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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固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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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得近些,才在光影交织中看清他的面容。

    有棱有角的脸,剑眉星目,不大随父亲和母亲,好像有点随了祖父的样子。鼻子是高高的,鼻梁极力的延伸着,勾出面上最坚毅的一处轮廓,鼻梁下则是一张薄厚适宜的唇。整体而言,李家的几个儿女都有几分相似,但在相似之中又有很大的区别。宛春和仲清都是女孩子,不消说了,可以用漂亮形容。而季元和伯醇,若说前者是俊逸,后者则只能用的上英气了。

    英气勃发,华茂春松,一如伯醇本人的气质。

    宛春在母亲的身侧偏转过身子,看他含着笑走上前,没有鞠躬,也没有行礼,只是自然大方的站在那里,对李承续说道:“爷爷,孙儿不孝,要辜负你的厚望了。”

    李承续淡淡的挥手,在他的指尖还夹了一根雪茄烟,挥动的时候零星落下一点子烟灰,以至于宛春也不确定他是否是在回应李伯醇的话。

    然而这个大哥实在是让人惊讶,他没等的李承续说话,就又转过身来向李岚峰和余氏笑说道:“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

    余氏蹙着眉,她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训诫了这个总让她意外和生气的长子,然而真的见到面的时候,久别重逢的喜悦又让她说不出来,只好板着脸坐在那里,嗓子中嗯嗯了两声,就算是打了招呼。

    照旧是李岚峰做的回应,道:“你回来的真是突然,为什么不和我们提前说一声?”

    李伯醇轻轻的笑,将身上的大衣脱下去,随手放在灯挂椅的靠背上说道:“我怕提前说了未必你们就会同意,不如先斩后奏来的痛快。”

    “那也得看是什么事情呀。”余氏隐忍多时,此刻再不能装聋作哑。一双手紧紧地交握着放在了膝盖上,前倾了身子道,“去日本留学的决定,当初也是你不吃不喝吓唬了我们三天,我们才同意的。原以为那是你的心愿,成全了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你倒好,说去的也是你,说回来的也是你,我们做上人的。一点置喙的余地都不曾有过。你倒是说说看,究竟什么样的事,重大到你必须要辍学回国才能办到?”

    “辍学回国?”

    宛春和季元俱都惊呼了一声。

    她还以为大哥不过是回来一趟。迟早还是会回日本去的,想不到他竟打得辍学的主意。这下子,连季元都忍不住了:“大哥,你不是同我们说笑话的吧?”

    伯醇这才看见母亲余氏的身旁还有两个人在。坐着的那个青年男子,还是印象里的模样。站着的那个少女,却已经有些陌生了。

    看她穿着西洋的服装,米白的高领子薄线针织毛衣,笔挺的撑住了光洁的下巴,肩上披着的银灰鼠皮短斗篷,像个荷叶似的四面撑开着。露出腰际那里一抹窄窄的动人的曲线,底下的棉布裙子亦是灰色的,和她的斗篷相得益彰。她的头发烫成最时髦的波浪卷。蓬松的垂落在颈项周围,在她的发间有挑着蓝色的细花,和亮晶晶的水钻发卡,脖子上挂着一副珠圈,在素净中自然显出富丽来。

    显而易见。昔年偎在自己身边要听故事的小丫头,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终于长成大姑娘了。

    伯醇一时间止住了自己对于日本的想法。伸出手对宛春招了一招笑道:“四妹妹,你走近些让我瞧个仔细。两年不见,都出落成绝代佳人了,要是走在街上,只怕我还认不出来呢。”语气亲昵,略带着几分玩笑。

    宛春站在余氏旁边,掩了口轻轻地笑,因对大哥实在是陌生得很,尚还有点不好意思。伯醇就自己往前走了两步,拉住她的手,微微低下头,直看到她脸上去道:“怎么,你这会子竟和我生疏了吗?小时候,你总是偎在我身边听我讲故事,如今,我们的故事书怕也再用不上了吧?”

    宛春低头含笑,浅浅应了一声是,却不敢说太多。

    她如此不胜娇羞之状,让初回国的伯醇爱怜不已,摸一摸她的额头,又对季元笑说道:“我不在家的时候,三弟没有欺负四妹妹吧?”

    季元老神在在的,笑的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道:“我哪里会欺负四妹妹?她身子多病,就这秋天里才好起来,全家上下没有不依着她的话办事的,不信你问问妈,我可是有了什么好东西,都先想着四妹妹的呀。”

    “有这样的事,怎么早不告诉了我?”伯醇收了笑容,再三看了宛春几眼方对季元余氏等人道,“四妹妹的身量是比以前高了些许,就是太瘦弱了。她要是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你们千万别拘着她。”

    说这话时,便将宛春的手在掌心里握了一握,他是打心眼里疼惜这个小妹妹的。宛春年少时因多病受的苦,他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盼着她长大,自然希望她可以好好的。

    宛春也看得出来这个大哥果然同季元说的那样,和自己很亲近,感于他的真诚,便忙笑道:“不,家里没有人拘着我,是我自己吃的少罢了。大哥别只顾着为我了,还是说说你的事情吧。你要说回国小住几日,那还说得过去,可是辍学就没必要了吧?你辛辛苦苦才考上的专业,就这么丢弃了,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那有什么好可惜的?”

    伯醇摊开两手,上下抖动道:“我为了回来,可是连行李都没能够收拾的呀。旧京的新闻已经传到了日本,我听说日本人在我们的和平剧院放炸药,炸伤了好些人,所以我们在日本的留学生就去了日本政府门前请愿,要他们交出放炸药的凶手。却不想他们并不承认此事,反倒叫警察厅来驱逐我们。我实在是气不过,学业固然是要紧,却比不上祖国的人命和尊严来的重要,日本政府一日不道歉,我李伯醇此生就一日不会踏上日本一步。”

    他一本正经的说着,很有发誓的味道。

    萍绿站在宛春和季元身后,掩住口就扑哧笑出声来。

    她一笑,不经意笑痛了伯醇的神经线,当即沉下了面孔:“怎么,连你都不愿意相信我是要回国做一番事业的吗?”

    “不不不,我当然是十分相信。”

    萍绿忙摆着手,她知道这个大爷做事向来认真的很,不比三爷可以随意的玩笑取乐,便道:“我只是为大爷感到高兴罢了。”

    李承续的雪茄烟此刻已抽到了尽头,就抬手一掷,扔到椅子旁的痰盂里,哼声道:“有什么高兴的,不过些许小事而已。回来就回来罢,先歇息两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就像抛出去的烟头,落进痰盂子里,别人只以为到底会响一声,最终还是沉闷着,暗哑着,叫人迟迟不敢相信,这就算完了。

    余氏张了张口,想要把方才李岚峰的建议再提一提,然而看着李承续倦乏的神色,凭借对公公的了解,知道他内心是已经有主意的了,自己多说也是无益,便只好继续沉默着。

    伯醇却有自己的主意,听了李承续的话,就笑说道:“不劳家里人为我操心了,我已做了决定。我们当下的国人,实在没有什么精神气,一个个都是病怏怏的,倦懒懒的。纵然年轻的一辈对于日本谋划的爆炸案进行了示威和抗议,但在多数民众的眼中,还抱有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之感。他们对于国情的冷漠,着实让我痛心,为了唤起国人的觉悟,我正要同我们联盟会的人,开办一所属于我们国人自己的学校。”

    “什么?”

    “开办学校?”

    这下子不仅仅是宛春她们讶异了,下人们之间也口口议论起来。

    李承续本已打算起身去书房,此时听他所言,也不由得重新坐正了身子,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柄上敲动了几下,咚咚的声音顿时打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尖上。

    他目光深沉的望着长孙,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便是离得远的宛春,都在无形中觉察出这个老人施加在伯醇身上的压力。不满,反对,以及失望。

    屋子里的气氛骤然尴尬起来,父亲李岚峰和母亲余氏,也似乎被大哥的话给惊住,竟不知道该是支持还是反对。季元沉默的放了下去翘着的二郎腿,双肘撑着膝盖,捧着头坐在母亲一侧的沙发上。对于大哥的决定他并不因为,毕竟从小到大都笼罩在大哥的光芒之下,他早已见惯了伯醇的固执己见,只不过感慨于伯醇的固执,他再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渺小罢了。

    下人们议论的声音慢慢的低小下去,宛春知道爷爷是生气了,生怕大哥和爷爷之间再起争执,即使同伯醇间的事情她丝毫全无记忆,也只好仗着自己年纪小,忙挽住他的胳膊劝说道:“大哥,你才回来,不要忙着费心想这些事了,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呢,你去我那屋里坐一坐,我叫秀儿给你泡他们新送来的海南兴隆咖啡,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