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韩自离来仰德离宫两日了,一如既往轻装简行。他的理念:属于自己的时间,且就完全属于自己,不必搞得大张旗鼓,否则,就真叫劳民伤财了。

    这次来仰德,他的心情不知怎的总有些伤冷,或许跟父亲的忌日临近有关。

    他的父亲70年前降职至咏州,他在那里呆了10年,日子过得孤寂而荒凉。亲族朋友不来理睬,地方官员时时监视。灾难使他十分狼狈,一度蓬头垢面,丧魂落魄。但是,灾难也给了他一份宁静,使他有足够的时间与自然相晤,与自我对话。于是,他进入了最佳写作状态,天朝文化史拥有了《咏州六记》和其它篇什,华夏文学又一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构建。

    照理,他可以心满意足,不再顾虑仕途枯荣。但是,他骨子里有家族野心的根,他已实现了自己的价值,却又迷惘着自己的价值。咏州归还给他一颗比较完整的灵魂,但灵魂的薄壳外还隐伏着无数诱惑。这年年初,一纸调令命他返回帝都,他还是按捺不住,欣喜万状,急急赶去。

    经过汨罗江,屈原的形貌立即与他自己交迭起来。他随口吟道:

    南来不做楚臣悲,

    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泪罗道,

    莫将波浪枉明时。

    现在韩自离读起这样的诗句还是挺不舒服。父亲提到了屈原,有意无意地写成了“楚臣”,倒也没有大错。同是汨罗江畔,当年悲悲戚戚的屈原与今天喜气洋洋的父亲,心境不同,心态相仿,心底里认同:个人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王朝宠之贬之的臣吏,只有父亲的儿子或儿子的父亲,只有朋友间亲疏网络中的一点,只有战栗在众齿交铄下的疲软肉体,只有上下左右排行第几的坐标,只有种种伦理观念的组合和会聚。不应有生命实体,不应有个体灵魂。

    可是到了帝都,兜头一盆冷水,上峰厉声宣告,他被遣派往更为边远的留州!……这对父亲而言是毁灭性打击,无情的权力像在给他做游戏,在大一统的版图上挪来移去,不能让你在一处滞留太久,以免对应着稳定的山水构建起独立的人格。多让你在长途上颠颠簸簸吧,让你记住:你不是你……

    父亲从此痛定思痛:当你不能决定“自己能成为自己”时,就努力做“决定他人命运”的那一个!

    从此,再没有《咏州六记》那样的华章,一页页,是血淋淋的向权峰攀爬的冷酷薄情史,包括对待自己的子女,严苛甚至残忍……

    父亲养过一只狼犬张简,曾经只诞下来一窝犬子,

    六只里五只都健健康康,只有一只生下来就孱弱迟钝,抢不到妈妈的奶喝,自然更劣势,危在旦夕。

    自离永远记得父亲当日之举,

    他把五只健康地捡出来分给了他们兄弟姐妹,“好好养,一年后牵出来斗的时候,它们的勇猛就代表了你的实力。”说完,捻出那只快死的幼犬毫不怜惜地摔到一旁,小犬当时如断气,“优胜劣汰即是如此。”

    自离是父亲最小的儿子,下面还有个幼妹。可那时候,自离觉得妹妹都比自己好斗。小妹妹仅五岁,每日都会带着属于她的小犬加紧训练……自离更贪玩些,自小就有些精致的淘气,当着父亲的面,他像模像样训练他的小犬,背过身,宠养小犬和它亲如朋友。那是因为还有一点,他实际养了两只小犬:是的,父亲以为摔死丢弃的那只,子离偷偷抱回来也在将养,且,格外珍爱……

    他给这只衰弱笨拙的小犬取了个有趣的名字:又又。

    双“又”为双,取的是其余兄弟姐妹养一只,他养一双的意思。

    又又很虚弱,有时候张嘴喝奶都很吃力,但是非常可爱,因为它无力启嘴的模样特别娇气慵懒,十分惹人怜爱。

    又又很笨拙,他另一只小犬张长在五只里算憨头的,又又更慢钝,它慢慢爬,慢慢睁眼,慢慢瞅;它慢慢嗅,有时候一张小耳朵好像动听八方,发会儿呆……子离笑,这要是个人,一定是个小傻子。

    但是,自离同时觉得又又很有天赋,特别是嗅觉,它只要闻过一次的东西,绝对记得住它的味儿,无论藏在何处,挖地三尺它都能精确找到,了不起极了!

    自离爱死这小东西了,

    如果说年幼的他在初来这世上短短六年,有能称之为“心爱”的,非又又莫属了……

    但是,就是这人生里的第一个“心爱”,没想,最后,也成了唯一,成了最后一个……

    父亲发现了他偷养又又,

    或许,这成为了韩自离人生里唯一的一次梦魇,

    这次,父亲站在二楼,

    又又孱幼的小身子在父亲的掌爪里瑟瑟发抖,

    六岁的小儿子跪在父亲脚边牢牢抱住父亲的腿,仰着头大声哭“爸爸,就让我养又又吧,它很聪明,我一定把它养好,一年后一定赢!……”

    父亲低头看着小儿子,“这就是我的儿子,今日能为只畜生卑躬屈膝,以后还有什么不能击垮他的自尊!”

    说完,狠心松了手……

    这次,又又难逃死劫,摔得脑浆迸裂,

    这次,父亲更做出了一个几乎令人发指的决定:

    他叫下人剥了又又的皮,烹了又又的肉骨端来给小儿子吃,

    “他不吃,不给他饭吃。”

    无论母亲如何哭求、痛骂父亲,父亲不为所动,

    幼小的自离挺了两日,终于抵不住饥饿、黑暗幽闭的空间,哭着把又又吃进了肚子……

    至此,

    无论父亲如何偏爱自己,甚至到最后,完全以“打压姿态”牵制他的兄弟姐妹,就为一心培养他为家族继承人,

    无论父亲如何呕心沥血养育栽培,锻就了他今日的一切,包括权力、性情、能力,

    在自离心中,父亲,永远和这梦魇联系在了一起,夹杂着分明的恨与痛……

    可想,

    此一刻,

    在这偏鄙的小假山石中,

    一双感觉几乎和当年又又一模一样的眼眸出现在眼前!同样的带有小动物特有的惊惶不安与纯净怜人!……

    韩自离一抹腥呕已然抵达喉头,

    “你叫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问这个问题,

    求证一个自己都觉得可笑荒唐的结果吗?

    却,

    这一刻,

    似乎根本不存在“可笑荒唐”,

    一切都那样真实,真实得剐心戾肺!

    “又又……”

    夏又难得的警惕,不说出姓,

    反倒就此一举深挖了他的喉头,

    “呕!”

    韩自离扶着假山石,剧烈呕吐了出来,

    好似要把那六岁时的一颗纯净之心呕出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