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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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硕满月一见,武夫人和贾敏竟是十分合得来,后来两人时常书信来往。今日贾敏又接了武夫人的信,原来贾琏的先生已经选好了。姓方,是一个没考中进士的举人。在贾敏看来,先生自然是请不欲为官的进士为上,不过现在贾琏小,启蒙又比一般人家的孩子晚了两年,举人老爷也尽够了。

    原来武夫人有自己的考量,她进门这些日子冷眼看着,婆婆史老太君十分看重贾珠,什么好的恨不能留给贾珠。她刚进门,一下让贾琏越过贾珠去未免太过惹眼了些。

    举人老爷刚刚好,没有越过贾珠的先生,学识也不差什么。武夫人估摸着让方先生先教贾琏两年,日后细细打算。她虽和贾敏投契,但是贾敏到底是婆婆嫡亲的女儿,这些考量不方便告诉贾敏。

    贾敏看完信,叹了口气,心想,饶是这样,贾琏也比前世好了太多。至少不会还在家里顽几年,后来扔到家学读几本书完了,堂堂国公府长子嫡孙,最后竟落到二房里做个吃力不讨好的管家。

    除了林硕名声太大,贾敏再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小孩子长得极快,一年飞快过去,林硕过了两岁生日,林如海在翰林苑也即将任满三年。按夫妻两个的意思,自是外放为上,只不知该往哪里去。

    贾母问了几次姑老爷究竟什么意思,贾敏皆言自己不知。贾母的意思,当然觉得哪里都不如京城好,何况她当真舍不得这个嫡亲的外孙,几次试探皆言:以姑老爷的才学人品,在京中谋个职缺容易得很。

    贾敏只说这些事不是后宅女子可参与的,下一步去那里,吏部自有考量。

    谁知这话却提醒了贾母,想起林如海的嫡亲舅舅顾英正在吏部。笑道:“我竟一时没想起来,姑老爷的舅舅不就在吏部吗?”

    贾敏听了心中一惊,怎么自己竟把这茬忘了,因笑道:“舅舅上头还有一位尚书呢,哪里能做这个主了?”

    贾母本不担心林如海的前程,反倒有些担心贾政的仕途。贾政日日上班,风雨无阻,勤谨得很,只年年考评都是一般,虽然工部也是实缺,却总得不到重要差事,只怕不寻些门路,将来难以更进一步。贾母此时试探贾敏,原也有将来为贾政走动走动的意思。

    国公爷旧部极多,但多在军中,文官中根基倒是有限。如果给贾政谋个差事,也不要顾英做什么,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吏部尚书问起来,略说几句好话罢了,其他关节自有贾府去疏通。

    贾敏连忙推了,虽然贾政是自己嫡亲的二哥哥,但自己万不敢为了他连累舅舅家。贾母见贾敏这样,难免失望。

    贾敏寻思,前世母亲为了二哥哥的仕途没少疏通,但可没求到自己跟前。略一思忖方明白,前世自己糊涂,和顾家可没走得这样亲近,母亲又怎么好开口?

    为了贾敏不肯承诺劝林如海留京和不肯替贾政寻顾家门路的事,母子两个好了两年多的关系又生出点小疙瘩。不过贾敏主意已定,若是吏部安排林如海外放,她是二话不说就收拾了跟着一起的,凭去穷山恶水也好,富贵之乡也罢,只一家人在一处。

    另一头,熙康帝在上书房里见了林如海。

    龙椅上,圣人低头看一本奏折,已经看了有一会子没有听见翻动声,看样子不像普通的看折子,倒想在想事情。林如海不敢打扰,只静静侍立在侧,等候圣人吩咐。

    原来,熙康帝得了江南巡盐御史甄应嘉的奏本,说江南分守道文澜贪赃枉法,请圣上下旨查办。本朝分守道和巡盐御史都有参奏职责,所以两人都可直达天听。

    而分守道主管一省钱谷,江南又是国之粮仓,是何等重要的职位?江南分守道一职非同小可,往大了说,甚至关系国之根本。熙康帝接了密奏,亦觉十分棘手。

    文澜是已故文相国的次子,亦是科举出仕,分守道虽然是从四品的品级,但是江南分守道是何等要职?刚过而立之年的文澜等得到这个职位,几年下来没有挪动,足见熙康帝对他的器重。

    若甄应嘉所奏属实,则需一个能力相当的官员接任,如果甄应嘉所奏有虚,则证明江南有些脱离朝廷控制,天子直指的官员尚能被诬告,足见江南水深。派去之人,只怕能力还要在文澜之上,方能顺利接手。

    熙康帝觉得林如海合适,却又怕自己一心要培养的肱骨之臣折在江南,所以很是犹豫。

    熙康帝盯着密奏看了好一会子,方抬起头来,递过一卷盖了玉玺的诰敕,林如海恭恭敬敬的接了,却听圣人说:“爱卿到金陵之后,若是查证文道员枉法,随时可取而代之,若是文道员有冤,这届任满,仍由爱卿接任江南分守道之职。”

    林如海接旨谢恩,得了平身的命令站起身来时,只觉仿佛千金重担压在了肩上一般。

    从七品到从四品,竟是连升五级了,便是林如海还没有完全了解江南的局势,也能想见其中的艰难险阻。林如海接了密旨之后熙康帝方简略介绍了江南的格局,林如海觉得肩上担子更加沉重了。

    文澜不是别人,乃是林如海的表姐夫,顾家长女顾惜之夫,告发他的也不是别人,乃是江南甄家的族长,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老亲,现任江宁织造兼巡盐御史的甄应嘉。

    漫说其中的关系复杂如同蜘蛛网,稍有不慎就引火上身,光说今岁江南大水,夏粮减产,这才刚刚到秋天,主管江南钱谷的文道员就被参了一本,是当真文道员一个人失职,还是江南一干官员急于把责任推给一个京中委派的孤臣却不好说了。

    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分守道是中央任命,其时中央委派官员被当地官员排挤陷害也时有发生,甚至有些政令难达的偏远省份,还有中央指派官员无端死于任上的,最后成了无头案,最终给个病重死于任上的说法,不过另派一人了事。

    而本朝的江南又有不同,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时,江南大族出了大力,像宁荣二公行伍出身,征战四方就不说了。薛家先祖能得紫薇舍人的称号,也是因为资助了大批钱帛粮草,有从龙之功。正因为当年出力大,所以江南大族根基极深,轻易动不得。

    熙康帝登基以来,政治清明,颇有建树,但对江南一省也颇头疼。江南望族,恃祖上功勋而骄,若不是打压,终有一日要动摇国本,若出手太急,又怕引起反弹,后果亦是非同小可。只得徐徐图之罢了。

    林如海收了密奏,出得皇宫,长吁一口气,他本欲外放,却不知竟是这样棘手的去处。

    回到家里,贾敏迎了出来,伺候更衣不必记述。

    只说林如海夫妻两个感情甚笃,有什么事夫妻间皆不瞒着,晚间安歇时把今日之事跟贾敏说了,贾敏没有插话,只愣愣出神。

    原来贾敏想到前世,林如海亦是被派往江南,乃是接任甄应嘉的巡盐御史,一般的上达天听的要职,今世却早了数年。贾敏一直怀疑林如海之丧和江南权利斗争有关,只她魂魄出不得京城,不知真相。

    今世这么早就要去江南,名为接任,实则代表圣上和地方争权,何等凶险?贾敏不觉出了细密一身冷汗,半日方道:“圣上把如此要职交给老爷,咱们再也不怕圣人忌惮硕哥儿的名声了。”

    林如海听了,觉得果然有理,也属一件好事,方心情明朗了一些。

    贾敏瞒了自己的担忧,怕说出来反而不吉利。又拿这一世两人早早得了哥儿,老爷官运也比前世亨通,想是今世命运已经转变,自己一家定能平安顺遂等语安慰了自己一遍,两人方掖被睡去。只贾敏一夜未曾睡得踏实。

    林如海江南上任的诏书有两道,一道是任命林如海为应天府知府的明令,自有吏部官员前去发文书交接上任,一道是见机行事兼任江南分守道的暗令,须得摸透江南局势,才见机行事。

    所以林如海外放的事情吏部定下来之后就传开了,便是应天府知府,也是连升四级,道贺之人无数。心中不快的人却也有。

    贾母对林硕是真真喜爱得紧,总觉得见着这样机灵齐整的孩子就高兴,别人见了少不得夸奖亦是给自己长脸面。如今得知林如海要外放,知道吏部挂号之后就更改不得了,虽心中遗憾,也无他法。

    但是想了数日,贾母总觉不甘。先是劝说贾敏一遍不跟林如海去上任,虽然金陵也是鱼米之乡,但是再好好不过京城,不若留在京中有自己照应,让姑老爷一人上任去,任满寻了门路回京就是。贾敏听到这样的要求觉得甚是荒唐,想也没想就推了。贾母亦知道这样不合理,不过是想留林硕在身边的试探罢了。

    贾敏拒了之后,贾母又说,年轻夫妻一处是该当的,原是自己要求不合理。但是又要把硕哥儿养在身边,因对贾敏说道:“咱们府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好的?硕哥儿又是我嫡亲的外孙,我能亏待他不成?养在我屋里头,我比珠儿琏儿还多疼他些呢。

    京城中王孙公子多,我带着多认些有体面的哥儿,是打小的交情,将来不尽的好处。你带着硕哥儿外放了,将来回来之后光人脉这一条就落在了多少人后头。只这一件,硕哥儿留在京城就多少好处?

    硕哥儿是你们嫡长子,我也知道你原舍不得,但他如今两岁,姑老爷任满一届,三年后回来将将好硕哥儿上学,你们再接回去不差什么。若三年后姑老爷还在江南,我派人把硕哥儿送到你们身边也使得。你要随姑老爷外放我不拦着,只我也是为硕哥儿好,你们只把硕哥儿留给我养几年吧。”

    贾敏听了这糊涂透顶的话,想到前世母亲不知道对夫君说了什么,硬要把黛玉接来,结果不说有没有好好对待了,连个周全都护不了,想到前世的黛玉,今世自己夫妻俱在,母亲又要强留林硕,贾敏不觉动了气。语气有些生硬的说:“母亲这话糊涂,林家的子孙养在贾府,让别人怎么说咱们老爷?难道要让老爷被戳脊梁骨说是荣国府的入赘女婿!”

    贾敏之前虽然有很多事情上都极不赞成母亲言行,但是看在她是自己母亲的份上也处处容让,但是这次当真气得狠了,言辞上就难免激烈,脸色也不好看。

    贾母不知前世之事,觉得自己一个提议也是为林硕好,贾敏不允便算了,哪有做女儿的和母亲动这大气的?心中也有了不快,冷冷的道:“罢罢罢,儿女们都大了,原是我老婆子多操心,不过自作多情罢了!我竟忘了你已是林家妇,还当你是国公府的小姐,真真大错特错。”

    贾敏方回过神来,见母亲也已动气了,略场面上的话劝说几句,也不像往日那么殷勤讨好,定要讨得母亲开心了。母女两个不欢而散。

    贾府的下人哪有个把门的?什么话不传到外头,须臾这些事就让两个夫人知道了。

    武夫人听了婆婆提出这样的要求,冷哼一声并不说话,心中却想:真真自以为是得很了,没见过岳母作主做到女婿头上的,人家嫡长子给了岳母养,林妹夫自己被人说嘴倒罢了,真真林家祖宗的脸都要丢了。人家也是四代列侯的人家,怎会答应如此糊涂的要求?

    王夫人听了亦是冷笑一声,心道:这话原是贾母说得没理,但是贾敏亦是太不识好人心。带着儿子外放能认得几个人?没得浪费了这两年林家子攒下的好名气。不过贾敏带着林硕外放倒好,不然抢了珠儿和元春的宠,自己反倒没意思。

    原本林如海连升数级,越过正五品的贾政让王夫人略不爽利,但是想到自此林家离了皇城,日后的前程大打折扣,现在贾敏又得罪了贾母,能捞到什么好处?又感叹了一回贾敏真是越发胆大妄为了,两年多前得罪北静王府,现在嫡亲的母亲都敢得罪,心中不禁鄙夷了一回。

    只她不愿意承认,内心深处,自己是极羡慕贾敏的,自己已经得了端庄贤惠,菩萨样人的名声,哪有贾敏活得那样恣意潇洒?每当想到此处,王夫人总是想到自己的好名声,顿时觉得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却永远不敢直面内心深处的矛盾和对贾敏的艳羡。不愿直面这些虚名乃是自己肩上一把枷锁。

    贾敏回到家中,开始打点收拾,准备趁浓冬河水冻住之前南下。

    冬日道路难行,其时京官外放,皆是等来年开春解冻之后上路方好。但贾敏知道此次江南之行暗藏凶险,早些去了,多了解当地形势,对夫君大大有利,便不愿多等数月。

    林如海原本是这个意思,可是妻娇子幼,他哪里好开这个口,没想到这日下班回来,贾敏已经开始收拾打点,忙开了。

    林如海拉着贾敏的手说:“冬日行路艰难,委屈你和硕哥儿了。”

    贾敏笑道:“你我夫妻一体,哪有什么委屈?硕哥儿虽小,但是身体健实,想来也不怕远行。”

    林如海又说,硕哥儿不怕什么,男子汉该当多锻炼,但是敏儿你娇贵,可没吃过这样的苦。贾敏听了心中甜蜜,只嗔道自己原是练了大半年武,精神头比往年好了不知道多少,哪里那样娇气起来。

    顾家得了林如海外放金陵的消息,何老太君带着顾怀太太,宁哥儿一起来了林府一趟。原来文澜就在金陵,所以何老太带了顾英的亲笔信来,拉着贾敏的手说:“到了地头让外甥交给文澜,你惜大姐姐在金陵久了,熟络些,到时候你们有什么需要,他们也可以照应着。”

    贾敏接了信,好一通感谢不尽的话。心中却知道,因为甄应嘉弹劾文澜的奏折是密奏,所以顾家人还不知道此刻文澜身处危险之中,只舅舅舅母这份心心意难得,贾敏很是感动。

    送走顾家婆媳,次日武夫人带着贾琏来了。

    武夫人带了好些路上实用的礼物,又问贾敏有没有什么忙不过来的,只管吩咐着。贾敏心中又是一暖,笑道:“咱们家人口不多,带的东西也不多,收拾的时候倒没有什么劳烦嫂子的。既然嫂子问来了,我就不客气了,有件事正要托嫂子办,只怕引了母亲生气,伤了嫂子婆媳情分。”

    武夫人是个爽利的性格,笑问,什么事,自己能办到的定当尽心。贾敏才说了这次离京,京中庄子铺子什么的,老爷自会安排妥当人,只这林家祖宅,嫂子若是有空,一年里头抽空看了一朝两朝就罢了。

    武夫人爽快的应承了,说不是什么大事。

    原本贾敏想过将祖宅之事托付给顾家,但是何老太君年纪大了,顾怀太太要照顾宁哥儿,又不是知道顾怀太太这几年里头是否又要得子,麻烦她们倒不好。琏儿已经上了学,大嫂子又立志只管东院的事,只怕还有空闲些。

    贾敏又问了琏儿怎么不上学?贾琏拉着贾敏说姑姑你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什么时候回来?看样子很是舍不得贾敏。贾敏抱着贾琏温言安慰几句,说将来回京给琏儿带好顽的等语。

    武夫人说琏儿舍不得你们,定要随我来看看。左右他小,一日的功课几时补不回来?他既想来,就带来了等语。姑嫂两个又说了阵其他体己话,武夫人才带着贾琏告辞而去。

    南下之行,宜早不宜迟,怕迟了道路更加难行。

    是以,贾敏收拾得很快,带的东西也不多。她唯重书籍、字画孤本等物,装了十好几口大箱子,皆用油布秘密封好了,怕路上着了湿气。是否带着书籍字画南下,贾敏也犹豫了很久,但是想到前世南下之后呆的年头不短,这些东西的防潮、防虫要紧得很,怕看房子的下人做不好,偷懒没有按时翻晒,或是粗手粗脚弄坏了,后悔不及,所以捡了重要贵重的带着南下,林如海听了亦十分赞同。

    启程之前,林如海又面了一次圣,熙康帝亦是想着林如海妻娇子幼,年前南下,万一行路到一半,路上封冻了更加艰难,所以没有说让林如海抓紧,但是他心中是想林如海尽快南下的。没想到林如海倒是上道得很,极快的就收拾好了,折了吉日登船。

    行船那日,贾敏见林如海立在船头,长身玉立,丰神俊朗,身旁站着林如海的爱驹照夜玉狮子云帆。又见巍峨皇城越退越远,回想前世自己离了京城就再没回来,心中感慨万千。此一去前路漫漫,唯盼到时候能阖家回京,家人个个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