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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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秀闻声抬头,淡笑着小声叫了声“昭昭”,随即一一跟屋内众人见了礼。

    “我今日来迟了,”何秀站在楚老太太面前局促道,“太夫人切莫见怪。”

    楚老太太摆手道:“无妨,秀姐儿来了这么久怎还这般客气。”

    顾氏打量了何秀一番,关切道:“秀姐儿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瞧着脸色似乎不大好。”

    何秀抿了抿嘴角,尴尬道:“是有些不适。”

    秦娴道:“吃药不曾?”

    何秀放在身侧的手捏了捏裙子,点头道:“吃了。”

    何嫣最了解这个妹妹,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没说实话,但当着这些人又不好戳破。她想叫妹妹先回去歇着,可这里轮不上她说话,只能干着急。幸而楚老太太很快发话让何秀回去休息,何嫣这才松了口气。

    楚明昭望着何秀的背影,心中生出些感慨。

    自从五年前何秀救了她之后,楚慎夫妇便对何秀感激不已。一年前安庆侯府分家,何三爷没分到多少产业,他自己又无甚营生,何秀几个兄弟姐妹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楚慎夫妇与何三爷夫妻俩商量后,将何秀接来了侯府。名义上说是让何秀来附学并给楚明昭做个伴,实际上是变相报偿何秀。楚家虽然地位大不如前,但家底殷厚,不在乎多养一个小姑娘。

    何嫣与这个妹妹感情深厚,对何秀爱护自不必说,侯府众人待何秀也很是和善,顾氏甚至吩咐何秀平日的吃穿嚼用都比照着楚明昭的来。只是何秀一直都谨小慎微,似乎唯恐行差就错,招了人嫌。

    何秀眼下十四了,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但何三爷而今潦倒不堪,杨氏自己出身也不高,想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便找了顾氏,让顾氏帮何秀寻一门亲事。

    顾氏连自己亲闺女的婚事都还没愁完,原本婉言推拒了,但后来被杨氏缠得实在没法,只好勉强应下。

    楚明昭觉得何秀姑娘或许比她还好嫁些,毕竟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敢娶她了,眼下唯一敢娶她的,她还不愿嫁。

    从松鹤斋出来,顾氏直接领着她去了账房。

    楚明昭今年就十五了,顾氏从去年年末便开始手把手交她打理庶务。这阵子抓得越发紧了,早上还亲自来催她起床。

    顾氏也是世家女出身,来楚家后没几年,楚老太太便丢开手将管家权交于了她。顾氏当家多年,把楚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楚明昭脑中本就存着从前学来的各科知识,又有这么一位经验老道的当家主母引路,学得倒是很快。

    然而,她的积极性并不高。

    顾氏瞧着女儿心不在焉的样子,轻拍了桌子一下:“魂儿又飞哪儿去了?看账簿可大意不得,仔细那些管事给你开花账。”

    楚明昭托腮看向顾氏,微微撅了撅嘴:“娘不必这样紧着抓我,我觉得我一时半会儿嫁不出去。”

    顾氏缄默少顷,喟然长叹:“若非出了那等变数,我的昭昭何至于如此。世人皆势利,以往遇上三节两寿的,那胯骨上的亲戚都上赶着来巴结。现在倒好,通不傍个影儿。”

    “他们不来正好,省咱们家粮食。”

    顾氏瞪她一眼:“就知道吃!我问你,那姜家公子,你真不想嫁?”

    “难道还有假,”楚明昭说话间就起身抱着顾氏撒娇,“娘,咱们把这门亲事推了吧?好不好嘛,女儿真的很不喜欢姜融啊。”

    顾氏偏头看她:“按说姜融也不差,他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跟那姜家姑娘不也处得挺好的?到时嫁过去姑嫂也能不磨牙。”

    “姜融没得罪我,我就是觉得他那种人不能嫁,”楚明昭拿起签子从银菱花碟里戳起一块枇杷果,“他简直愚孝,什么都听他娘的,一张口就是‘家母说’。那我若是嫁了他,将来他娘要他打我,他是不是也听他娘的?就算没这么极端,那倘使我和他娘起了龃龉,不论谁对谁错,他也定然不会帮我。”

    顾氏想想那广德侯夫人赵氏素日强势的作风,心里知道女儿说得有理。丈夫太没主意婆婆又太强,的确容易受气。但姜融似乎挺喜欢昭昭的,若昭昭以后能拿住他,他也未必就不会为昭昭撑腰。

    思及此,顾氏又探女儿的口风道:“我瞧着姜融对你还颇有情意。他又是广德侯独子,没有别家那些阋墙谇帚。后院也清净,房里没有七大八小,你到时候笼住他,将来他身边说不得便只你一个,没那些小妾歪缠,不知能省多少心。”顾氏的父亲就有几房小妾,她做姑娘时见多了妻妾之争。

    楚明昭动作顿了顿。她娘这是在拿姜融洁身自好来诱惑她。

    姜融也将弱冠了,这个年纪的世家公子身边一般都有伺候的通房丫头了,姜融身边干干净净的确乎难得,但她觉得姜融的性格缺陷令她全无安全感,何况她丝毫不喜欢姜融。嫁人是一辈子的事,她不想违心凑合。

    顾氏看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禁叹道:“世间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而今来看,姜融倒是最好的人选,那侯夫人总不能跟他一世,何况还有你父兄给你撑腰。”

    楚明昭不为所动,连连摇头:“我不嫁他,娘帮我回绝了吧。”

    顾氏推了推她:“我做不得主,你自己与你爹爹说去。”

    楚明昭笑嘻嘻道:“爹爹听娘的,我与娘说了就成。不过,娘这是答应不让我嫁去姜家了?”

    顾氏揉了揉额头:“你不嫁就不嫁吧,左右我也不大中意让姜融做女婿,不然我何必委决不下。如今你既也铁了心,那便罢了。”顾氏见女儿喜笑颜开的,不禁戳了戳她的脸颊,“高兴什么,也不怕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娘!”

    “嫁不出去就能一直留在家里孝敬爹娘了,”楚明昭卖了个乖,“我去爹爹那儿帮娘递个话儿,就说娘想好了,不让我嫁姜融。”

    顾氏笑骂道:“鬼灵精,全推我身上!去吧,只不知你爹爹从书院回来没有。”

    楚慎今日起了个大早,楚老太太那会儿还没起身,他便也没打搅母亲,径直上朝去了,所以楚明昭等人一清早都没瞧见他。

    楚慎是勋贵子弟里的异数,满京城里没有不知道楚慎的。

    楚慎身为侯府嫡长子,有现成的爵位承袭,将来再靠着恩荫谋个差事,满可以过上饫甘餍肥的悠闲日子,但他偏不愿靠祖上荫庇,自小便投身举业,朝经暮史勤学苦读,终得进士及第,被周太-祖钦点为一甲头名,一时满京嗟赞。楚慎之后的仕途也一片坦荡,累迁都察院左都御史,后至正二品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又以政绩卓异加从一品太子太师衔,授柱国勋阶。

    楚慎官位显赫却清正不阿,学问也做得好,为人谦逊仁厚,对妻子顾氏专心一意,没有纳妾,所以楚明昭适才打趣顾氏的话并非全是戏语。楚慎对子女的教养十分上心,两个儿子也争气,一个中了文榜的探花一个中了武榜的状元,两个女儿又是劭誉满京的贵女,人都谓楚慎此生足矣。

    然而楚圭窃位之后,楚慎遭压制,从吏部被调至工部,权力又渐渐被架空。楚慎郁郁不得志,转而专心做学问。楚慎对诗文制艺都研究颇深,是名震天下的文坛巨擘,一早便被首善书院请去做了山长,只是因着楚慎公务繁忙,这山长只是挂名而已。如今他抽出空来,每日散朝后都要去书院看看。

    楚明昭一进楚慎的书房就看到他一脸悒郁地坐在书案前,不禁道:“爹爹怎么了?”

    楚慎重重叹息一声:“我今日入宫时,听说襄世子和临邑王代父入京朝贺,襄王称边地战事紧,告罪未来。襄王统共就这两个儿子,如今全派来京,也不知是真的要臣服还是以退为进。”

    “爹爹希望是什么?”

    “于公而言,我自然是希望恢复大周的社稷,楚圭实在不是当皇帝的才料。但于私来说,我倒宁愿这么凑合下去,”楚慎按了按额头,“楚圭虽则不是东西,但好歹也是楚家出来的,倒不至于把楚家如何。可旁人可就不同了……将来不论谁坐上那个位子,都必先拿楚家开刀,以平众怒。”

    “那要不,”楚明昭踟蹰了一下,“趁着襄世子在京,爹暗中去见见她?爹爹是老臣了,又对先朝忠心耿耿……”

    楚慎疲惫摆手:“这会儿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何况,若是被楚圭发现我去找襄世子,侯府当下就要遭灾。”

    楚明昭沉默下来。

    两年前广和帝裴觥驾崩京师大乱时,各路藩王举兵来京擒拿楚圭,然而周太宗曾为了压制诸王势力而大肆削减过藩王兵力,藩王手中兵马有限,又兼楚圭早设好了埋伏,致使诸王兵败被俘。楚圭当场剐了几个对他詈骂相加的藩王,又放言只要归附于他,便能继续做安稳王爷,否则废为庶人、妻孥尽戮。诸王没脚蟹一般,只得屈服。

    但当年有两个藩王没来京,一个是肃王,另一个就是襄王。这两个亲王因是驻守边地的大藩,当初太宗削减诸王兵力时隔开了这两位。肃王与襄王手中兵强且众,其中尤以襄王为最。

    襄王的封地广宁卫是东北最高军事重镇,东控蒙古北御女真,故而襄王手下兵将个个勇悍,精锐不知凡几,是楚圭的心头大患。但楚圭称帝后襄王始终无甚异动,年节时甚至还按时给楚圭上贺表,但一直以各种理由拒绝来京。原本皇帝的万寿圣节藩王无须入京朝贺,但此次楚圭勒令藩王必须抵京,明显是冲着襄王和肃王去的,结果襄王让两个儿子代他来。

    楚明昭想到襄世子五年前秘密来京的事,觉得襄王父子并不简单。

    楚慎得知她来寻他的目的后,倒也没说什么,只叹道:“那便罢了,我明日跑一趟,跟广德侯言明。只我与他多年交情,有些不好张口。”

    楚明昭略感意外:“父亲竟没劝我?”

    “这种事还是要你自己属意才是,”楚慎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你的婚事,我与你母亲再合计合计,你先回吧。”

    楚明昭看着她爹那神情心里就直打鼓,这不会又挑了个女婿人选吧?

    “等等。”

    楚明昭正欲出去,楚慎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出声叫住她。楚明昭疑惑转头,就听楚慎细细问了她昨日出游和入宫的情形。

    楚慎听完楚明昭的描述,抚额叹道:“昭昭日后入宫小心些,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善茬儿。我至今都忘不了仪姐儿的死状。”

    楚明昭想起她那个死去的二姐姐,身上直冒寒粟子。

    楚圭为窃位,当年做足了戏码。他当初还是臣子时,身居高位而刚正謇谔,又是出了名的恭俭宽和,天下无不称美颂德。当时楚圭的长子楚怀仁罔利百姓、虐杀家奴,被他发现后竟眼都不眨地拿鞭子将楚怀仁生生抽死了,一时内外皆唏嘘钦佩不已。

    如果楚怀仁还能说是死不足惜的话,那二姑娘楚明仪实在是个枉死鬼。楚明仪当初和鄂国公家的苏大公子定了亲,次后拣定了婚期只等着不日亲迎,却不想苏大公子突然一病不起,不上几日竟呜呼哀哉了,原本退了聘礼跟文书便可,但楚圭硬是让楚明仪为苏大公子殉节,居然把她锁在屋中活生生饿死了。

    楚明昭当时远远地看见过楚明仪的尸体,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看见被饿死的人,只觉一股寒气直从脚底心往上冒,但最骇人的恐怕不是楚明仪的死状,而是楚圭的态度——楚圭当时面无表情,甚至直道楚明仪死得其所。

    “父亲放心,女儿记下了。”楚明昭轻声道。

    楚慎颔首道:“行了,回吧。只是昨日耽搁了,今日记得练字,我明日要批仿。”

    楚明昭从书房出来时,看到小厮捧了一份名帖往里送。她并没多在意,转身回账房。但她前脚到门口,后脚就有个丫头来传话,说侯爷叫她去书房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