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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第1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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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细参详章程之后的魏彬已经明白了这皇明记为什么与广东新法很有关系。

    和田赋纠缠在一起的,从始至终都是徭役。

    为什么有那么多投献?其实对许多老百姓来说,佃租并不会少,但能避徭役才是主要原因。

    海贸行的着力点一是在广东市舶司的市易,二是为将来东南之事埋伏笔。转运行的前景颇可想象,但早期只会承担皇明记的内部转运而已。

    只有这劳务行堪称重要之至,恐怕会关系到新法成败。

    薄徭役,古往今来一大难题。

    地方多少事要用到人力?但民力只有这么多。

    徭役之苦,才是逼得许多老百姓投献到官绅名下的最大动机。

    魏彬也非常难以想象,这劳务行将来得聚集起多大的人力才能够满足当地的大型工程所需。

    人从哪里来?

    这个问题是魏彬随后还要去研究,去向皇帝请教的。

    现在这些管事问起来,他能回答的就先回答,不能回答的就先让人记了下来。

    今天只是一个情况通报,魏彬定了下来一个半月之后再听他们准确的答复,许多快马就从京城开始奔赴南直隶及一些在地方任职的勋贵而去。

    广东那边,张孚敬还在等着北京那边关于广东下一步可以怎么做的决定传来。

    但他首先迎来了一个人。

    “见过抚台大人。”

    桂萼行完礼抬起头,小眼睛就有些好奇又直接地打量着张孚敬。

    一朝高中便得钦命,提剑南下怒斩大员,张子麟说:本督举荐你去广东。

    于是桂萼来到了广东,上任惠州知府。

    从知县到知府,这个速度也很不错了。但在张孚敬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所以桂萼对张孚敬很好奇。

    “……听说桂兄脾气差,屡屡触犯上官?”张孚敬问道。

    “若是好上官,下官何必触犯?”桂萼很直白地说完,继续看着张孚敬。

    他的模样,他以这种语气说出这句话,说完之后又一副看反应的姿态,张孚敬觉得这家伙确实有点欠揍的感觉。

    “听说桂兄于新法也有见地?”这是张子麟给他的信里说的。

    桂萼却反问:“听说抚台携威清丈土地,广东豪强不敢多加阻挠?”

    “……桂兄有何高见?”张孚敬感觉有点想捏拳。

    桂萼摇头叹息:“田亩之害,北方更甚;南方要义,科则其乱。抚台应当也厘清了吧?田土虽同,各府各县科则甚异。几十上百条科则纷繁复杂,赋役因地而异。下官在武康任知县时曾试行官田为一则、民田为一则,诸多役目并为一项。正德十三年下官曾上《请修复旧制以足国安民疏》,这道疏,不知抚台可曾看过?”

    正德十六年才中举的张孚敬哪里看过正德十三年一个小小知县上的奏疏?

    但知道了这家伙确实在任知县时就尝试过新法,张孚敬虚心行了一礼:“请教。”

    桂萼也不再托大,回礼后说道:“编审徭役,统一科则,百姓于田赋、徭役一清二楚,方可安心耕种。上不误天时,下不畏官吏盘剥。朝廷、地方均可执田亩、科则于一鞭,驱策官吏照章施行,无法再另行巧立名目扰民谋私,此下官浅见。”

    张孚敬默默地思考着。

    清丈了田亩,那是知道了税基有多大。

    然而具体能收上来多少税,要看各色各样的产出是怎样一个征收比例。太祖规定天下田亩三十税一,但这仅仅是田赋。

    而且时至今日,农家产出,米、麦、丝、绢、棉……实物种类太多了。

    各地赋税定额征收,量入为出,各地税率实际相当不同,夏麦秋粮,条编物料,徭费摊派,实际上各地的税率和征税内容都不同,这就叫科则。

    这些科则里,还包括盐税、商税、店面门摊课程、酒醋课、契税与契本工墨课钞、房屋凭课钞、院地课钞、炉课钞、油炸课钞、渔苇课、赃罚银、赎罪银……

    这就是桂萼所说的地方上可能多达几十上百种征税类型,而且大多都是根据本地情况、由当地来制定,地方可操作性的余地太大了。

    这些科则里,徭费摊牌则更加混乱。里甲役、均瑶、杂泛,是正统年间之后形成的徭役三大类型,与之相结合的,又有岁办、坐办、杂办三大类型。岁办是是向皇室和中央贡纳物料,坐办是额外不定时不定量的上供摊牌,杂办则是地方自己决定的劳务及物料征收。

    桂萼笑得很讥讽:“以下官此前所任地方来说,岁办实不足一成,坐办倒是近四成,而杂办则占六成多。百姓之苦,实非陛下盘剥,而是地方官吏盘剥。抚台大人,豪强就算不畏威而阻拦,又哪里比得上地方官吏一力抗拒?不碰地方科则,新法便谈不上成效。要碰地方科则,那才是群情鼎沸,官吏尽难用事。”

    他观察着张孚敬的反应。

    几个大官容易杀,天下哪里缺当官的?

    但是成千上万的小官,规模更大的不入品吏卒,他们如果全都杀了,可能吗?

    要压着他们去夺回被他们盘剥进口袋的利益,谈何容易?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只是把现在由地方低层官吏盘剥进口袋的钱掏出一半来,如果能够因此形成定例,那么地方税赋都能增加不少,而百姓负担却能减低很多。

    张孚敬想了许久之后才说道:“桂兄,你既曾试行,又多有思索,不妨再与杨知府合计一二,以惠州、广州为例再拟奏疏。本抚与你们联名上疏,请朝廷商议准奏试行之。治官治吏虽难,总要试着动一动。”

    他听了梁储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确实已经是过河兵卒。

    广东新法如果没有成效且不生乱,那么就谈不上推行其他诸省。

    若百姓负担不得减轻,那么投献之势也阻止不了。

    难道还能轻易改了官绅在赋税徭役上的优免?

    张孚敬很清楚,那就是真正会动摇大明根基。

    桂萼听了张孚敬这么说,小眼微眯盯了他半晌,随后行礼道:“下官领命。就是听闻杨知府才名卓著,下官恐怕和他合不来。”

    张孚敬笑了笑:“杨知府既然来了广东,也是想用事立功的。桂兄与他皆为知府,难道还担忧触犯了他?我观桂兄不是怕事之人。”

    桂萼翻了翻白眼:“他爹是首辅。”

    “本抚奉的是皇命。”

    桂萼盯了他一阵,那张嘴在杂乱的胡子底下咧开来:“抚台威猛!”

    第153章以皇之名

    准国丈身份秘而未宣的孙交忙得很。

    礼部尚书确认了是张子麟,那么要廷推的就只是刑部尚书。

    而现任阁臣里,与杨廷和关系匪浅的张子麟既然升任显位,这刑部尚书之位,按照潜规则来说他是不能再盯着的。

    其他四个阁臣也都知道,孙交在中枢的定位是接替袁宗皋,成为“帝党”领袖。

    因此结个善缘,这刑部尚书得走孙交的门路。

    孙交认可了,那么王琼等人都不会有意见。

    正月十三,是陛下“恩典”之后第一个固定的休沐日,但孙府的客人很多。

    后院里,孙茗哭笑不得:“娘,女儿本就不怎么玩叶子戏,您说再多,女儿也玩不好啊。”

    “那今天进宫就多跟陛下还有长公主请教!”

    母女俩坐上了软轿,从后门出去了。

    转到巷口时,只见还有很多人往自家正门而去,多有提着礼物拿着拜帖的。

    孙王氏放下了轿帘感觉到很开心。

    在老家都闲居数年了,没想到再复昔日户部尚书府的盛况,而且更胜一筹。

    “听说那个吴中才子祝允明现在时常入宫教陛下书法,若是不玩叶子戏,你也可以求陛下一起习字。”孙王氏捏着女儿的小手满脸是笑,“茗儿习字时瞧着最让人欢喜。”

    孙茗只觉得母亲现在天天想的都是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怎么表现,如何邀宠获得怜爱。

    她心里乱乱地开始紧张起来,又要进宫了,又要见陛下。

    虽然知道他只比自己大一岁,但在父亲口中,陛下心智胜过不知多少人,阅历更是仿佛堪比走过南闯过北的老人。

    这很矛盾,记忆中那天看到的年轻又开朗、爱玩的脸,还有他看自己时带着笑意的眼神。

    就像那笑容背后还隐藏着一个模样。

    耳中只听母亲又在说:“这份恩荣历朝历代都少有,你比其他妃子多上多少时间与陛下先亲近?你爹又是阁老,陛下面前千万不要太拘束,拘束了就让人觉着难以亲近!就以夫君待之……”

    听到什么夫君,少女心里就很异样,情难自禁地忐忑害怕起来。

    难道大婚之前陛下有什么逾礼之举也要从了吗?

    轿子向紫禁城缓缓而去,而在南直隶的某地乡里,里正对着县里的小吏点头哈腰行过礼之后就对叫来的是个甲首说道:“你们都听到了。今年陛下大婚,这份额外岁贡,县尊已经领了上官之命,咱们里额数就是这么多。四月之前,大伙都从每户收上来。另外陛下大婚普天同庆,县里也要大贺十日。咱们里每甲都要出一丁去县里当差,明日就把名单定下来,我带去县里。”

    每里十一甲,每甲十户。

    一个甲首犹豫了一下对县里小吏说道:“老爷,是明日开始就要去应役吗?虽说还是正月里,但田地里的农活眼看就要忙起来了。要一直应役到什么时候?”

    “每甲一丁,啰嗦什么?”县里小吏瞪着眼,“能为陛下大婚庆典忙活,那是福分!今年改元之年,宫里钦差少不得要下来巡视,受县尊和咱们全县生民拜贺。县里处处都要修整一番,这是县尊交待的头等大事!夏税不能误,岁办不能少,今年这份陛下大婚新坐办四月前必须要完成!”

    十个甲首都沉默不语。

    小吏说完还强调一句:“必须是壮丁!别送什么半大小子和老家伙糊弄老子!”

    “……老爷,去年钦差办案,派下的杂办还没做完。要是夏粮不能误,春耕实在少不了壮丁啊……”

    “啰嗦!是招待钦差大人的事更大,还是陛下大婚的事更大?你们这都分不清楚轻重,还要本老爷说吗?”小吏掂量着短棒起来,“是不是要抗命?这可是要抗皇命,老子现在就能拿了人去县里关起来!”

    “老爷息怒,老爷息怒。”里正连忙拉住他,随后一脸央求的语气,“夏粮确实不能误,岁办又紧要,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里的负担重,能不能就出五个丁?剩下的六员,老爷跟县尊大人求一求,我们凑些差银,县里不是每回还雇些流民做工当做赈济吗?”

    “今年差使很重!”小吏哼了一声,“那些流民要么饿得没几把力气,要么就都是些惫赖货。六个壮丁能做的活,恐怕十二个流民都做不好!”

    其他甲首看着里长与县衙来的人,一个个都沉默不语。

    签派的差役到底是几丁?不清楚,也问不清楚。

    只是不派丁的甲,那就都要凑一份银钱交上去了。

    看着里长与他商量这份差该折多少银子一丁,有些甲首低下了头掩饰自己的愤怒与茫然。

    每次改元,都是最难熬的。

    县尊老爷都会拿刀枪棍棒地催着足额交上田赋,想各种名目上贡讨皇帝老儿欢心。

    想要投献到什么老爷门下,门路越来越难找,要花的打点银子越来越多,佃租也越来越高。

    今年的日子该怎么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