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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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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蒸汽挂烫机在男式西服上来回摩擦,被熨整好的布料,由褶皱遍布变得一丝不苟。水汽轰隆隆地往上冒,蒸得白梓岑一脸的水雾,眼里都像是滚了泪。

    狭小的仓库里,白梓岑把最后一件西装整烫完毕,套上塑料外罩,封入硬纸板箱。这是一批即将送往折扣城的男士西装,原本高高在上的价格,到了那里会被重新贴上标签,价格趋于平民化,甚至低贱到人手一件的程度。而作为一个营业员,白梓岑只能将这批西装熨烫整齐,以保持它们曾经作为一件贵重品存在的尊严。

    白梓岑拿起塑胶袋,刺拉拉地扯出一长条,往硬纸板箱的缝隙上贴。硬纸板箱被塞得盆满钵满,差点要涨出来,白梓岑没办法,只能整个人呈一种怪异的姿势趴在纸板箱上,挤出多余的空气,以防止纸板箱开裂。待到弄完这些的时候,白梓岑已经是汗流浃背了。

    她伸手抹了一把汗,却闻到了一阵腥涩的味道。她抬起手看了看,才发现右手掌心已经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大概是刚才没注意,硬纸板太锋利,以致于把手心划破了。

    白梓岑去服装店的洗手间接了些水,簌簌地往右手心里泼。伤口碰水,疼得要命,白梓岑却只是微微咬合着下唇,一声都不吭。

    伤口豁开得很大,一路贯穿掌纹,直达生命线尾端。

    这么多年来,白梓岑第一次认真直视自己的这双手。布满老茧,手背处还有些去年未褪去冻疮的黝黑。她几乎快要不能想象出这双手曾经白嫩的样子。曾几何时,印象中似乎有人夸过她的手很好看,还总是喜欢来来回回地摩挲她的手往口袋里塞,朦胧中他似乎还会“小岑小岑”地叫她。只是白梓岑细细回想了一下,却发现记不太真切了。

    完全像是上辈子的事。

    “白梓岑,你在洗手间里磨蹭什么呢。今天男装部本来就只有两个营业员值班,你一个人跑去仓库整理了那么久的货,也应该整理完了吧。待会客人来了,冷冷清清地,还以为我们店倒闭关门了呢!”

    白梓岑赶忙拿了张纸垫在伤口上,匆匆跑了出去:“赵经理,真的不好意思。我刚刚整理衣服出了点状况,所以晚了。”

    赵经理眉毛一挑,明显的不屑:“不要跟我解释,除了生死其他以外都是小事。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顾客就是上帝。你卖不掉衣服,这个月就只能拿保底工资,没有提成。白梓岑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从女装部转过来之后,一直是我们男装部垫底的。”

    “我明白了,赵经理。”

    “知道就好。”

    **

    远江市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总算放了晴。天空蓝得像是一片湛清的海,能够扫除一切的阴霾。白梓岑也曾想过,在这样无限的蓝天下,她能洗净一切曾经的污垢,变成一个干净的人,但事实却容不了她有一丝狡辩。

    五年的牢狱之灾,早就把一个满是棱角的白梓岑,打磨成了一个浑圆的石头,顽固而又懦弱。

    白梓岑一直催眠似的在怂恿自己忘记过去,结果也很让她欣喜,她确实忘得差不多了。只是偶尔想起的时候,还是会难免想起那个名字。

    梁延川,仄仄平。

    将最后一件新款男式西装晾到衣架上,白梓岑早上积累下来的任务也终于告终。服装店是轮休的,今天男装部又只有她和同事林敏两个人,现在林敏在休息,即使现在她都快饿得眼神发昏,但在赵经理的虎视眈眈下,她仍旧只能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欢迎光临!”

    赵经理尖锐的嗓音穿透一切嘈杂,传进白梓岑的耳廓里,她连带精神都微一凛。

    白梓岑低着头,迎合似的也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她的声音不如赵经理那般尖锐,只像是淙淙的流水,一直淌进心上。

    男人的脚步声散漫的靠近,高档皮鞋踩在品质低劣的地板上,咯咯作响。这响声中,有些白梓岑似曾相识的味道,只是一时间,她暂时回想不起来。

    她谨慎地抬了抬眼皮,生怕不合时宜的目光,给客人带来了不愉快。她仰头的那一瞬间,那人正好一个转身,白梓岑没能看见他的样貌,唯独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以及他的穿着。

    男人身高颀长,比例匀称,利落的短发干练而简洁,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作态。虽然入服装这行不到半年,但白梓岑学到的东西却也不少。法式衬衫,成功男士的专属,辅以一枚价格昂贵的袖扣,是所有男士为之向往的优雅。白梓岑还是第一次见人能把一件衬衫穿的这么好看。

    如果梁延川穿上西装的话,应该也会这么好看的。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的时候,连白梓岑都吓了一跳。

    男人的穿着委实不太适合这家店里的风格,这里卖的大多是中低档的男式服装,与他身上矜贵的穿着格格不入。连他身影融入这家店里,白梓岑都觉得是在对他的亵渎。

    她含着脚步,一点点地靠近他。她不擅说话,只能对着他的背影,硬生生憋出一句:“先生,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助您的吗?”

    得闻白梓岑的嗓音,男人有一瞬间的停顿。之后,高档手工皮鞋平稳的踩在地上,他一个顺利的回身,就直接掠过了她,转投另一个方向。

    转身的那一刻,白梓岑看见了他的样貌。有那么一瞬间,白梓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像是从冰冷的脚底蹿升到脑门上,连呼吸都不太自如。眼前蓦地一片黑,她扶着衣架杆子,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去。

    那人随手拿了一件两粒扣的西服,动作优雅地除去衣架,往身上套。白梓岑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十分失态地走到他的面前,扯掉了他即将套上身的衣服,塞了另一件给他。

    “你手里拿的是xl号的,你穿这个号……太大了。”

    在服务行业,对待顾客统称为您,这是基本的素养。可是这一秒的白梓岑,却把这个最卑微的称呼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在她的记忆里,他虽然身高一米八多,但总穿的是l号的衣服。他人高,但骨架子不太大,所以总穿比正常号小一码的尺寸。况且,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白梓岑经手的,她怎么可能忘。

    男人试衣服的时候,打底的衬衫被西装翻了起来。白梓岑如同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温柔地替他翻衣领、整袖口,就如同数年前她做过千万遍一样地熟练。唯一不同的是,粗粝胀大的指节,早已不复了当年的柔软。

    白梓岑忽然有些自卑,即使坐牢出狱,找工作毫无头绪时,她也从没自卑过。但今天,仅仅是因为自己的一双苍老手,就让她恨不得钻个地洞下去。

    他静默地任由她穿戴,只留下一句。

    “结账。”

    白梓岑取了个带着logo的牛皮纸袋,熟练地替他打包起来。他已经在收银台前等待付款了,白梓岑却一直迟迟不敢上前。

    “白梓岑,快把衣服拿过来,客人已经埋单了。”赵经理垫着脚尖,声嘶力竭地叫她。

    “知道了。”

    白梓岑攥着牛皮纸袋,木讷地往收银台前走。

    “先生,您的衣服在这里,欢迎下次光临。”白梓岑公式化地回应,脑袋低到几乎与肩膀齐平。

    没有人接过白梓岑的纸袋。

    白梓岑下意识地仰起头瞥了一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牛皮纸袋的绳线上已经浸满了猩红的血液,还在往底下淌。尚未干涸的血渍一并滴到了深黑色的西装上,暗湿地找不到痕迹。留了这么多血,白梓岑应该觉得疼的,只是痛觉依旧麻木。

    赵经理倒是比她先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走出收银台:“先生不好意思,我们员工受了点小伤,把这衣服弄得不好看了。先生要是不介意的话,您看,我立刻给您换一件行吗?”赵经理怕白梓岑再次出了事端,只好亲自上阵。

    “可以。”

    低哑平淡的嗓音,带着白梓岑一如既往的熟悉,如同潮涌似的记忆,一同蜂拥而来。

    ——我叫延川,绵延的延,山川的川。

    彼时,白梓岑从没想过。这两个字,就真的一直绵延在她的心上,成了她一生的山川。至于后来的鲜血淋漓,白梓岑一直在选择性的遗忘。

    “先生,不好意思。您要的这件衣服,l号已经售空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当场给您退款好吗?”赵经理毕恭毕敬。

    赵经理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喂?”他顺手接起。

    周一的店里本就空旷,加之白梓岑离得近,几乎能不疏不落地听见他所有的对话内容。

    女声恭谨万分:“梁检,成峰建设旧工厂的污染排放问题已经有些眉目了。有关提请诉讼的事,需要立刻上报吗?”

    他眉头浅皱:“之前蹲守了那么久都一无所获,现在的线索来得太过蹊跷,等我回来再说。”

    “知道了。”

    挂掉电话后,他二话不说直接取过白梓岑手里的牛皮纸袋。绳线连着白梓岑的手掌心,被他扯过去的时候,带动了白梓岑掌心的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

    梁延川似乎也有所察觉,竟不由自主地将纸袋往回收了收,等她脱手后才接了过去。

    “不用了,就这件吧。”

    他嫌恶地挪开了沾有白梓岑血迹的绳线,单手握住牛皮纸袋,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白梓岑眼底有些水光,也不知道是因为手上的伤疼出来的,还是因为故人重逢的感叹。他背影耿直,如同他的职业一般响亮。

    检察官。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梁延川始终在不断前行。在他父亲的基础上,活得光鲜亮丽。唯一不同的,是她白梓岑。她一直在倒退,以前她是灰烬里的渣滓,现在她是腐肉里的蛆虫。不变的堕落,不变的不堪。

    赵经理见白梓岑在发呆,毫不犹豫地打断她:“白梓岑,赶紧把你的手处理一下,血淋淋得怪吓人的。处理好之后出来一下,在刚刚那个先生的单子上填好工号。我看你是被刚才那人的长相鬼迷了心窍,连客人埋单完要在标签上签工号都忘了。我劝你还是少做做白日梦,做我们这种底层行业的,找个一般老实人嫁了就得了,别想着攀高枝。”

    白梓岑低头,是默认。

    **

    从洗手间转角俯瞰而下,在适当的角度下,能够洞悉店门口的一切。

    她原本只是想目送他离开的,只是转身之后,她却看见他毫不留情地把衣服扔进了垃圾桶里。

    可回收与不可回收之间,仅有一板之隔。

    他扔进了不可回收的那一侧。

    曾经二字最是玩味,只是白梓岑却清楚明白地知道,她和梁延川的过去——再也回收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