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除夕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第16章 除夕

    1

    主任说,癌症来的时候静静悄悄,不声不响,一旦长大,摧枯拉朽。

    主任说,住院没有意义,她自己也想回家。老年人这种情况,都想回家。

    主任迟疑一会儿,又说,运气好的话,能撑到新年。

    他开出杜冷丁,告诉刘十三,按照恶化程度,前两个月她就很疼,撑到现在,已经不用管剂量大小,三小时一支,打在脊柱上。

    外婆入院后,刘十三整宿整宿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王莺莺现在会多痛?

    镇痛泵打完,她都痛到哀号。那前两个月,她做饭的时候,会有多痛?她在家等待的时候,会有多痛?

    他不敢想,念头一起,难受得喘不过气。

    主任最后说:“一次不能开太多,用完过来龋高蛋白开两瓶,吊命用。收拾好东西,去办出院手续吧。”

    回到病房,王莺莺打过镇痛泵,睡着一会儿,醒了,小口吃着程霜剥的龙眼肉。

    刘十三声音是哑的:“外婆,我们回家。”

    王莺莺鼻下挂着氧气管,精神不错,听说能回家,开心地催程霜扶她起来:“早说不要进医院,耽搁几天,赶上下雨。”

    她伸出胳膊,让程霜给她穿外套,“最怕过个脏年,地都扫不干净。”

    刘十三用手掐自己大腿,心痛得不行,勉强开口:“我去办出院手续。”

    他一出房门,王莺莺垮掉似的,身子一软,程霜赶忙扶她缓缓往后靠,王莺莺摇头,喘息着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她干瘦的手,抖着去抓程霜的手,说:“小霜,外婆知道你的事,我去找罗老师聊过天。”她把程霜的手贴着胸口放,用尽全力贴着,似乎要用苍老的身体去保护什么,说:“别怕,小霜别怕,你这么好的姑娘,老天爷心里有数的,不会那么早收你的。”

    程霜眼泪哗地下来了。

    她笑着说:“外婆,我撑了二十年了,医生都说是奇迹,你也可以的。”

    王莺莺一只手握着她,另一只手去替她擦眼泪:“外婆不成了,就想告诉你,你要喜欢那小子,是他的福气。你要不喜欢,就别管他,随他去,外婆留了钱给他,他能活下去的。”

    程霜眼泪吧嗒吧嗒,王莺莺把她的手贴上自己的脸,程霜发现手心也是湿漉漉的,外婆也哭了,那个耀武扬威的王莺莺哭了。

    程霜抱住她,怀里的身体又轻又瘦,她哽咽着说:“外婆,你没事的,我们都能活很久的……”

    王莺莺笑了:“知道了,傻孩子,那,外婆就不说谢谢你了。”

    在女孩的怀里,老太太轻柔地说:“因为啊,一家人。”

    回家后,王莺莺时而迷糊,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她让刘十三取她照片,去年补办身份证拍的,说这张照片好看,头发梳得时髦,留着放大当遗像。

    讲到自己好看,她口气还很得意。

    头脑模糊的时候,刘十三紧紧握住她的手,老太太手心冰冷,一滴汗都没有。她会无意识地流眼泪,说天太黑,走路害怕。刘十三把家里的灯都打开,她还是说太黑。

    腊月二十三,这几天莺莺小卖部都有熟人。年长的婆婶们知道,丧葬的事刘十三不懂,一个个自发地忙前忙后。刘十三守在卧室,大家奇异地保持安静,没有吵醒睡着的王莺莺。

    街道办的柳主任告诉刘十三,他请了和尚,刘十三道过谢。

    昏睡几天的王莺莺突然咳嗽一声,醒了,刘十三赶紧凑过去:“外婆,我在这儿。”

    王莺莺瘦得皮包骨头,轻微地喊:“十三埃”

    “外婆,是我。”

    “我的外孙埃”王莺莺手动了动,刘十三深呼吸,弯腰,脸贴着她的脸。

    王莺莺说:“我的孙媳妇呢?”

    王莺莺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刘十三一愣,旁边程霜一直听着,这时候握住王莺莺的手:“我也在呢。”

    王莺莺转动眼珠,看着两个年轻人,说:“你们结婚吗?”

    程霜说:“结的。”

    老太太说:“什么时候?”

    程霜说:“马上。”

    王莺莺笑了,笑意只回荡在眼里。她松开刘十三的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录音笔。她递不动,攥着录音笔,搁在床边。

    王莺莺仿佛很累很累,咕哝出最后一句:“十三,小霜,你们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漂漂亮亮的。”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屋内哭声四起,一名和尚双手合十,掌中夹着念珠,快速念起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2

    王莺莺腊月二十三走了,云边镇已经满满过年的气息。卖场放着《恭喜恭喜你》,街角孩童炸起零散的爆竹声,人们身上的衣服越来越鲜艳,年轻人陆续返乡,笑容洋溢在每一张面孔上。

    腊月二十四葬礼,和王莺莺有交情的,都来帮忙,人依旧少,快过年了,普通人还是害怕晦气。刘十三拒绝了一切仪式,他只想让王莺莺好好躺着,好好休息,好好在这个院子里,能平静地度过最后一夜。

    腊月二十五火化,刘十三心中空空荡荡,一丝裂痕悄悄升起,疼得浑身都麻木了。但他没有哭,他和程霜忙所有的事情,他要挺住,不然王莺莺会骂他。他甚至忘记了,程霜也没经历过,女孩戴着黑袖章,咬着牙和他一起撑着。

    腊月二十六夜里,飘起细密的雪花,清晨白了连绵的山峰,街道满布脚樱除了超市,只剩卖兔子灯的、爆竹店和腊货铺子营业。家家户户开了自酿的米酒,随便一个窗户,都会飘出来蒸汽和腌菜肉丝包子的香味。小雪带点冰珠,和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在小镇飘了一天。

    腊月二十九小年夜,程霜掀开刘十三家门口的白布幡,屋檐挂着白条,满院子的雪没铲,眼内全是一片白。正屋门槛后,花圈靠着台子,桌台上摆一幅老太太的黑白遗像,哪怕这几天日日相见,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明天除夕,也是王莺莺的头七。《天气预报》说,晚上暴雪,上山的路政府用护栏封了。但刘十三一声不吭,小心翼翼整理灯笼,万一哪支蜡烛没有芯子,点不着。

    雪太大,上不了山,挂不了灯。程霜知道,但没有劝他,无声地蹲在他身边,跟着整理灯笼。天黑后,程霜没走,和刘十三一起,肩并肩坐在灵堂前,守好最后一夜。

    后半夜,程霜头耷拉在门框上,被冻醒,她起身,腿脚一阵酸,走到院子,一抬头,鹅毛大雪扑落,灯光中翻飞不歇,跌在身上也不融化。

    刘十三坐在桃树下,默不作声,全身是雪,头发衣服白了,不知道已经多久。

    程霜坐到他身边,没有伸手去替他拍掉雪花,默默守着,让夜空无数洁白不知疲倦地坠落。

    慢慢地,院子里的两个人,变成雪人。

    年三十,大雪封山,不能给王莺莺点灯,镇上的人陆续冒雪而来,灵堂前鞠躬。刘十三和程霜一一回礼,送走大家。下午两三点,就没人来了,毕竟是除夕,尽早表了礼,还要过年。

    黄昏时分,天就黑了。路灯打亮飞舞的雪花,爆竹震天响。小孩子成群结队,提着花灯,到处拜年,到谁家喊一声新年好,就收到一个红包。欢笑声,劝酒声,阖家团圆有说不完的话,汇聚成河,流淌在云边镇的街道。河流绕开一个院落,院内白素在寒风中摆动。

    刘十三轻轻抱住程霜,说:“谢谢,罗老师会等你的,总得回去吃个年夜饭。”

    程霜摇头:“她说让我看着你,我不走,怕你犯傻。”

    刘十三勉强扯下嘴角,说:“怕我去点灯?不可能的,封路了,这么多灯笼,我一个人怎么挂。”

    程霜认真地说:“如果你要去,我陪你。”她鼻子冻得通红,昨夜雪中坐了半宿,浑身湿了,也没回去换衣服,白天一个一个鞠躬回礼,这会儿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晕。

    刘十三说:“会感冒的,你回去洗个热水澡,我就在这儿,不走。等你来了,我们一起把灯笼挂院子里。王莺莺那么厉害,看得见的。”

    程霜哆嗦着往掌心呵了口气,点头说:“好,那你等我。”

    3

    弯腰钻过山脚的护栏,鞋子陷进雪堆,刘十三把一盏灯笼系在腰上,奋力拔出脚,电筒光柱随他吃力地动作,一阵乱晃。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爬山。

    这条山路,他上下过无数次。春夏秋冬,山峦绿了又黄,他见到沿路不同的色彩。大雪纷扬,原来山白色的时候,每一步都那么艰辛。刘十三喘着气,膝盖以下湿透,心脏跳得飞快。他不能停,一停,羽绒服里的汗水会把人冰僵,刀割一样。

    一脚下去,脚脖子就没了。身后的脚印,只能依稀看见十几个,一溜顺着山道,盖住只用几分钟。刘十三摔倒的次数都数不清了,从第二次开始,他解开灯笼,抱在怀里,怕被压坏。雪深不好走,一摔,陷进雪里,也滚不下去,只是整个人爬起来,太吃力了。这跟自己的人生真像,咬牙已经没有用了,摔不死,爬不动,自己喊着加油,挪一步拼尽全力。

    一个多小时的山路,雪夜中,刘十三爬了七八个钟头。

    刘十三踩到山顶的雪,鞋子不见了。他瘫了一会儿,艰难地起身,手脚冻得失去知觉,连续试了几次,才把灯笼挂在树枝上。

    他喃喃自语:“王莺莺,我没本事点亮整条路了,就挂一盏,山顶挂一盏,你肯定能看见的。”胸口内兜几个打火机,还有一瓶火油。刘十三点着灯笼,卖灯的师傅说,这盏防风,贵五十。

    微弱的火苗,跳跃在山巅,驱开一圈小小的夜,围着它四周,雪花晃悠悠。

    树底下碎石块简单搭好,捡些粗细不一的树枝,浇上火油,刘十三点了堆粗糙的篝火。靠着树干,围巾包住脚,头顶就是随风摇晃的灯笼,刘十三昏昏睡着。

    雪停了。

    4

    刘十三醒来的时候,被人紧紧抱着。天色蒙蒙亮,篝火熄掉,山巅寒风逼人,他揉揉眼睛,看见程霜扑闪着眼睛,浑身裹得球一样,正用一个小暖炉焐他的脸。

    她笑嘻嘻地说:“我比你聪明,带装备了。在家我就知道不对,穿了两条秋裤才出门。果然,你上山了,还想骗我。”话出口,虽然她假装轻松,声音却是抖的。

    刘十三拿过小暖炉,抓在手心,焐她的手:“很冷吧?”

    程霜瘪着嘴,泪水从眼底漫上来,放声大哭:“太他妈的累了,呜呜呜呜,我爬了他妈的十个钟头,呜呜呜呜,鞋子掉了好几次,呜呜呜呜……”

    刘十三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手冻得僵,不听指挥,擦得笨拙。程霜不管不顾,哭着喊:“外婆呢,外婆能看见吗,她能找到路吗?刘十三,我好难过啊,我怎么这么难过,外婆能找到路吗?你说碍…”

    云的边缘带上金黄色,天际缓缓变亮,朝日从云间拱出来,霞光无声蔓延,翻腾的云海似乎就在脚下。

    山顶穿破云层,两人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海浪涌动,雾气弥漫。岛上铺满白雪,一棵树上挂着熄灭的灯笼,云海之间孤立无援。

    “将来要是我考不上大学,就回来帮你看店。”

    “说不定我活不到那时候。”

    “外婆,你去过外边的,山的那头是什么?”

    “是海。”

    “老家就这么好?”

    “祖祖辈辈葬在这里,才叫故乡。”

    “外婆,你会不会永远陪着我?”

    “外婆在的,一直在。”

    望着这片山间的海洋,刘十三心想,我没有外婆了。是啊,以后没有人举着笤帚,满镇子追他。没有人一把掀开被子,拖他去吃早饭。没有人叼着烟,拍他的后脑勺。没有人擦着汗,在云边一家小卖部搬着箱子,等自己的外孙回家,一等就是一年。

    眼泪终于滚出眼眶,努力压了好几天的悲伤,轰然破开心脏,奔流在血液,他嘶哑地喊:“王莺莺,你不够意思!王莺莺,你小气鬼!王莺莺,你说走就走,你不够意思1

    5

    柳絮一飘,春天不容置疑地到来。不管什么乍暖还寒,柳絮就是飘了,飘遍云边镇。人们放下去岁的哀愁喜悦,告诉自己,新的一年真正开始。      莺莺小卖部也没凝固在冬天,暖风执意吹拂,把嫩叶的影子吹上雪白的墙壁,吹开了桃花。第一朵花苞冒出来的夜晚,树下的刘十三打开那支录音笔。

    “喂?喂?”

    王莺莺的声音,老太太小心翼翼地试着:“十三啊?”

    他回答:“嗯。”仿佛外婆站在面前跟他说话。

    录音笔的声音很清晰。

    十三,外婆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怕你不自在,就录下来了。等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听。那,如果有一天你妈回来,我是等不到了,但万一她肯回来,你碰到的话,帮我跟她说,我不怨她,让她别太难过,她永远是我的女儿,我永远都盼着她好。

    她去哪儿,嫁到再远的地方,回不回来,都是我的女儿。

    记住啦,别瞎讲八道,你妈不容易,别怪她。她走那天,我在树底下埋了一坛酒,等她回来,你陪她喝,就当我陪她喝的。

    还有啊,老李的钟表铺,我卖了。钱汇过去,老李不肯收。他说,给云边镇小学的学生买保险,住在小镇二十多年,人走了,留点印子吧,为镇上小孩做点事情。我不会搞你那些单子,存折在床头柜,如果你有空,去帮老李填一填。兔崽子,别乱花,不然揍死你。

    还有什么来着,哎,差不多了,怎么关掉啊这个东西……

    录音笔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嘀地一响,杂音戛然而止。

    刘十三仰起头,三月的星空清澈。望着星群隐去,薄云渐亮,他站了整个晚上。那天之后,桃花纷纷钻出来,长大,花萼绽裂,花瓣细细伸展铺开,薄薄地晃成一片粉红。

    连续一周,程霜拿来学生资料,刘十三默默填着单子。儿童意外险不贵,每份两百多,老李头的钱足够交三年。八百多份了,不知不觉离一千份已经不远,但刘十三并不惦记。这些是一个老人对这片土地的心意,他留给住了二十多年的这座山间小镇。有一天,刘十三发现,工作群里侯经理不见了。侯经理离职还是调职,他没问,那个赌约在他心中,早就不复存在。一笔笔努力谈下来的单子,发往公司,他已经正常地领着工资。

    6

    三月底,花瓣凭借自身微小的重力落下,打着旋,悠悠地坠到地面,积成一层粉红色。

    程霜带了份早饭,炖蛋、速冻水饺、一个洗干净的苹果。她照常把饭盒递给刘十三,脚步却没离开。

    程霜说:“跟你讲点事,怕以后没机会。喂,认真点,背下来,不许忘记。”

    她自顾自地说:“十一岁那年,爸妈决定搬去新加坡,他们说机会再渺茫,也要试试看。我不愿意去,写了张字条,说对不起,让他们再生个活泼健康的孩子。”

    刘十三扭转头,看见女孩头发上飘下几片桃花瓣。

    “小姨跟我关系好,我自己坐车逃过来,遇见你。云边镇多好啊,那么温柔那么美,数不清的蜻蜓、萤火虫,山上还能采到菌子。喂,你怎么走神了,是不是在想牡丹1

    刘十三一怔,牡丹?这名字陌生起来了,他呆住,以为刻骨铭心永世不忘的人,已经不再记起。

    上次想念牡丹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了,也许是他卖完保险累得倒头就睡那天,也许是毛婷婷结婚那天,也许是担心王莺莺太难受,辗转难眠那天。

    他忘记牡丹,忘记的天数多了,再度加载记忆,连她长什么样都有点模糊。原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般深情,也不如自己所想般颓废,真正的刘十三,一直在努力活下去。

    程霜冷哼一声:“其实我觉得,云边镇最好的是你。那时候,你傻不拉叽给我带东西,我起早一睁眼,想,刘十三这个傻蛋今天会带什么?你这么笨,只有我能欺负,别人都不行。后来,爸妈给小姨打电话,我接了,我妈哭着说,她对不起我,没给我健康的身体,她求我回去,说有一点希望也要坚持。我想,那试试,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就还有幸福。”

    程霜嘻嘻一笑:“我很早熟吧?”

    刘十三笑不出来,他板着脸:“说慢点,我怕背不祝”

    程霜白他一眼:“我去了新加坡,做检查,等报告,做手术,再复查。一年又一年,待的地方只有医院和家。我说就算死,也不能当个文盲死了,于是爸爸请了家教。做作业的时候,我想着,你是不是上初中了,是不是上高中了,有没有遇到野蛮的女孩子,还记不记得我?”

    她悠悠地说:“我居然活着,一直活着。二十岁那年,妈妈跟我开玩笑,介绍男孩子给我。我想,自己永远不知道能否有明天,突然死了,男孩子岂非很伤心?那我多么对不起他。”

    瞥了眼傻看着她的刘十三,她嘿嘿一笑:“我想来想去,要是我的男朋友是你,那就不会觉得对不起了。然后呢,二十岁生日前,我又溜出去了。

    “你的地址,小姨告诉我的。谁知道啊,我带上所有积蓄,漂洋过海去看你,跑到你上大学的城市,你居然真的不记得我了1

    程霜气鼓鼓,刘十三嘿嘿挠挠头:“你不也没认出来。”

    程霜哼了一声,说:“你这个白痴,果然被别的女孩子欺负,那我要罩着你嘛,本来想把那个女孩子打一顿,怕你不舍得,就送你去见她。

    “只是我爸妈来得太快,来不及跟你告别,就被他们抓到带回去。”

    刘十三轻声问:“你是不是不能出医院?”

    程霜点头:“那当然,天天得去。这辈子我就出来过三次,一次四年级,一次二十岁,还有一次,就是这趟啦。真好呀,每次都能找到你。”

    刘十三微微发抖,眼眶酸了,他没想到,开朗的程霜从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他更没想到,她每次冒险,都为他而来。

    程霜满不在乎,得意地说:“放心,这次不是偷溜出来的,吃药没意义了,手术安排在四月,所以放我自由行动。”

    四月。刘十三心一颤。他不敢看程霜,他知道,失去这个女孩的时刻,似乎越来越近。

    程霜拍拍裙子,裙褶里掉落花瓣,她站直,含泪笑对刘十三:“所以,我要走啦。”

    说完这句话,女孩的眼泪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刘十三呆呆的,他不能说别走。

    女孩哭着说:“你不许跟我一起走,不许,如果手术失败了,我死了,我会觉得对不起你。”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谁给你送饭?谁帮你找资料?你这么没用,废物一样,你发誓,你给我发誓,你会好好吃饭……”

    程霜从没这么哭过,球球被带走,外婆去世,雪夜爬到山顶,她都没哭得这么惨,因为她再难过,都惦记着,要安慰刘十三,一切会好的。

    她哭着说:“你又懒,又傻,脾气怪,说话难听,心肠软,腿短,没魄力,也就作文写得好点,土了巴叽,他妈的,我怎么会喜欢你,可我就是喜欢你……”

    曾经另一个女孩,两年前平静地对刘十三说,你挺好的,什么都不用改,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适合。

    刘十三拨开她沾在脸上的发丝:“你这么哭,好丑埃”

    程霜又哭又笑:“你才丑,你丑出天际,世界第一丑。”

    刘十三说:“我这么差劲?”

    程霜点头:“对,你很差劲,一无是处,可我就是喜欢你,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你。”

    刘十三向着桃花树举起手掌:“我会好好地吃饭,睡觉,活下去,活得越来越好,好到不得了。”

    听完他的誓言,女孩蹦蹦跳跳到门口,转身,说:“最后两句话。第一句,别来找我,如果我活着,肯定会来找你,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她伸手比画,双臂张开,“因为你呀,是我生命中那么亮那么亮的一缕光。”

    女孩对刘十三露出明媚的笑容,笑容耀眼:“第二句,如果下次再相见,我们就结婚吧。约好了?”

    刘十三用力点头,无比郑重:“好。”

    程霜离开的时候,春风穿过云边镇,花瓣纷飞,好像幸福真的存在似的。

    7

    辞职之后,刘十三申请到给福利院当义工的资格。负责他的春姐知道他跟球球的关系,叮嘱他:“如果义工表现出对某个孩子的偏爱,会伤害到其他孩子。”

    刘十三点头答应,偷偷跟球球这么说过,两个人便有默契,在旁人眼里只是普通的友好。

    趁其他小朋友没注意,刘十三会朝球球挤眉弄眼。小丫头郁郁不乐的脸上,这时才能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一次球球在走廊喝酸奶,刘十三在廊下除草,两人都没看对方,低着头聊天。

    “来这里之前,镇上的小孩说我是神经病的女儿,杀人犯的孩子。我爸爸明明没杀人,但他真的不对,真的犯法了,所以我也不会和他们打架。”

    如果有人路过,只会看到球球捏着酸奶盒子,小腿在走廊栏杆上一荡一荡,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身后戴草帽的青年义工停下工作,他听到,球球第一次主动提起王勇。

    球球吸溜一口酸奶:“到这里虽然吃不饱,可没人会说你。好多小孩连爸妈都没见过,身体还不好。比起他们,起码我没生玻”

    刘十三迅速抬头瞥了下球球,七八岁的小女孩,表情成熟得如同大人,她说:“所以你不要担心啦,难道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义工不赚钱的,你要是变成穷光蛋,我可不管你。”

    刘十三扶扶草帽,埋头继续除草:“拉倒吧,我来第一天,是谁高兴得直哭?再说,义工服务期只有一个月,我下次来只能明年咯。”

    听完这句话,球球沉默会儿,跳下栏杆,气呼呼地把空酸奶盒丢进垃圾桶,一溜小跑走开。

    刘十三在的一个月,球球的表现出乎意料。原以为小霸王到了孩子堆,肯定作威作福,结果她不吵不闹,甚至还被别人欺负。

    食堂发饭,球球的餐盘被另一个小朋友碰掉。她还没说什么,小朋友先哭起来,喊来保育员,说球球拿盘子丢她。

    刘十三忍不住想出来做证,球球微微冲他摇头,跟保育员说对不起,是她没端稳餐盘。

    保育员教育几句,拉着那个哭的小朋友坐到另一桌。

    刘十三重新拿餐盘给球球,扣上一份白菜炒肉,低声问她:“为什么不说实话?”

    球球仰脸看他,露出让他心酸的笑容:“要是跟他吵架,以后怎么办?你又不会一直在这里。”

    刘十三懂了,从球球进福利院那天开始,她就再也没有靠山,没有亲人,所以她必须懂事,小心地保护自己。

    他走的那天,小姑娘一节课都心不在焉,不停往窗外看。

    刘十三收拾好东西,正要走出校门,春姐来告别,递给他一张纸,是球球写的第一篇作文。

    春姐说:“老师让小朋友们写喜欢的动物,别的孩子写小猫小狗,你猜球球写的什么?”

    球球写的是刘十三。

    “我最喜欢的动物叫刘十三,他个子不高,非常穷,长得有点帅。”

    春姐笑开花:“她居然写你,哈哈哈哈,她一定特别喜欢你。我把这篇作文留下来,给你做个纪念吧。”

    刘十三谢过春姐,跟她挥手告别。

    8

    刘十三头靠车窗,手里拿着一张纸,放在腿上。他闭着眼睛,车子一颠一颠,开向远方,一滴泪水滴落纸张。

    这个动物很奇怪,他家开小卖部,经常给我带好吃的。小卖部在山里,就像住在了云朵边上。小卖部里还有太婆,和另外一个动物,我也很喜欢,叫程霜。

    我爱你,

    你要记得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