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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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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明星基地与林静恒他们之间的远程联系已经断开了很久。图兰作为临时指挥所的中枢, 要配合黄鼠狼坑蒙拐骗,要调配白银九与自卫队, 要提心吊胆地等着听最坏的消息,已经连轴转了两天,至此, 独眼鹰已经把他能用得着的人都带来了, 医疗队替下了奔波的自卫队,只留一部分白银九的换班人员维持秩序,预防突发事件。

    启明星基地, 横七竖八地躺满了睡在隔离服里的人。

    人事已尽,只等天命。

    图兰的天命等了一半, 困得灵魂出窍,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睡着了, 像个鸟。

    启明星的一天长得让人疲惫,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天上突然凝结出厚重的积雨云,沉沉地压下来, 在地上绵延出长长的阴影。独眼鹰站在窗口, 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第二次远程通讯信号抵达的时候,他看了睡死的图兰一眼, 顺手验证了密钥。

    手还没放下来, 就听“轰”一声巨响, 鸟一样的第九卫队长惊得原地跳了起来, 还以为是有敌袭,一把按住腰间的配枪,保险栓弹开,她才杀气腾腾地睁开眼,一眼看见已经断开半天的远程屏幕上一片火光,愣了:“什么情况?怎么回事?”

    独眼鹰只看见陆必行的人影一闪,他一步扑到屏幕前,那画面抖得活像是害了帕金森,忽明忽暗,刺耳的警报没完没了地闪,却再也看不见人了。

    独眼鹰的眼睛陡然红了,恨不能坐着远程信号飞向域外,照着林静恒的脑袋打一枪。

    你知道我找到他有多难?

    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把他养大?

    哪怕你利用他,拿他当人形虎符,那也就算了,可你怎么敢……

    独眼鹰一拳砸向远程信号接收器的仪器,图兰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挡住了他:“冷静冷静,您心情我们都理解,这有个数据包传回来了,是冒死拿到的,好歹让我接收一下……陆先生!”“

    独眼鹰心里好像烧着一把三昧真火,理智早已经尸骨无存:“你给我滚!”

    图兰不便还手,被他推得后退半步,余光忽然瞥见远程画面:“等等,这架机甲不是他们去的时候开的那架。”

    独眼鹰一顿。

    图兰看了他一眼,转身在墙上一拍,冲地牢的监控叫了一声:“把霍普给我拎上来!”

    域外——这样的炮火下,无论是“方舟”还是小机甲,都无处可逃。

    机甲的防护罩能扛住一定强度的粒子炮,可是扛不住几十发交叠在一起的高能粒子流,那可怕的温度能融化一切。而以机甲的速度,根本不可能快过粒子炮,跃迁都不行。

    一般到了这种走投无路的地步,就算是林静恒,也该利用这片刻的光景回忆一下自己的生平了,他已经尽了全力,依然于事无补,那么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人类历史上,有无数曾经存在过的文明,被湮灭在漫长光阴的淤泥之下,腐朽,或是凝成化石,也许沿着历史与未来纵向观察,此时此刻正是第八星系下沉的开始,洪流之中,一个微小的人类又能怎么样呢?

    可是……机甲上还有另一个人,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出事的人。

    林静恒倏地一咬牙:“湛卢!”

    湛卢的身体应声“溶解”,几乎是瞬间,就从隔壁小机甲“渗透”到了方舟上,精神网迅速替换掉了方舟上原有的精神网。

    而仅仅就这么一会,重重叠加的高能粒子炮已经追了上来,“方舟”的防护罩开始融化。

    “防护罩高温破损,损伤度持续上升,50%……60%……”

    “警告,防护罩破损速度过快——”

    暴躁的舒缓剂几乎破坏了林静恒身上最后一点抵抗力。

    湛卢在精神网里提示他:“先生,你的体温现在已经超过四十度,精神力正在下跌,人机匹配度……”

    林静恒充耳不闻:“武器库启动自爆程序。”

    湛卢:“是,自爆程序需要双重确认——”

    “防护罩破损85%,防护罩即将失效——”

    林静恒:“再次确认,自爆武器库,武器库卸载。”

    两架连在一起的小机甲同时卸载武器库,就在机身与武器库险伶伶分开的瞬间,里面数十枚导弹自爆程序启动完毕,爆炸将方舟上仅剩的防护罩撕裂,机身快要解体似的震颤着,尾部着了火,两个人同时被摔了出去,陆必行的后背撞上机甲舱壁,把林静恒死死地护在怀里,可是彩虹病毒的破坏力惊人,林静恒的手背蹭在他袖口上,竟然被衬衣的布料蹭出了一道骇人的血痕。

    而与此同时,这自杀一样的自爆却起到了以毒攻毒的效果,剧烈的爆炸对于穷追不舍的高能粒子流来说,像一道一根插/在水流间的铁片,原本卷向机身的粒子流兵分两路,与机身擦肩而过!

    下一刻,在速度较慢的导弹没追上来之前,两架连在一起的机甲同时紧急跃迁!

    林静恒的五脏六腑似乎烧着了,滚滚浓烟烫过四肢,他的意识像缓缓沉入深海的破船,被漆黑的海水层层淹没,无处挣扎,“一定要把陆必行活着送出去”的念头却好像一根针,在淘浪滔天之下,反射着闪电的白光,吊命一样牵着他一根神智。

    精神网里的湛卢焦急地反复沟通他的意识,然而他已经没有余力做出反应,紧急跃迁的瞬间,林静恒下了最后一道指令——方舟与他们来时开的那辆小机甲分离,方舟关闭所有动力系统,小机甲用全速往前冲。

    然后他眼前彻底黑了下去。

    就在小机甲冲出跃迁点的一瞬间,在跃迁点附近守株待兔的反乌会海盗就锁定了它,七八枚导弹呼啸而至,兜头把那小机甲炸成了一堆尘埃。

    反乌会的通讯频道里,冰冷的汇报声响起:“第四小组,目标已经击落。”

    “收到。”

    “等一下,跃迁点附近出现微弱的能量反应,可能是逃逸生态舱,请求重新扫描。”

    “不是生态舱……”

    小机甲爆炸的余威已经消失,方舟缓缓从跃迁点里滑出来,像一艘死去多年的幽灵船。

    这艘伪装成商船的机甲仅剩一个备用的能源,不知是不是故障了,动力系统没有开,半个机身烧焦脱落了,算它运气好,竟没炸膛,但饶是这样,它也已经不成形状,比太空垃圾强不到哪去。

    “是方舟号!”

    海盗们的炮口迅速对准了它,却没有贸然开火。

    反乌会并不知道,之前那台疑似“自由军团”的小机甲里面装了湛卢这么个作弊器,理论上,小机甲的精神网是无法实现覆盖周围跃迁点,也无法远程扫描。也就是说,小机甲里的绑匪也好、人质也好,应该都不知道跃迁点这边有埋伏。

    刚刚那架小机甲从跃迁点里冲出来的架势,恰恰像是急于甩了累赘人质逃命。

    “小心,先不要开火,目标已经炸毁,方舟里可能是自己人。”

    陆必行被林静恒蹭了一手的血,第一次希望自己身上能多长点柔软的肥肉。他几乎不敢再用手碰林静恒:“湛卢、湛卢……帮、帮我一下。”

    湛卢化作人形,一弯腰,他的双手像是融化的蜡烛,融成了一双软垫,一克六百万的变形材料总算显示出了一点用场,软垫轻柔地卷起林静恒,放在方舟中一条仅剩的医疗舱里。

    简陋的医疗舱也只是聊胜于无,最多能物理降温,以及防止他再磕磕碰碰而已。

    刚刚两架机甲分离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林静恒的用意,陆必行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医疗舱盖上,强迫自己稳住了心神,把湛卢的精神网收缩到最小。

    方舟缓缓地飘到了海盗们眼皮底下,陆必行心里同一时间升起无数种逃生办法,却又一个接一个地打消。

    林静恒刚才那一手成功地迷惑了对方,可是现在呢?到底怎么才能在这么多海盗眼皮底下混出去?

    对方如果试图捕捞,他是反抗还是不反抗?

    反抗,等于向数十条荷枪实弹的机甲暴露自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不反抗,就擎等着被人活捉了。

    他自己倒是不要紧,可是林……

    陆必行差点没勇气看他第二眼。

    由于皮肤开始撕裂,林静恒的前襟上血迹斑斑,一条小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应该是舒缓剂带来的肌肉痉挛后遗症,可是锐痛已经被彩虹病毒盖过去了,他自己居然也没发现,此时脆弱的身体经不起任何磕碰,只能由医疗舱缓缓地平复。

    “陆校长,”精神网里传来湛卢的声音,“对方发来通讯请求。”

    陆必行激灵一下。

    “通讯请求一次……”

    “通讯请求两次……”

    海盗们的炮口闪着随时准备发射的光,怎么接?

    突然,有人出声说:“林将军。”

    陆必行蓦地回头,发现是方才的远程通讯端口一直没断开,这会逃离了高能粒子流,能量场平稳下来,离跃迁点又近,远程通讯又不知怎么重新接上了,一个对于陆必行来说十分陌生的中年男人出现在屏幕上。

    随后图兰从他身后露出脸来:“陆校长,这就是霍普先生,将军呢?你们现在是什么情况?”

    陆必行先是一愣,随后突然一跃而起——

    对了,霍普自称原本在反乌会里颇有身份,因为内部争斗被放逐到了凯莱亲王卫队,所以他才会知道反乌会的域外老巢,如果他没有撒谎……

    不,就算他撒谎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陆必行立刻让湛卢把方才那几个倒霉俘虏的照片发给霍普,直接跳过了寒暄和自我介绍:“这里面的人你有没有熟悉的,有没有你能试着冒充的人?”

    霍普有点找不着北:“什么?”

    方舟机甲再次发出提示:“通讯请求四次……”

    陆必行手心直冒汗:“到底有没有?”

    “左手边第三个,是先知拉德汗姆,我和他是点头之交,但……”

    “通讯请求五次……”

    “别但了,现在靠你救命了,放心,不用你露脸。”高压之下,陆必行的大脑前所未有地高效运转了起来,他指使湛卢暴力破坏了远程通讯端口设备的外壳,艺高人胆大地直接把复杂的核心芯片拖了出来,连上自己的个人终端,做了个临时的中转装置,然后将方舟上的通讯端口如法炮制,这样一来,海盗们追踪不到远程通讯的信号,霍普和他们直接对话,听起来会像是他本人就在方舟上一样。

    随后,陆必行弄松了通讯器的影视传输端口,把镜头对准了林静恒血迹斑斑的手,深吸一口气,在通讯请求第七次的时候,接通了。

    反乌会负责人听见通讯接通的一瞬间,有些意外地放下了手,撤回了准备开炮命令。

    他眼前的通讯屏幕闪了一下,接着,一个浑身布满血迹的人从胸口以下在视频里,但一闪而过,随即,对方的通讯设备好像出了什么故障,没等他们看清,屏幕就闪烁了几下,什么都看不见了。

    反乌会这支小分队的负责人皱了皱眉,拍拍联络员的肩,示意他让开,自己亲自上前沟通。

    陆必行听见对方说了一句他从未听过的语言,立刻抬头去看湛卢。

    湛卢摇摇头——这种语言不在他的数据库里。

    远程通讯端口,霍普通过文字告诉他:“这是‘先知’语言,在反乌会里,只有达到先知级的人才能学,他方才问,方舟里的人是哪位先知。”

    紧接着,反乌会那边又用同样的语言说了一句话。

    霍普:“他问方舟上的先知是否身体不适。”

    陆必行通过精神网,把自己想说的话直接转成文字,打在远程屏幕上,和霍普沟通:“告诉他你感染了彩虹病毒。”

    霍普面露难色,他好像真是个严于律己的信徒,让他撒谎比杀了他还难。

    独眼鹰见状,拎着枪就要往他脑袋上砸,图兰连忙拦住。

    图兰是个臭不要脸的变脸狂,前倨后恭、翻脸如翻书,这会她有求于人,姿态又放得很低,恳切地在霍普耳边小声说:“霍普先生,你们的教义不就是为了拯救世人吗?细枝末节的规定,那都只是为了规范平时的行为啊,总教义和教条规矩冲突的时候,应该听从哪一方,这还用说吗?”

    霍普无奈地看了图兰一眼,感觉这些没有信仰的大兵们实在是道德低劣,她就跟失忆了一样,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刚刚使用过暴力,坏得无耻又蒙昧。

    可她在这件事上说得有道理。

    霍普顿了顿,用力咳嗽了两声,把声音咳得又哑又粗,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先知语开了口:“我是拉德汗姆,我……咳咳……不太好,现在感染了变种的彩虹病毒。”

    他因为不习惯说谎,声音有些发紧,虚弱感却意外很合适假装病人。

    反乌会那边吃了一惊,叽里呱啦地说:“什么?怎么会?方舟里现在还有其他人吗?”

    霍普扫了一眼陆必行的提示:“不知道,罗尔德先知晕过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玛吉先知一直在流血,不回应我的呼唤……绑架我们的人来自自由军团,我们当中出了叛徒,对方是冲着女娲计划来的,为了逼我们交出研究材料,他们一边入侵方舟的数据库,一边往方舟里喷洒了大量高浓度的病原体……其他的兄弟姐妹被他们绑上了机甲严刑逼供,刚才……”

    这种先知语言有种特殊的韵律感,听起来像是从某种古地球语言变换而来,湛卢在不断收集语音试图解析。事到如今,霍普已经豁出去了,话说得越来越顺,他自带某种神棍气息,用虚弱的腔调说先知语时,有种说不出的悲怆感。

    反乌会那边忙说:“不要紧,拉德汗姆先知,你现在不用动,我们来捕捞方舟,放心,方舟上有抗体样本,我们这里有充足的医疗物资,很快能大量复制!”

    陆必行的心狂跳起来,他扭头看向主控系统下那个不显眼的小小保险柜,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使了洪荒之力才没立刻冲上去,先给了霍普一大段提示。

    霍普目光一扫,讶异地望向陆必行,随即翻译成先知语言,唱歌似的低声说:“自由军团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有抗体样本?他们向我们释放的彩虹病毒不是原来的版本,也并非女娲计划的研究方向,是自行研发的,你知道他们那些臭名昭著的实验……”

    “先知!”

    霍普叹了口气,说出了后面的台词:“不要捕捞,不要让更多的人接触到它,方舟里的能源已经耗尽了,很快会连基础通讯也断开,我们会像星尘一样流到未知的宇宙深处,病毒会死,肉体也会死,变成风干的标本,有一天融化在某一次撞击里,以另外的方式存在,也算是回归自然的一种。兄弟,我在想……女娲计划真的正确吗?就算人们傲慢地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技术掠夺大自然,不肯接受自然选择,几千几万年未经筛选和进化,我们试图重启人类进化进程的行为难道就不傲慢吗?”

    两个通讯频道,以陆必行的个人终端为中转,天/衣无缝地对接在一起,安静了片刻。

    霍普继续用先知语忽悠:“也许我能在生命里最后一点时光里想清楚这个问题——方舟里的一切数据我都已经清理了,不会有泄露风险,放心。别了,兄弟姐妹们,赞美伟大的生命和自然。”

    湛卢适时地模拟出能量告罄的“嘀嘀”声,随即切断了和反乌会的联系。

    霍普目光复杂地看着陆必行:“陆校长是吧?您是怎么知道组织开始女娲计划的初衷的?”

    方舟还没有脱险,陆必行的神经紧绷着,无暇理他,只是飞快地笑了一下:“猜的。”

    破破烂烂的小机甲穿过层层叠叠的反乌会海盗,在炮口的目送下,缓缓往远方飘去,哪怕陆必行恨不能就地跃迁,此时也不敢开一点加速。

    突然,湛卢说:“高能预警!”

    所有人的神经都随着这一嗓子紧绷了起来,身后的海盗们同时举起粒子炮口,图兰以为功亏一篑,几乎不敢看,陆必行的手紧紧地扣在旁边的小医疗舱上,闭上眼睛,忍着一动不动。

    呼啸的粒子炮没有瞄准他们,与匀速直线飘走的方舟擦肩而过,像一排礼炮,反乌会的海盗们打完这一排粒子炮,再没有动静,静静地目送着方舟远去,直飘了三个小时,到彼此再也看不见。

    陆必行身上的冷汗几乎把衣服打透了,踉踉跄跄地破开了保险柜,见里面分成不同的隔离小格,他慌张地扫过海量的样本标签,终于找到了一行“α-1型变种彩虹病毒”的小字,顿时脱力跪了下去。

    “扫描最近的跃迁点,”陆必行哑声说,“走……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