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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明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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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为广东之事吗?”朱厚熜淡淡问了一句。

    陈金还好,郭勋却脸色一变:其他参预国策会议大臣还没走呢,挑明了真的好吗?

    杨廷和反倒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

    陈金平静地回答:“正是。”

    “……臣也是。”

    朱厚熜坐回了御座上:“既是广东之事,那就继续再议,有什么想禀奏的就说吧。”

    脑子不够的郭勋人傻了:怎么可以就在这里?

    陈金看着其他人已经神色各异地坐回椅子中,站在当地。

    朝堂重臣的目光汇聚在他身上,陈金缓缓取下了头上的冠梁。

    郭勋目光一惊,心里对这次事件的演变走向更悲观了一些。

    杨廷和等人静静地看向皇帝,朱厚熜脸上波澜不惊。

    “罪臣陈金,忝任两广总督期间有失地之实,此罪一!其时畏钱宁、江彬势大,纵容广东三司行诸法阴留广东钱财以结逆贼,有失职之实,此罪二!罪臣既未行督宪地方之责,亦曾收受广东献银,有贪墨之实,此罪三!”

    郭勋心惊胆战:陈金完了。

    陈金跪在了地上:“罪臣罪无可恕,请陛下抄没家财,罪臣自请革职,戴枷南下辅佐钦差犁清两广,充军广东。汪鋐其人允文允武,罪臣素知其人,必无罪责。此败非战之罪,罪臣请陛下擢升其为广东按察使。无人掣肘,夷贼必平!”

    郭勋骇然看着他,自请抄家充军?

    新君继位后,怎么文臣们的操作他总是看不懂了?梁储要扛罪过,陈金更是彻底不要前途和晚年了?

    杨廷和却是双目凝重,看向了陈金。

    “戴枷办差?”朱厚熜笑了起来,“有你这个前两广总督这么说,看来两广上下是已经烂透了?真查下去,两广是不是人人都得戴枷办差?没想到太祖时旧事,今又能重现。”

    郭勋不懂陈金为什么这么做,但他看到皇帝在笑,杨廷和一脸凝重。

    他也是刚才说要单独奏对的人,这个时候,他选择相信陈金的做法。

    没有人真的会选择对自己不利的做法,陈金的抉择,吓到郭勋了。

    “陛下!”他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罪臣时任两广总兵官,失地之罪,罪臣亦无可推脱!钱宁江彬势大,罪臣亦坐视广东行事,收了好处。但那是前朝旧事,大宗伯为陈金作保,无关旧事!”

    袁宗皋服了: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

    杨廷和却脸色骤变。

    朱厚熜面不改色:“那你是不是也要革去侯爵,自请抄家,充军广东?”

    郭勋咬着牙:“但凭陛下发落!”

    杨廷和觉得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了。

    凭什么?

    这时,才听陈金开口道:“罪臣此前请奏将钱宁、江彬籍没家资发往各边镇及各省,盖因历经弘治、正德二朝贪腐文臣、幸进佞臣荼毒,再加边镇卫所糜烂日久、大明久无大战,各地业已病入膏肓,军政支用处处皆是窟窿!罪臣其时不明陛下之志、不知陛下之英武贤明,罪臣也只盼先涂抹裱糊一番。如此一来,陛下御极之初,大明至少不致有大乱!”

    陈金流出老泪,哽咽地说道:“陛下殿试策问何以富国,令百官献策,励精图治之志,罪臣已明。陛下设御书房制内臣、设国策会议偕良臣共议国事之英武贤明,罪臣已知。战战兢兢一生,临老得遇明君,罪臣无以为报。澄清吏治,请以罪臣儆效尤!变法图治再造大明,请自广东始!”

    郭勋呆呆地看着他的表演:以前那道奏疏,是这样的用意吗?

    一旁站着的杨慎也看傻了:前排围观顶级国事和顶级重臣的操作,以他的聪明竟真的看不懂。

    王琼心中大呼:不愧是老陈,豁得出去!梁储的操作,终于想通了!

    他也离座跪了下来:“臣任兵部尚书时,采买广东也不无猫腻。陛下!大明久病已近沉疴,当日杨大学士言在京诸官清白者少,两京一十三省概莫如是!国策会议君臣奏对已多日,陛下时常勉励臣等大胆吵、放心吵。臣今天就放胆直言!持重如杨大学士者,亦愿革弊图新,只是怕我大明伤筋动骨,才对变法胆战心惊!”

    杨廷和浑身冰凉。

    而王琼仰着头倔强地看向了他:“两广上下不干净,臣也没那么干净!臣立身朝堂多年,一心只想做些事!臣左支右绌,迎送内外,这也是大明一病!臣任户部尚书数年,今日臣放胆直言,十年岁入倍之,绝无难处,根本谈不上伤筋动骨!广东一省若能正本清源,岁入百万两何足道哉?那么江浙呢?南直隶呢?四川呢?”

    四川成都人杨廷和倒吸一口凉气。

    疯了,全疯了。

    这新君为什么让你们全疯了?

    王守仁也很震撼地看着这一幕,心头闪过一个名字,一句话。

    魏彬……

    置之死地而后生。

    朱厚熜站了起来,大声说道:“黄锦!”

    “奴婢在……”

    “传御膳房,拿酒来!”

    杨廷和跟他儿子一样懵懵地看着皇帝:陛下,你又发什么新的疯?

    第121章明君在位,悍臣满朝

    宫廷玉液酒。

    “这酒,选下贡地,采买入宫,人人都要沾一道。”皇帝朗声环视诸臣,“其价若何?”

    懂的都懂,所以不必答。

    朱厚熜感叹地说道:“御极以来,以今日最为畅快!朕终于听到些直言,听到些有气魄的话!”

    他举着那一盏酒,缓缓地朝众人划了一个圈:“大明幅员何其辽阔?诸卿高居此座,都应该敢做敢当,有此气魄!”

    “大明病重,朕不知吗?大明要完,朕危言耸听吗?病根不除,沉疴能愈吗?”

    “不用谁告诉朕!行殿之中,朕胸中就自有大明鱼鳞黄册!”朱厚熜看了看杨廷和,“讳疾忌医,岂非昏君、庸臣?”

    杨廷和脸色苍白。

    “人人都有私心。想要钱,想要权,想要名声,是这私心让人拼命!”朱厚熜又看向了王守仁,“人欲是灭不尽的,所以圣贤难再寻。天理是应该追求的,所以道义、礼法、律例就是理之所在。”

    他一手端酒、两臂张开:“朕既为帝,眼里容得下所有人的私心,只要这份私心遵循道义、礼法、律例。越回避私心,越远离天理!”

    “太祖皇帝曾有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茹太素对曰: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

    群臣的目光都看着御座上十五岁的皇帝,只见他眼神明澈,慨然说道:“朕非太祖,卿等不需忧虑朕心焦否。君心忧国,臣心若亦忧国、思报国,便无白刃之惧。”

    “今日!陈金请以他儆效尤,朕亦愿千金买马骨!”朱厚熜举起了酒盏,“刑部大堂后,众臣自陈昔年过失,朕未闻今日所述之过,当罚!昔年过失,赃银自缴。张孚敬南下,自会查清。自今日起,国法无情,有事也自会查清。若新朝还有罪,朕自有白刃!为敢言新朝弊病、敢当旧朝之罪,今日此杯,且先共饮!”

    郭勋的手在颤抖。

    陈金的操作,就是这个道理吗?为什么?想不通啊!

    但是陛下他真的……此刻浑身上下都涌动着豪迈、胸襟、气魄。

    还朝最晚的费宏、王守仁,此刻终于亲身感受到新君的不同。

    史册上记载的李唐太宗,那令诸葛亮鞠躬尽瘁的季汉昭烈,那些气吞山河的明主、英主,也是这样的气度吗?

    也是在这一刻,杨廷和终于感觉到一股自惭形秽。

    算计什么?忧虑什么?

    他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黯然离朝,他想过这过慧却又年幼的皇帝会误触根基以致江山倾覆。

    但他没想过这位新君在面对着大明这血淋淋一般的现实之后,却能笑着慨然端起一碗酒。

    “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那是少年人饱含深情的声音,全无之前深沉而有手腕的莫测。

    杨廷和想到汪鋐奏报来后皇帝的那滴眼泪。

    “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听着袁宗皋他们的声音,这一次并不整齐,但杨廷和知道这次是因为不再注重冷静的庄肃,而只是出于真心。

    他把广东的遮羞布揭开了,陈金和王琼把整个大明的遮羞布都揭开了。

    皇帝问:病这么重?还不变法?还不治?

    内阁首辅终于明白,自己在皇帝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根本用不着专门来对付。

    这国策会议,针对的不是他,是大明之病,是大明万世,是普天臣民。

    今天陈金等人以国策大臣之尊高亲身为疮,皇帝心心念念的变法大势已初成。

    螳臂再不能当车。

    不会再有要不要变法了,皇帝所展露的持重、谋略、胸襟皆备,只是何时的问题。

    虽然还是会很难,但千金买马骨,鱼肉自不会尽畏刀俎。

    或者说,先看清大势的,才不会成为鱼肉,而是肱骨。

    肱骨既然在,大明就还有根基。

    杨廷和怅惋地说道:“敬大明江海,华夏山河!”

    那天汪鋐血书言:只愿圣君如日朗照乾坤。

    至少此刻,皇帝的光辉朗照中圆殿。

    他是懂做皇帝的,不能只有手腕而无气度。

    至少此刻,群臣要演出君臣一心共赴国忧。

    他们也是懂得做重臣的,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不是将来的问题,那都可以商量。

    这种微妙,需要有些人已经要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有个人愿意给他们生路,需要彼此都相信对方至少还肯给这个机会。

    魏彬帮他们试出来了。

    可能将来大家还是会见到白刃不相饶的那天,但此时此刻大家都没得选。

    杨廷和知道,逼出这种局势,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

    而皇帝,为什么总能利用好他呢?

    杨慎不是他爹,他还领悟不到这些。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只觉得似乎有一首好词,但他又无法就此妙手偶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