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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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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过小暑,天气一日紧着一日热起来。

    晌午一场雷雨浇去几分暑气,碧纱窗下,雨打芭蕉滴滴有声,清风掠过窗前一盆冰块,丝丝凉意沁人心脾。

    所思斋,东厢房。

    道臻身穿杏色薄衫,长发松松挽了个斜云髻,一派素净。

    她斜身伏在画案前,支颔的手执着一支焦色狼毫,另一手持细管蘸朱砂,正凝神描花。

    采芳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四方的漆盒。

    “夫人送来的绥烛酥,姑娘用些再画罢。”

    采芳约莫十三四的年纪,圆圆的脸蛋上一双杏仁眼,很是乖巧伶俐。

    道臻笔下不停,头也没抬一下,全身都写着“没时间”。

    采芳靠得近些,压低了嗓音又道,“吴郎君说,上回的月下畅仙图卖得好,让姑娘多画些在外头的。”

    道臻不满地咕哝道,“让你主子缓着些罢,我这已是日夜赶工,手酸眼胀的,不时便要熬死了。”

    她抬起头,眼下果然有一层淡淡的黑印子。

    采芳笑着拿起画案一角的白瓷瓶,换上几支旁枝斜逸的黄素金梅。

    道臻放下画笔,伸展着腰肢,问道,“上回说的籍纸,可带进来了?”

    采芳摊开画,先用团扇轻扇了几下,随后薄薄撒上一层云母粉固色,末了覆上一张蝉翼纱纸,卷了画,放入四方漆盒底部的夹层中。

    道臻看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禁暗叹,吴寔,不,恐怕是吴寔身后的那位主子,果真是手眼通天。她人还没到郗家,便已在郗宅埋好了卒子。

    只是她到底有些怀疑,如此大费周章,单只为了逼着她供画?

    采芳道,“郎君说,既已买了姑娘,便没有交还籍纸的道理。郎君还说,姑娘不必费心攒钱,我朝律例有云,若非主家有意转卖,否则自赎也属于强买强卖,犯法的。”

    道臻脸色发黑,到底是谁在强买强卖?简直是贼喊捉贼。

    “绵云姑子催着要,没有籍纸,我不好在郗家立足。这一节你说了么?”

    面前浮现绵云那皮笑肉不笑的脸,宗祠行礼进香后,绵云拦住她,让她交还籍纸,好拿去盖印改宗。

    她含混应着,犹自挣扎了一下,“族中兄姊的籍纸皆是一处归拢么?”不交不行吗?

    绵云嗤笑道,“谁管他们那些。但你毕竟是外头生养的,事关宗族血统,弄岔可不好。”说罢亲亲热热拉起她的手,“我可不是怀疑你娘,你娘那人品德行……”

    道臻听着她滔滔不绝,恨不能暴起刮她几个嘴巴子。

    “是绵云姑姑,当心人听见。”采芳小声纠正道。

    采芳年纪虽小,瞧着倒比道臻还稳重些,“我说了。郎君说,这他管不着,姑娘聪慧,自会有法子的。”

    ……

    道臻气结,闷闷拈起一只酥。

    一边吃,一边咂摸起认祖归宗这月余以来,她在郗府的所闻所见。

    郗老太爷有二子一女,大伯郗愔,她爹郗昙,和她姑姑,王右军之妻郗璇。

    二子早已分府而居,她爹虽是二郎,因深得太爷和太夫人的喜爱,便承了祖宅,与二老同居。

    郗昙娶颍川庾氏,生一子恢,一女道茂。郗恢英年战亡,寡妻谢氏带着独子住在枫晚居。郗道茂嫁给了自家表弟,王右军第五子王献之。

    郗老太爷两年前殁了,不到一年,太夫人也病倒了。原不过偶感风寒,因太夫人年岁大了,加之忧思过度,旧年起缠绵病榻,一直也不见好。

    道臻记着子璎的提醒,见礼请安时便多长了个心眼,细瞧之下,也不过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老祖宗,一身暗色八宝纹袍服,头戴酱色防风帽,神态甚是肃静,并看不出什么古怪。

    因是傍晚时分,榻边小几上点着一盏乌陶连枝灯。太夫人斜靠在榻上,满脸倦容,眼睛微微眯起,问了些日常,又嘱咐些温良恭俭让的场面话。

    郗夫人庾氏立在一旁亲侍汤药,抚背递帕子,极是谦逊,一派孝顺媳妇的模样。

    道臻坐在下首,看着这婆媳二人,一时想到她娘亲。

    听闻当初庾氏散发除簪跪在宗祠门前,涕泪涟涟,誓不与风尘女子共侍一夫。而老夫人更是决然地以命相胁,逼着儿子死了心。

    郗昙从此沉迷天师道,成日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风息楼闭门斋醮。好好的清贵郎君,整得人不人鬼不鬼,谁劝都是徒劳。

    从太夫人的朝晖堂出来,按理该去拜会寡居的嫂子。庾氏推说头疼,让绵云领道臻过去,正巧碰上那边的丫鬟来通传,说今日小郎君微感不适,怕过了病气,三妹妹累了一日,请自去歇着,往后姑嫂有的是日子会面。

    绥烛酥香滑可口,道臻望着屋外的一隅天光,一口气吃了三个,采芳乖觉地递来一碗蔷薇露。

    “真好……”道臻喃喃道,环顾着她的厢房,微叹了口气,这便是富贵人家的日子。

    “好吃姑娘也莫多吃,当心积食闹肚子。”

    “采芳,”道臻叫住犹自忙碌的丫鬟,“假若,只是假若,你阿娘让一户黑心人家害死了,有一日,你机缘巧合进了那户人家当丫头,你会怎么做?”

    “自然是报仇。”

    “怎么报?”

    采芳停下手,认真想了一想,“若说解恨,自然是血债血偿。可如此一来,连自己也赔上了,我娘泉下有知,大约要怪我。”

    道臻一愣,不想这小丫头心思倒通透。

    “那便……”

    “那便……谋夺家产?”采芳面上一亮,觉着自己这点子不错,瞪着一双杏仁眼看道臻,语气坚定起来,“谋夺家产,让那家子鸡犬不宁!”

    见道臻满意地点点头,采芳疑道,“姑娘为何问这个?”

    府里不知道臻身世之详,只知她是老爷生在外头的。

    “你这丫头十分有见地,心思活络又知好歹,是个可心的。”道臻捧了一通,转而道,“你如此得用,你家郎君怎舍得你?”

    “姑娘哪里话,我是生在这府里的,因前头太爷老爷皆好书画,我原在书房服侍,才识得了郎君。”

    “那你怎么……”道臻压低了嗓音,“替他做事?”

    采芳面露难色,正要答话,忽听门外传道,“韩嬷嬷来了,姑姑有事脱不开身,请姑娘自己过去。”

    采芳应下,一时不再言语,伺候道臻起身妆扮。

    韩嬷嬷是郗家给她请的教养嬷嬷,因她是生在外头的,不懂世家闺门的礼数,为免以后让夫家笑话,眼下便要补足。

    拾掇停当,二人穿枝拂叶行过庭院,出了门,道臻回身望见门楣上一块半新的木匾,上面俊逸洒然的草书“所思斋”,疑道,“府中一色亭台题字均是古色古香,怎么单此处是新的?”

    采芳道,“此处原叫风息楼,一年前老爷才改的所思斋。”

    道臻心中一动,这么说,此处便是她爹修道的居所。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这算是心念她阿娘的意思?

    道臻暗自冷笑,她在丹霄观时见过许多酸腐文人自诩深情,与花娘痴缠时尽一副难舍难分作派,又是写诗入画,又是题词改字,当真事到临头了,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如他爹这般柔懦寡断,自私乖僻,护不住自己的女人,便一味作践自己,难为家人,道臻很有些看不上。如今便是把家里的亭台楼阁全挂上她娘的名字,她也不稀罕。

    韩嬷嬷在繁英园讲授,道臻平日难得出门,见今日天气好,便想在宅子里多些走动,特地绕了远路。

    行了片刻,忽见旁侧一处院落,草木葳蕤,欣欣可爱,道臻便问,“那是谁的居处?”

    采芳瞧了一眼,“那是夫人的烟岚居。”见道臻抬步往里,她眼神略有些异样,忙道,“过烟岚居再往繁英园要绕一个大弯子,姑娘迟到了可不好。”

    这世道规矩人本就不大多了,太过拘泥也许才要叫人笑话呢。道臻如此想着,转眼人已走到烟岚居大门口。

    此时里头忽然“嘭”的一声瓷器坠地,紧跟着是传来一个婢女哀求的声音,“夫人,这已是今日摔的第三碗药了,求您把药喝了,不然、不然绵云姑姑会打死我的!”

    “我不喝!那贱人想毒死我,你们都跟她是一伙的。”

    道臻听出是庾氏的声音,还不及反应,院子里跑出来一个光脚散发的女子,外袍衣襟敞着,牛似的横冲直撞。

    道臻差点认不出来,她竟是那日端庄贤淑侍奉婆母的庾氏。

    庾氏见了道臻,顿时停住,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直要瞪出血来。

    道臻惊怔原地,进退两难之间,只听庾氏突然失声痛哭,哭了几声,又笑起来,“这贱种回来了,你看见了吗?你的贱种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