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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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策在兵马进城的当天就传令全城,三日整军安民,民不袭军,军不扰民。三日之后,开酒禁,摆宴庆功。

    一列列兵戈林立,身上还带着疆场血腥肃杀之气的兵士列队自大街小巷之中穿行,扯着平日里喊杀的嗓子将孙策这“民不袭军,军不扰民”这八个字来来回回地喊。

    这个时代的民众早已习惯了兵戈四起,战鼓骤响的生活。今朝田间郎,明日阵前卒,下邳虽久不经战,但自年前的那一场蝗灾之后,城中乏粮,吕布又为防刘备,将粮草兵械都运至下邳,重兵驻防。

    因而下邳城的百姓见惯了街上或带着寒光闪闪的大刀,或骑着高头大马巡视的兵卒将士。他们不管这城池是姓吕还是姓孙,见了这巡街的兵士,只知战事已了,反倒是安定下来。更有胆大的玩闹稚子一日百遍听熟了,竟当做了童谣,跟在后头拍手而唱,再被惊惧惶然的大人一个个扯回去一顿打骂。

    如此一来,即使还有陈氏宗族的部曲要混在百姓之中煽动民情,也未必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而孙策来了,外面再如何,李睦也彻底甩手不管了。还没清点完的粮草有孙策继续接着点,还没见完的官吏有孙策继续接着见,她这个假孙权纵然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立刻就消失,但无论如何,这些端着架子端着笑的功夫怎么也落不到她身上了。

    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孙策就是那个高个子。

    这三天,李睦几乎都是睡过去的。日日提防,提心吊胆,撑了那么久那么累,她总算不必再担心那个关心爱护她的兄长生死难料,行踪茫茫,也总算不用再想将来如何才能在孙吴属地立足而不被人所欺,总算可以长长松一口气,安安稳稳地好好睡一觉。

    原来太史慈是她哥!

    一箭断人掌的青州名将太史慈是她哥!

    李睦一觉睡醒,准备去灶间找些吃的填个肚子。打开房门看着外面清朗朗的天空,只觉天大地大,峰回路转,人生如此美好。

    左右四顾,看看没人,她乐得又蹦了一下。那个大丈夫当立三尺之剑,升天子之阶的太史慈是她哥!

    孙策带着部众搬入了下邳的郡府里,他如何处置陈氏宗族李睦不知,但她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里。同样的回廊,住了这几天,她只觉得曲曲折折,一如人心难测。而今天才第一次发现每一根廊柱上都雕了不同的图形,或枝叶蔓藤,或高山溪流,或琴钟鼓乐,或飞鸟走兽,细致精巧,古朴有趣,一路走一路看,令人目不暇接。

    就连头顶的斗拱飞檐上也有各种不一样的花纹,李睦或驻步仰头细看一会儿,或绕到廊柱的另一头换个角度看,一路悠悠然,只觉得眼花缭乱。直到隐约听到有人高声呼喝,才收回目光。

    从曲廊穿过去,假山为断,另一面有一大片空地,原是陈氏宗族训练部曲的地方,之后便被周瑜单独划了出来,白天用作临时校场,晚上则有兵士搭起简易的营帐,驻守巡哨。

    李睦当初烤心衣的时候,就是借了这里的火。

    但如今孙策既然在郡府,照理说,这校场也该一并搬过去才是。

    李睦快走几步,转过假山,那呼喝声一下子轰然入耳。眼前列列兵卒成队,一分为二,一半齐臂挥枪,每变一招,便齐声大喝,另一半则执弓引箭,每一声呼喝之后,一波箭矢便如雨点般落到另一头的草垛子上,发出一连串噗噗之声,极为壮观。

    李睦不禁楞了一下,她前两天睡得日夜颠倒,摸到灶间寻食的时候不是日下西山,就是月上东枝,只远远瞥见这方向乌黑黑的一片,还只道除了日常巡哨的守卫兵之外,其他人都已经随孙策去了郡府,不想竟还有人在这里操练。

    她无意再在众人面前露脸,正要转身离开,眼角却突然瞥到了高顺的身影,不由一愣。

    高顺不是去袭沛县,抄刘备的老巢了么?什么时候回来了?

    李睦跟着周瑜这些日子,旁的不说,单是这军中调集兵马的号令军鼓之分,倒也学了不少。兵马一动,无论进出,都必有军鼓之音。尤其是出战后归队,大军之中旦闻有兵马归队的鼓声,便立刻变阵开营,早做准备,以免反被冲乱了己方阵型。

    高顺走时旨在瞒过刘备的耳目,故而刻意于黎明时分裹了马蹄,绕路南门悄悄而出,不闻军鼓是自然,可她却也没听到高顺回军时的军鼓声。

    “臂无力,手无劲,弓都拉不满,堂堂男儿与女子何异!”高顺正在训个没射中草垛子的小兵,一张黝黑的面容沉得令李睦突然就想起了灶间的锅底,倒也看不出有多生气,只是这一个字一个字的,却听得人忍不住缩脖子,“拉弓五百,再随左队重来!”

    看见了李睦,他语声微微一顿,随即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又一脸肃然地矫正了那小兵拉弓的姿势,这才到她面前,抬手齐额,躬身一礼:“权公子。”

    只隔三天,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李睦突然之间倒有些不习惯起来,赶紧回了一揖:“高将军。”

    刚想问他是何时回城的,然而转念又想到现在孙策已到下邳,高顺回来,定然是已经见过孙策了。若是她再贸然问起,不是教人一下就听出来孙策之事,不传于她耳么?

    她现在还顶着孙权的名义,又哪有兄长之事全然不知的兄弟,岂不是徒惹人生疑?

    反正现在这城中事也不用她再操心,多说多错,不如什么都不问。

    不想她正准备告辞,高顺却难得主动开口:“此番是袁术命不该绝,此乃未料之数,非权公子之过也。今沛县粮道已断,刘备仓皇而逃,军中上下,谁不知是公子妙计所得?纵使袁术得脱,尚有孙将军新军在此,他日再战,必能一举破敌。再者,胜败之事,兵之常有,公子实不必消沉如此。”

    消沉?妙计?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睦听得一头雾水。派高顺袭沛县,釜底抽薪抄了刘备的后路不是周瑜的意思么,什么时候变成她的妙计了?

    等等!

    想到周瑜,李睦突然想到三天前半城烽火,兵荒马乱之时,她要徐茂调人冲进陈氏宗族抓人的时候,徐茂突如其来的那句话。

    “周郎临行前严令,无论如何,粮仓守卫不可动。”

    除非他早就知道那天战事告急,城门遇险,否则,他怎就知道她要四处抽调兵力守城,甚至会动粮仓的守卫?

    若高顺远击沛县,和周瑜出城冲杀刘备军营都是刻意安排,那兵力空虚,偏又被吕布囤满了粮草的下邳城岂不是正如一盘上好的肥肉,引得袁术这头饿狼闻着香就往城里扑?而这时候若是粮仓那里的守军是周瑜事先布下的伏兵,袁术一入城就必定会被拖住。

    就像一只捕兽钳,将那贪肉的野狼狠狠夹住。周瑜和高顺在城外合军击退刘备后,再绕过半座城池自后路抄袭,便能正正好好将被夹住挣脱不得的野狼扣死在这个捕兽的陷阱之中。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什么晴日无风最适弓箭之威,周瑜分明就是早知道那天高顺回兵下邳,算准了时机里应外合,看似为出城击刘备,实则引袁术入瓮。

    这从头到尾,都是周瑜布下的请君入瓮之计。

    李睦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想出这么复杂的连环套,要死多少脑细胞!

    而她冒认了孙权,这连环套的功劳就自然而然落到了她头上……

    睡了三天,旁人还都以为她是在为最终没逮住袁术而消沉!

    这都什么跟什么!

    李睦抓了抓头,又习惯性摸了摸鼻梁。又被周瑜诓了,亏她还战战兢兢,喊打喊杀,吓出一身冷汗!

    “这只狐狸,简直就成精了!”咬牙切齿地叨念了一下周狐狸,偏偏这事她还要死死压住,谁也不能说。

    看着高顺一脸鼓励小孩子的表情,李睦原本好得不得了的心情突然就郁闷起来。却又不得不佩服周瑜对于整个战局的时机把握之精妙,于人心算计之透彻,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叹了口气,一转头,正瞥到方才那个被高顺训得头也抬不起来的小兵正苦着脸一下一下地拉弓。

    顶多十四五岁的孩子,瘦瘦小小的个子比他手里那张弓高不了多少,憋红了脸,用尽全力,也只扯得弓角微微下沉,距离满弓不知还差多少。看着他拿手里的弓弦毫无办法,对着远处的草垛子直跳脚的模样,李睦就想到她面对周瑜时的心情,顿生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来,就朝那孩子招手:“喂,那个……你,过来!”

    那孩子原没往这里瞧,这时听到她叫,不禁怔怔地回头,先看到高顺,老鼠见猫似地缩了缩头,然而下一刻看见李睦,却两眼陡然发亮,纵然看到高顺心里发怵,还是扛了弓立刻就跑过来“你……你是……权公子!”。小小少年激动得声音打颤,抱着弓眨着眼看她,猛地向她一个躬身,脑袋险些就撞到了廊柱上。

    “你认得我?”李睦反倒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扫了高顺一眼,却见这黑面神似的将领只负手看着,却也不拦着,想到他方才所言,不禁微微皱眉。

    那孩子抬了眼,挺了挺胸,眉目之间流露出满满的骄傲:“那日……我跟权公子去绑了陈家全族……若非公子,下邳城就守不住了!”

    “咳……”李睦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心道要不是她,袁术还死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