂货铺。她七岁时父母先后暴病死去,杂货铺由唯一的舅舅经营。

    说是镇,不过是一条小街,石板路一切仍是照旧。听说她来了,那杂货铺立即关了门。

    她敲着门,对娘舅说,当初你把我给卖了,我不怪你。现在我回家看看,请不要把我拦在门外。

    舅妈个子小小的,四十岁的样子,穿一身碎花布衫。她打开门,站出门槛,把丈夫掖在身后,一干二脆地对她说,不是我们不收你,而是我们不敢收你。你哪里来哪里回吧。舅妈闪进屋,当小月桂的面关上门。

    她用手拍门,说那么看在我死去的妈妈的分儿上,娘舅,借给我一点钱。

    那门打开了,舅妈一脸讥笑,说你真不害臊,不带钱回来,还敢来借钱。

    她说,我一定会还你们的。

    舅妈上下打量她,说你这病恹恹的样子,拿什么还?我们今天把话讲明,从今以后,我们没你这个外甥女,你呢,也没有我们这门亲。

    她说,别这样,舅妈。

    那门吧嗒一下关上了。她突然发现身后已围了一大圈人,老老少少,没有一人对她有笑脸。她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在这街上,一街的人,那当娘的把自家闺女抱在怀里,看护得好好的,一步不离,生怕沾上她身上什么说不明的毒。他们叽叽咕咕朝她翻白眼,有的人朝她吐口水,有的人把脏话连同烂菜一起扔了过来。

    “贱货!”

    “穷疯了,烂水咸萝卜!”

    “不要脸的臭布条,浑身臭熏熏!”

    街尾就是农田,牛在田里耕作。她又渴又累,村里没有人给她一口水喝。她跑到井边,两个少年趁她趴在井沿,双手捧水时,恶作剧地把她往井里推。虽然是吓唬她,可她没有防备,差一点就落到井里。

    她本想找个什么旧日邻居歇一晚,第二天才走,但这场侮辱才开个头,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想了想,穷愁潦倒本身,就是犯了村民众怒。只有当即离开村子,到附近一带村镇想办法。

    新黛玉摇摇头说,六年前,我就告诉你,趁还年轻,嫁个乡下种田人过日子。你不听。都怪我当初把你买到上海来。你一来就成为惹祸包,每次都是我替你收拾,扔掉你做下的丑事。得了,好像我此生欠你似的。

    小月桂眼里充满委屈,她想说,并非如此,是你一次一次把我的生命中最紧要的东西拿走,但她克制住自己,保持微笑。

    新黛玉继续抱怨道,婊子做不了,戏子就好做?哪个戏子背后没后台?后台越大名越大。上海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想当戏子,也当错了时候,应该在常爷活着的时候。

    这点新黛玉倒是说得对,她是一个寡妇开戏班子,全靠自己在这个黑道控制的行当中打天下,太难太难。她清楚这点。

    在家乡受了屈辱后,她唯一可以自称家乡的地方,应当是常力雄埋葬的地方。松江是个有名的水乡古镇,打听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他的坟。

    生长着竹林的小山丘,坟修得很气派,不过地面积了好些水,墓碑外有乱石泥土,荒草丛生,看来他的家人也没有经常来上坟。她把乱石和泥土移开,让积水顺坡流走。她点了三根香,跪在常力雄的坟上,默默流泪。

    风暖暖吹来,远处有人竟然在唱《卖红菱》:“长裙短裙爷娘挣,着子你格红裙卖子我个身!”

    她追着歌声,来到一座临河的茶馆,门前悬挂着旗幌,里面传出了欢悦的笑声。小舟拐过水巷,隔窗看到一个暗暗的大房间里,墙上是一个白布屏幕,上面有猴子在大闹天宫,棒打天兵天将仙女仙姑。

    在做幺二最绝望的日子,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唱乡下小调,依然是唱给常力雄听,可是他只是笑眯眯地一闪就不见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难道常爷没告诉过我吗?这好听!别人能唱评弹京剧,我为什么不能唱花鼓小调?对客人不能唱,那不仅跌自己身份,还是对客人趣味的侮辱,鸨母要罚的。但是常爷能喜欢,上海滩就会有别的人喜欢,尤其是那些原籍在上海周围郊县的人。她可以自己开创一个新戏。

    就是在那个水乡之镇,常爷的家乡,她再次确信了自己唱戏的念头是对的。

    但是她积钱的速度太慢,怎么才能设法去搭这样一个戏班子呢?

    她把衣物送到当铺,换了些银子,还了欠客栈的债,回到川沙乡下,像当年新黛玉挑上她一样,在附近一些村镇,挑上模样周正一些、花鼓词唱得不错、人长得比较活络的农家渔家少女和少男。她的目的清楚,少女非大脚不取。

    她稍微给了一些养家钱,答应今后戏班子赚了,他们的工钱分成。

    都是一些穷得卖光田打雇工的人家的子女,从来还没想到唱山歌可以是一条出路,况且是到上海那个奇异的地方,一个个高高兴兴就跟月桂姐姐来了。

    “本地滩簧”是她想出的名字。“本地”两字,再好不过,就是上海人自己的戏!

    现在这戏班子是进了剧场了,但是债台高筑,借高利贷等于悬着脖颈走钢丝——失足是死,不失足也活不了。这些农村来的少男少女,眼望着筱姐给他们能留在上海过日子的好命,有的人还得她手把手地教。有这个想法,倒也极其认真,一遍遍排练都不嫌累。

    为省钱,他们从最便宜的兴隆客栈搬出,就在台上搭地铺。经常挨饿,有了上顿无下顿。有时她外出,回来正撞上如意班吃完饭,徒弟们给她留着一份,她见有的人肚子仍未饱,就装着吃过饭的样子,让手下人多吃些。

    万一戏无人看,那后果实在难以设想。

    筱月桂额头上汗水都沁出了。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新黛玉说。

    “没事。”筱月桂闭上眼睛说。

    “我还是老话。我算是女人中胆子大的,你呢,你比男人还会铤而走险。你是知道的,我再也无能为力帮你了。”新黛玉说。

    筱月桂听到戏场里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她睁开眼睛,到幕布前,拉开一道缝,朝外看了一眼,座位上有好些人了,坐了大半满。她顿时放了心,看来她的留客之招还是有用:今后可以多唱一会儿《采莲苔》,还可以把《采莲苔》编出一些情节,就更能拉客。

    筱月桂转身走到新黛玉身边,“姆妈放心,我不会说自己是一品楼丫头出身,不会糟蹋了你的名声。”

    新黛玉摆摆手,“不提,不提!什么一品楼?早就走下坡路了。”

    她站起来,与筱月桂离得极近,“给姆妈看看,枪伤现在怎样了?”

    筱月桂看看新黛玉,就脱了外衣,着小衣露出左肩膀,上面刺了一朵月桂花。新黛玉吓了一跳:“女人文身!”

    筱月桂低下头,说不然怎么办?跟每个人讲老故事?还有多少人记得常爷?

    新黛玉也伤心了,眼睛一红,说:“早就改朝换代了,常爷送了一条命,落个什么好处?”她看着筱月桂,感动地说,“你始终未对外说常爷,也未借此做事,真是难得!真是难得!”

    可是新黛玉那天并不想留下来看演出,说是心里悬得害怕,还是不看这种戏为妙。刚一开演,新黛玉就走了,果真未看一眼。筱月桂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她知道新黛玉这种丝竹评弹高手,嘴上不说,心里总是看不起本地小曲,认为是她这种乡下丫头混饭吃的花招。

    《阿必大回娘家》开演了,一个有小儿子的“婆母”,不让童养媳阿必大回娘家探望,两人闹成一锅粥。筱月桂自然是演婆母,她是戏班子里年龄最大的,这个婆母角色也最吃重。

    开场是一段“汪汪调”:

    冬天日出黄枯枯,

    李家娘娘想家务。

    当家人名叫李九官,

    时常出门贩猪猡。

    筱月桂唱的女丑角,让全场笑得大开心。但是筱月桂突然觉得窘迫万分,连她都知道这唱词实在是土头土脑过了分。就算求通俗易懂,也不能唱出“贩猪猡”来。一场唱完,虽然观众喊好,她却垂头丧气。

    她感觉她的地位,比当丫头时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