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星门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说完转向莫青荷道:“这位还没有介绍过,听说是老三的朋友?看着年纪不大,毕业了没有?”

    莫青荷听她特意强调“不三不四”,知道话题马上就要转移到自己,因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不想她竟问起学业,表情又非常和善,不像有意为之,便真诚道:“没有,还在北京大学念书。”

    这个“书”字还没说完,沈太太像早知道他要说什么,干脆的打断他:“那倒不错,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不用担心差事,读读书,出洋见见世面,像敏娟,在欧洲学美术,我看就很好,不要学那些小家子气的急着出去谋事,难道还缺那两个钱吗?”

    沈太太笑的愈发慈爱,但莫青荷却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滋味,知道是讥讽,便低了头不说话,她乘胜追击,继续道:“这位既然是老三的朋友,想必也是体面的人,不知父母在哪里高就?”

    曼妮噗的笑出声来,五根长长的手指捂着嘴,转过脸去,指尖涂着鲜红的蔻丹,嘴唇是桑葚的红,像吸饱了血又吐在指甲上,有一种骇人的艳丽。沈立松轻轻推了她一把,低声道:“没你什么事,少添乱罢。”

    曼妮忙着看好戏,一拧身子,不耐烦的拍掉了他的手。

    沈太太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眼神凌厉起来,却端起茶杯,掀盖啜饮了一口,盯着莫青荷道:“我家老三有个毛病,老跟些粉头唱戏的在一起胡闹,那些人都是不讲求廉耻的,他既然已经自立,我一直不说他,如今他订了婚事,先生可要时时劝着他,不能让那种人败坏了门风。”

    她说着说着,仿佛刚刚注意到莫青荷的容貌,仔细看了看他,故作惊讶道:“这位先生的模样可真讨人喜欢,白净的像大姑娘似的,不会是唱戏的吧?”

    莫青荷这才知道,沈培楠那张开口就气死人的嘴是从哪里来的,他越看越觉得这厉害老太太的神情和语气都像沈培楠,因此也不大生气,甚至存心想听她还能说出些什么,便不卑不亢的回答道:“沈太太好眼光。承蒙京城的老少爷们看得起,称莫青荷一声红角儿,可惜不久前公开声明不登台了,所以说是唱戏的,也不大地道。”

    沈培楠的二哥沈疏竹不喜欢纷争,他自诩心怀文人似的胸怀,既没有看不起伶人,也没有特别同情,一直把莫青荷当成家养的鹦鹉,总觉得他应该唯唯诺诺的依附在沈培楠身边,不想他从进入晚宴开始表现的颇为镇定,便有些讶异,停下筷子,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莫青荷没注意,他放弃了食物,此时专心应战,两只手交握着放在膝头,刚刚被沈培楠碰了一碰,他一偏头,正看见沈培楠冲自己眨了眨眼睛,大有“干得漂亮”的夸赞意味。

    莫青荷没忍住,咧开嘴笑了。

    沈太太看见他笑,感到自己的权威被挑衅,一下子来了火气,将茶碗往桌上使劲一拍,当啷一声脆响。

    沈培楠见局势恶化,皱眉阻止道:“妈,差不多行了。”

    沈飘萍写了那张狼来了的纸条给他,内心却很想看笑话,此时见母亲真的上了火,深知其中利害,插话道:“如今旧习俗不实行了,咱们家都是新派的人,怎么能带着旧阶级观念看人呢,种地的,做工的,唱戏的,只要他没偷没抢,都是用劳动赚钱,并不比咱们这样的家庭矮着一级,甚至还自由许多。”

    莫青荷心里一动,抬头看着这位沈家小妹,虽然她话语的内容并不稀奇,但说话方式却很熟悉,从事地下工作的敏感性和对信仰的忠诚让他迅速进入工作状态,竖起耳朵寻找李沫生所说的蛛丝马迹。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他的思绪,沈太太面露怒容,手中的筷子突然飞了出去。

    这一声甚是高亢清脆,筷子落地后还骨碌碌滚了几滚,临近几桌客人停止的谈笑,回头望着这边,他们一停,远处的客人也不解其意,不过片刻功夫,整间大厅竟安静下来,大家都注意到沈太太发了火,但暂时不知是为了什么。

    沈太太的声音大了起来,微微的颤着,却是指着沈飘萍,厉声道:“这跟旧阶级观念无关,我要是守旧的人,当年会跟你爸一起,为了建立党国捐出家私、整日东躲西藏吗?我们信奉的平等自由难道是假的吗?”

    沈飘萍不敢争辩,劝道:“人家上门做客,妈你是有心胸的人,给人留点面子。”

    “上门?我请他上门了么?我还想把那些不干不净的都撵出去!”沈太太又转向沈培楠:“今天我们不谈理念,只谈家庭,唱戏的为什么被人看不起?正经的男孩女孩子,会陪着你玩,陪着你到处吃饭、到处胡闹开心吗?还不是图你的钱!他们这种人朝令夕改,眼见着没有利益可图立刻就会翻脸,带着这种人到处招摇,破坏名声与家庭,你自己想想值不值得!”

    这一连串话语说到最后已经近乎怒喝了,而沈太太手指的方向也从沈培楠移到了莫青荷的鼻子尖。

    宴会厅回音效果很好,满是宾客都听得清清楚楚,沈培楠喜欢男伶的事不是秘密,大家平时都不当一回事,但老太太拿到明面上来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劝阻,只有几名年纪大些的亲友上前扶着她,低声道:“身子要紧,消气,消消气。”

    沈培楠见形势不对,轻轻把莫青荷往身后一扯,沈太太见状更加怒不可和,倒是敏娟,知道闹僵了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便挽着沈太太的手,劝慰道:“男人嘛,总有个爱好,我哥哥也捧坤伶,还置办过小家,一直不敢跟家母说,这也没什么,我们这种家庭不缺金钱,更不用计较金钱,就当买个乐子,新鲜劲过了也就完了。”

    沈太太闻言,很感慨的转头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这傻姑娘,我是怕你以后受委屈。”

    敏娟脸颊飞红,将一缕漆黑的卷发拨到耳朵后面,露出耳上一颗硕大的珍珠,道:“他们这些人没有文化,为了生计不得已罢了,我身处现在的层次,怎么会容不下他们这些……”

    话没说完,莫青荷一只手捉着沈培楠的胳膊,极轻的开口道:“沈太太是豪杰之士,令人敬佩,我不知道敏娟姐身处怎样的家庭和层次,但我跟沈哥好,不是为了他的钱。”

    他的话没说完,沈培楠忽然变了脸色,回头吼道:“你给我闭嘴!”

    说罢用力把他往身后一推,力气使得太大,莫青荷往前冲了几步,被椅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但形势已经如弦上的箭,沈太太早已一个大步上前,喝了一声:“不知廉耻!”抬手要招呼莫青荷,却被沈培楠的一推一挡所阻碍,这一巴掌收不住势头,啪的一声清脆利落,正好扇在沈培楠的脸上!

    他的侧脸霎时起了一片鲜红的指印,紧紧抿着下唇,低头压抑着脾气,那宽肩却止不住颤抖起来。

    宾客们见真的动了手,都知道沈家这两个人的性情最像,而沈太太年轻时披着一条黑大氅,策马持枪参与夜袭的故事还印在一些人的脑子里,当即纷纷离了桌子上前劝架,宴会乱成一团,戏台上的两位坤伶惊得放下琵琶,转身去了后台。

    莫青荷见大家都围着沈太太,爬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土,绕到沈培楠跟前,掏出手绢擦他脸上的红痕,从小到大受过的蔑视和欺凌漫上心头,却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是红了眼眶,慢慢的,轻轻的说道:“沈哥,我给你添麻烦了……”

    沈培楠低骂了一句,提起他的手腕把他往身前一拽,手掌包覆着他白净的脸,对着那嘴唇狠狠的亲吻下去。

    莫青荷愣了一瞬,两手抱着他的后背,激烈的回应起来,吻到深处,只觉得鼻腔都是他身上的气息和唇齿间残留的烟味,吻了不知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有片刻,但满室宾客都没了声音,莫青荷恋恋不舍的放开了他,回头在大厅环视一圈,视线落在沈太太身上。

    沈太太气的面色通红,胸膛急剧起伏,跌坐在椅子上,眼皮一低,滚下一串串眼泪,儿女们都惶恐不已,递手绢的递手绢,拍后背的拍后背,沈太太却只是哭,那老去美人的眼睛汪着水,水里含着凛然怒气,径直瞪着莫青荷。

    “去给太太道个歉,让下人带你回去休息,这边我收拾。”沈培楠握着他的一只手,莫青荷冲他笑了笑,挣开他的手,绕了过去。

    他款款走到沈太太面前,先鞠了一躬,说了句抱歉,然后转身面对一屋子宾客,再次深深鞠了一躬,道:“造成现在的局面,我怀着万分歉意,各位看不上我们梨园行,都说轻浮,抛头露面,朝令夕改,我的行为算不上端正,自然无可辩驳。”

    “我与沈哥的关系,我们俩瞒来瞒去,还是没瞒住,时至今日,我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怕恶心着大家,怕难为了沈哥,就不能说。莫青荷是个戏子,除了唱戏没别的本事,今天在座的都是朋友亲戚,算不得公演,青荷给大家唱几句赔不是吧,我想说的话,要做的事,要是若干年后还有人惦念着,就都在词里了。”

    这一番话说的极其缓慢,他话中有话,字斟句酌,每一个字都有千斤的重量,眼神落在沈培楠身上,像牵出了藕断丝连的线,半晌却又一横心自行挑断,回头朝那旧戏台一步步走过去,琴师还没有走,乐班还没有散,他站上台,正了正领带,又理了一理西装马甲的钮扣,往下一扫,先不好意思的笑了,柔声道:“没扮上,就不加身段了。”

    又道:“这一段,从莫青荷出道一直没唱过,连沈哥也没听过,青荷见识浅,一直唱不出那份恩义,今天见在座都是体面的大人物,细想想,我倒是几分明白了,姑且一试,唱的不好,大家不要笑话。”

    大家见这小戏子毫不怯场已经惊奇,不知他有什么目的,都在原地静静等待着。

    他清了清嗓子,一开口先是一句清亮的念白:“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

    声音如裂帛一般,字字都是千斤重的一枚橄榄,在心中千回百转,终于宣之于口,唱的是吃不饱饭的过去,受人白眼的现在,充满信念的未来,一句句不能对恋人说的秘密。他想,他没有“我们这种家庭”的矜贵,没有移民避难的能力,就要比任何古装丽人都争气,因为有着明确的目的,所以不挣扎,也不害怕付出代价,决绝而热烈的奋斗下去,孤注一掷的虞姬,就连死,也要比别人死的痛快。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我早已将一腔热血委身于信念,若是一日山河破,又留这一身锦绣衣冠做甚!

    他干脆的收尾,整座大厅都寂静无声,余音却仿佛仍在回绕,莫青荷旁若无人的走下台,绕过呆若木鸡的宾客,却走到沈培楠面前,鞠了个躬,很轻的叹了句抱歉,面上仍带笑容,轻轻袅袅的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