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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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这天,县太爷在望月楼大摆宴席,底下官员胥吏们从高到底轮番给县令敬酒,那县令不胜酒力,前面还喝一些,到后来,就是“我随意,你也请随意”了。

    轮到林芳洲时,县令早就不喝酒了。

    林芳洲举着酒杯,甫一开口,没料到,眼泪竟滚了下来,她有些慌张,一边擦眼泪,一边道,“太爷,你……你……”千言万语,却仿佛一团丝线缠在喉间,吞不的吐不得。“你”了半天,后来她说道,“你一路走好……”

    太爷眼圈也有些红,却是笑骂道:“什么一路走好,本官又不是去死!”

    一句话,把伤感的众人逗得捧腹。

    林芳洲坐回到位子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到后来,她和王大刀、汪铁钉他们,都喝得有点多。

    宴席散时,林芳洲走到外面,冷不防雨丝扑面,她仰头,借着灯光看那如流星般漫天坠落的雨滴,“下雨了啊……”

    王大刀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大郎,那不是你兄弟么?”

    林芳洲定睛看去,见果然是小元宝,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灯,正在和太爷说话。太爷不爱说话,但是他喜欢和小元宝说话。

    人人都喜欢小元宝。

    林芳洲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对着县令唱道:“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县令生怕这醉鬼真的去执他的手,他拧着眉重重一拂袖,对小元宝说,“快带着你哥哥回去吧。”

    “嗯。”小元宝便与县令告辞,接着把灯笼塞进林芳洲手里,“走吧,回家。”

    林芳洲喝得醉醺醺,走路一步三颠,若不是小元宝扯着她,她怕是早就摔在地上啃泥了。那灯笼被她晃得上上下下明明暗暗,看得人眼花。

    小元宝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好好走路。”

    他一只手臂绕过去揽着她,几乎把她带进怀里。

    她靠在他身上,走路便稳当了些,一边走,她一边唤他,“小元宝。”

    “嗯?”

    “太爷要走了……”

    然后他听到她小声的啜泣声。

    哭得那样伤心,仅次于在赌场输光家当。

    他一边扶着她,轻声安慰道,“以后或许有再见之日。”

    林芳洲也不管他说什么,只管自己哭。醉鬼撒起疯来,向来没什么理智可言。

    小元宝悄然叹息。寂寂黑夜、春风春雨之中,他的声音几不可闻:“我陪着你啊。”

    她哭得正尽兴,也没听到他说什么,也没回答。

    回到家时,林芳洲哭累了,往床上一滚,睡死过去。小元宝帮她除了鞋袜,盖好被子。他又打了热水,用湿手巾把她的脸和手都仔细擦拭一番。看到她的指甲长了,他拿过剪刀,坐在床边帮她把指甲剪了。

    一边剪指甲,他时不时抬眼看她的睡颜。

    她睡得很安稳,长睫毛翘着,往脸上投下一片羽毛般的影子。睡梦中她舔了舔嘴角,说起了梦话:“还吃想滴酥鲍螺。”

    烛影摇曳里,他低头轻轻牵起嘴角,道,“没心没肺。”

    ……

    林芳洲宿醉有些难受,第二天当差时无精打采的。衙门里最近也无甚公事,王大刀他们在一起一直讨论做万民伞立功德碑诸事。太爷离开那天的仪式比较多,全城百姓都会去相送,又要做万民伞,又要脱遗爱靴,还要立碑,还有人提议要立生祠的……林芳洲也插不上什么话,就在一旁听着,王大刀问她意见,她就说:“我不懂这些,需要我们凑多少钱,你直说,我绝无二话。”

    王大刀说,“我也不懂,咱们就是在一起说些闲话,真正主事的是主簿他们。但是主簿说了,希望兄弟们都出些主意,把事情办得又红火又好看,给咱太爷扬威立名。”

    “我回家问问我兄弟吧,他读书多。”林芳洲说起小元宝,连眉毛上都是自豪。

    傍晚小元宝回来时,带回来一包滴酥鲍螺。

    林芳洲很惊喜,“这个好吃!我昨天在太爷的践行宴上都没吃尽兴呢!端上来就被抢了。汪铁钉吃得最多,气死我了!”

    小元宝莞尔,“不要生气,管够。”

    滴酥鲍螺是比较珍贵的点心。用牛奶的油做成,里头加了蜂蜜和糖,挤出来时一枚一枚的状似螺狮,因此得名“滴酥鲍螺”。这小点心,入口即化,香香甜甜,味道和口感都绝佳。全永州县,只有望月楼有卖,还贵。平常人家自然不吃,只是请客或者过节时才会买来尝尝。

    林芳洲一边吃着美味的滴酥鲍螺,一边对小元宝说,“我问你个事。”

    说着把王大刀他们商量的太爷的送行仪式说给他听。

    小元宝耐心地听完,最后摇头道,“我看不必。”

    “啊?”

    “你们不了解县令。”

    “什么意思?”

    “潘县令从来思虑周全,不会让县民大张旗鼓送行的。以我之见,等新旧县令交接完成后,他多半会轻车简从低调离开。”

    林芳洲不太信,“为、为什么?县令挺喜欢热闹的呀……”

    “他是喜欢热闹,且并非淡泊名利之人。只是,你可知道,那杨仲德离任之时,他治下百姓送了他什么?”

    “什么?”

    “送一块匾,上书‘天高三尺’。”

    “什么意思?”

    “天高了三尺,是因为地低了三尺,地之所以低三尺,是因他杨老虎贪得无厌,刮地三尺。”

    林芳洲恍然,拍手道,“妙哉乎,真奇妙也……”她激动得开始扮斯文了,样子有些不伦不类。

    小元宝眉头跳了一下,无奈地看着她。

    林芳洲问道,“可这和咱太爷有什么关系?杨仲德被人侮辱是他罪有应得,咱太爷受百姓爱戴,这也不是他的错吧?为何要低调?”

    “官场之人,都要脸面。杨仲德被人送个‘天高三尺’,已沦为笑柄,他在县衙坐镇,你们去县外送行。你们越是大操大办、依依不舍,就越是往那杨仲德脸上扇。杨仲德心胸狭隘,昏庸无道,若因此记仇,遭殃的是全县百姓。潘人凤若考虑到这些,必不肯受你们惜别之情。”

    林芳洲觉得小元宝说得有些玄乎,她将信将疑。

    万民伞啊功德碑啊什么的还在做着,主簿已经统计好想要脱太爷遗爱靴的人。所谓“脱遗爱靴”就是送行时百姓上前把太爷的靴子脱下来珍藏好,以示对太爷的敬爱和不舍。统计好人数,主簿才好给太爷多备几双靴子,总不能到时候光着脚走路。

    把这些都打点停当后,那杨仲德来和潘人凤交接了。

    杨仲德今年五十多岁了,留一把稀疏的胡子,一双耗子眼,看人时总让人觉得他不安好心。

    杨仲德看到潘人凤的第一眼,就很不喜欢这个人。

    原因无他,潘人凤是进士,而他杨仲德只是个举人。

    在官场上,家世也好、师承也罢,这些差距都不重要,可以弥补。但是官场上有条泾渭分明的线,这条线仿佛一条天堑鸿沟,把人分为两大类。

    这两类人就是进士和非进士。

    进士们升官快,前途好,朝廷重臣,除了那些武将,都必定是进士出身,这是不成文的规定。非进士们只能给进士打个下手,有些甚至连官都捞不到做。像他杨仲德,举人出身,能做到县令,已经算非常的出类拔萃了。

    潘人凤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长相也是器宇不凡,与杨仲德站在一起,判若云泥,杨仲德面上很是挂不住。出身是杨仲德的心病,交接时潘人凤自觉说话办事没什么疏漏,奈何看在杨仲德眼里,全是疏漏,全是不安好心的炫耀。

    交接完,潘人凤不愿多留,当天便走了。走时只乘一辆马车,带两个家丁,留余下的家人随后打点好再追上去。

    他走得太快,永州的百姓们都不及相送。

    杨仲德听说此事,捋着胡子心道:倒还有几分识相。

    潘人凤离开后,王大刀他们都向林芳洲竖大拇指:“你兄弟真神啊,这也料到了。”

    “那是呢,我都怀疑他会算卦,”林芳洲有些得意,又说,“我家小元宝还说了,新县令来了,必定要先立一立威,处置几个人,再奖赏几个人,这都是常见的套路。咱们都留心一些,不要被杨老虎抓到把柄。”

    众人笑:“还说我们呢,你且先改一改口吧!”

    这几人在衙门里行走愈发谨慎,没几天,那杨老虎果真下重手处置了几个胥吏,幸好林芳洲他们一般兄弟提心吊胆的,倒不曾犯错。

    可惜,林芳洲在衙门里不曾做错事,在衙门外,却做了一件错到离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