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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离得更近了,莫青荷看清了他的面孔,不由张大了嘴巴,他没有认错,那真的是陈宗义!

    莫青荷几欲断弦的神经倏地放松了,一身冷汗粘滞在后背上,他两手扶着冰冷的砖墙,回身微微嗡动嘴唇,唤道:“陈先生?”

    汽车的灯光熄灭了,借着熹微的雪光,莫青荷突然察觉了异样之处。

    对面的人是陈宗义,但又完全不像莫青荷印象中那个优雅世故的陈先生了,他没有戴礼帽,平时抿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被风吹成了蓬草,苍白着一张脸,眼眶布满血丝,他瞪着莫青荷,神情疯癫而绝望,雪地里一个长而歪斜的人影,就像是一个疯人!

    他的腿几乎不会打弯,像一个被钉住膝盖的木偶,蹒跚着扑了过来,哑声道:“云央呢?云央是不是来找过你?你把云央弄到哪去了?”

    莫青荷被他推得倒退了两步,后背结实地撞在缠满爬山虎枯枝的砖墙上,离得太近了,他能清楚地看见陈宗义衬衫前襟的红酒渍,同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大约是刚从一场为日军准备的夺城庆功宴的酣醉中清醒过来。

    这种情况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但深夜遇见一名醉汉,无疑比一名握着枪的汉奸要好上百倍,莫青荷试着与他交谈:“您跟云央吵架了吗?他没有来过这儿……”

    “我去过沈家,一个人都没有,一定是他来通风报信了,你们才跑得这么快!”陈宗义的声音被酒烧得低哑,自顾自截住了他的话头,恍若受了什么刺激,纵身一扑,一把卡住莫青荷的脖子,一下下往墙上撞,口中发出困兽般的低声咆哮,“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把他弄到哪里了?啊?”

    “他已经走了,他说要去……”莫青荷被卡得脸红脖子粗,额头的血管突突直跳,险些要背过气去,好在陈宗义还处在半醉中,为了听清对方话语的内容,手上的力气略微放松,就在这万分之一的疏漏,莫青荷握住他的手腕,牟足了力气反向一折,只听骨骼发出脆响,趁他痛苦的大叫,低头,矮身,从对方肋下一穿而过,接着转身掏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只在瞬息之间,陈宗义已经贴面伏在墙上,被一支冷冰冰的手枪抵住了后脑勺!

    重新获得了空气,莫青荷捂着脖子用力咳嗽,张着嘴吐出一团团湿润的白雾,断断续续的说:“陈先生,云央没来过,你的话我也听不懂,我现在有急事,麻烦您行个方便,让一让路。”

    说完反剪着陈宗义的双手,往花墙一按,爬山虎枯藤被压得喀拉乱响,莫青荷回头看了看,见没有别人在场,压低声音道:“作为朋友,我想提醒您一句,跟日本人走得太近,您的处境会很危险。”

    他很想给这名叛国者一点血的教训,但想到出发前,老谢曾经无数遍嘱咐他,没有组织的指示,任何任务之外的行动都不能草率决定,他便把手枪掖回后腰,说了句告辞就想脱身,不料陈宗义根本不畏惧子弹的威胁,狼狈的转了个身,半屈着腿站起来,对着莫青荷的背影喊道:“莫老板留步,我有话对你说!”

    他的头发沾满了碎叶子,西装染了黑泥,使劲吞咽口水,像在努力组织语言,又好像在忍住胃中汹涌的吐意,低声诉求道:“莫先生,我也不想把沈兄给卖了,把杭州城卖了!有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为日本人办事我就得死,连我的家人也得一块儿死!我得保住这一份家业,更得保命!你与云央的感情那么好,你一定了解我的苦衷。”

    莫青荷冷哼了一声,心说如果他认同你的想法,今夜也不会走失。陈宗义喋喋不休地说道:“你骗不了我,你知道他在哪儿,告诉他我在找他,这个时候在外面乱跑太危险了,只有在我身边才安全,你让他回来,今夜的事我全不追究,你劝劝他,让他回家,啊?”

    他抬起一双涣散的醉眼,一蓬秋草似的头发被雪打湿,湿漉漉的贴着额头,说完这些话,眼中的神色全然被痛苦占据了,摇晃着转了个身,一步一拐的走向汽车。

    莫青荷望着他拖在身后的两排脚印,突然唤道:“陈先生,我也问你一句话,你真要搜捕沈哥的家人吗?”

    “他们要脸,我要命。”陈宗义的脚步停了一停,回头冲莫青荷递过一个凌厉的眼锋,“这种时候,陈某人可顾不了什么朋友情谊,如果你也是来报信的,就让那老太婆早点滚,别被我看见。”

    汽车逐渐开远了,马路被空茫茫的白雪覆盖,两道车辙向远处延伸而去。莫青荷隐藏在花墙的阴影里,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险些失了方寸,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慢慢呼出一口白气。

    他得走了,现在茶社无法通讯,也许上级组织已经转移了,走时可能遇上了些许阻碍,导致他们没来得及通知自己。他得先追上原野的队伍,暂避一两天,等城中情形稳定,再回来查看有没有新的接头信息。

    然而,另莫青荷没有想到的是,他抄小路,七拐八拐地绕回沈家的后墙,却在另一条街道又看见了陈宗义的汽车。

    莫青荷躲在一条漆黑而狭长的小巷子里,只要出了巷口,马路对过斜插过去就是沈家大院的后门,再不远就是原野他们离开时走的那条路了。巷口一盏忽明忽暗的路灯,将覆盖地皮的薄雪映成一块方方正正的光明之地,一辆深枣红色的大轿车安静的停泊着,车鼻子也落了一层细霜似的雪屑。

    莫青荷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转身就想走,却听见巷口传来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仿佛是许多人正列队跑来。

    越下越大的雪让周围的一切都格外寂静,静得甚至能让人听见自己的呼吸,莫青荷将自己变成一道贴着墙的薄影,偏着头朝外查看。

    来者是一群身穿黑制服的宪兵,一个个都穿着大皮靴,胸口挂着日租界的通行卡,这一拨乌鸦似的人围着陈宗义,听他咬牙切齿的发布口令:“就在这附近,给我搜!把所有院子的锁都砸开,只要有活人,不管知不知道沈老太婆的下落,通通带回去!”

    “找到杭少爷赏一千大洋,要是找到了又让他跑了,集体罚三个月薪饷,务必把杭少爷毫发无损的带回来,谁要是误伤了他,立刻毙了!”

    宪兵队大声领命,各自分头散去,陈宗义留在原地,在巷口的光明里穿进穿出走,无力地倚着路灯,点燃一根香烟。

    两名宪兵守在他旁边不走,陈宗义一抬头,气急败坏的大喊:“你们两个饭桶还留在这做什么,赶紧去给我找人!”

    “*城防队离这里不远,我们要是都走了,先生的安全问题恐怕……”其中一名低着头,不敢看陈宗义要喷火的目光,另一名踩了他一脚,两人不再争辩,两脚并拢转身,紧了紧背上的步枪,却正冲莫青荷藏身的小巷来了!

    莫青荷将长袍在腰间打了个结,掖进裤子里,往后退了两步,加速助跑,他的身体灵巧如野猫,脚尖在身旁的一只破竹筐上一点,单手扳住墙头,腰部用力,下半身在空中荡了个半圈,无声无息的翻过矮墙,只露出脑袋往下张望,等两双大皮靴的跺地声都消失了,他才撑回墙头坐着,观察一会周围的形势,一翻身无声落地。

    他躲在小巷的阴影里,远远注视着陈宗义低头踱步的身影,感觉到越来越强烈的不安。

    他一直认为陈宗义极端的宠爱云央,就像他今晚保证过的一样,但看这架势,他是要不管不顾的抓云央回去了!如果他在卖国之外还要威胁云央的人身自由……莫青荷掏出怀表估算了时间,俯身摸出一柄绑在小腿上的匕首,开始屏息凝气的等待。

    他还能逗留一个钟头,如果一个钟头之内,这群人找到了师弟,如果师弟不愿意遵从他们的意愿,莫青荷想,他得带云央走,同一个戏班的孩子都没有亲人,师兄弟就是彼此的亲人,他得履行当这么多年缺失的作为哥哥的责任,他得带他的宝贝师弟安全离开!

    他回想着云央离开沈家时反常的言行举止,越发感觉不放心,直后悔当时没问明白就让他慌张的走了。他了解师弟,云央那人看似怯懦,实际相当重情义,小时候在戏班子里,一次他和柳初被师父罚跪,一大帮师兄弟挤在门口看笑话,只有云央战战兢兢地请愿要陪着受罚,那张俏丽的瓜子脸儿,一对上挑的杏眼儿,抱着一只脏蒲团的模样,莫青荷怎么都忘不了。香堂阴冷破败,云央怕黑怕鬼,怕饿怕冷还怕老鼠,门一关就后悔了,他和柳初一跪三天,云央蜷缩在破门后头,一连哭了三天。

    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和柳初在后台偷偷亲嘴,被云央撞见,云央弯着眼睛笑,一口咽下了这个秘密,谁问也说不知道。莫青荷明白,师弟心里是存着不少事的,只是他太娇气漂亮,两人从小就把他当女娃儿娇惯,反倒疏忽了他的心事。

    莫青荷抖落肩上的雪花,潜藏在黑暗中观察陈宗义的动静,忽然,只听背后的破竹筐传来极轻微的抖动,他感到芒刺在背,像利箭离弦一般往前冲去,可就在方寸之间,一道黑影敏捷地扑向他的后背,猛地捂住了莫青荷的口鼻!

    柔嫩修长的手,手心的香水味,掌心冰凉,应该在外面冻了很久,手腕戴着一块凉浸浸的白金手表,莫青荷没有被惊慌夺走理智,紧紧咬着下唇,瞳孔却倏然放大,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师哥,是我,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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