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那一天万丽和伊豆豆激动万分来看城东这块地的时候,伊豆豆还跟她开玩笑,说是叶楚洲送给她的见面礼,虽然万丽不至于浅薄到相信在商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她内心毕竟是有许多感动,有许多联想的,从一开始她就对叶楚洲抱有好感,这也是许多年以来一直存于她内心最深处的一个隐秘。可是现在,希望的泡沫破灭了,一切都随着破灭了,万丽心里空空荡荡。

    但对于这个问题,公司上层会议争论却非常激烈,耿志军虽然对叶楚洲怒气冲冲,但以他为首的大部分人,权衡利弊后,却又都认为,绕城高速不能算什么了不起的大障碍,它只是穿过这个地方而已,它毕竟只是一条路而已,占地并不很大,不能因为要通高速,就丢掉那块宝地,无论从地点还是从周围环境还是从地价成本来看,这块地皮,都是最合适做定销房的,何况如今造房子,哪能保证得了那么多,城市建设的日新月异,规划也就是日新月异的,谁能跟得上,就算换了地,谁又敢确保什么呢?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样列数这块地的种种好处,万丽仍然毫不犹豫地否决了这种想法,万丽要建的定销房,是不能让人有任何话可以说的,是要无可指责的,万丽不能忘记,田常规找她谈话的时候,给她看的那份内参,南州首批定销房遭到质疑,其中的原因,一是房子质量;二是房子规格;第三,就是离高速公路太近。

    万丽不能让这样的质疑重演,这样的质疑,表面上看起来是针对造房者的,实际上,却是直指市委市政府,直指田常规,是直接质问政府对底层百姓的态度的。万丽绝不能让自己的工作,给田常规带来丝毫的麻烦和不良的影响。

    万丽的心思,已经是人人皆知了,但她的想法,却不是人人都能够接受的,耿志军就受不了,他当场就跳了起来,说,周总在的时候,永远不会拿良心去换马屁,去换政绩。话说得非常难听不说,在说这话的时候,耿志军完全是拿一种轻蔑的眼光看着万丽,要是换了平时,万丽绝不能忍受这样的轻蔑,但此时此刻,她说不出话来,她在心底里问自己,我是在干什么,我这算是对市委对田常规负责吗?

    耿志军一甩手走了,人到了门口,嘴里还不休不止地嘀咕道,一个女人,这种样子,更让人恶心——虽然是嘀咕着的,但是会议室里的人都听得见,大家本来就已经变了色的脸,此时更加难看,都提心吊胆地等着万丽发作,想看看她的脸色,又都不大敢看,等了一会儿,不见万丽发作,却听到她低声地宣布散会了,今天的会就到这里了,这个问题,我们改天再议。但是万丽并没有等到改天再议,她也不可能等到公司上层统一思想再做事情。

    无论压力有多大,无论对自己内心的责问有多重,万丽已经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叶楚洲的地块,她的目光迅速地转到了元和县与南州交接的那些地块上,这些地皮上,本来都是被一些企业和县属机构占领着,但是元和县配合南州城市改造的动作相当的快,首批搬迁的企业已经搬走,大片的土地,已经令人垂涎三尺地暴露在那里了。当天下午,她就直接打电话给元和县的张书记,张书记当然明白万丽的意图,笑呵呵地表示欢迎,并且约了第二天下午见面。

    晚上,万丽给余建芳打了个电话,问她几点能到家,余建芳说大约七八点钟,万丽吃过晚饭,就往余建芳家去了。余建芳最近是春风得意,已经是正县长的考查人选之一,她的另外两个竞争对手,实力都不如她,虽然余建芳已经四十好几开始往五十上奔了,但她的精力,永远是那么的充沛,斗志永远是那么的旺盛,所以无论是县机关,还是南州市里,看好余建芳的人居多,虽然余建芳的竞争对手也有反对余建芳的道理,但这些道理,无非是工作能力不够,工作方式方法落后,比较空洞,除此之外,也说不出什么实实在在的问题。至于工作能力和工作方法,如果要说它们是个问题,它们就是个问题,也可以是大问题,如果不认为它们是问题,它们就根本不是个问题,一切都要看余建芳的官运到底如何了。

    万丽这时候来找余建芳,也许并不是好时机,正是余建芳心神不宁的时候,三个人的竞争,虽然她的胜算更大些,但毕竟八字未见一撇,心里总是不踏实的,万丽也不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但实在是时间不等人,明天下午就要和张书记谈实在的内容了,事先不摸一摸张书记的底,万丽如何去面对一个一无所知的张书记?所以,虽然时机并不好,但万丽还是不得不来。

    万丽到的时候,余建芳的丈夫田行正系着围裙在打扫厨房,沾着两手的油腻,看到万丽来,也没有想到把围裙解掉,赶紧洗了手,拿着茶杯出来问万丽,万总,你是喜欢绿茶还是红茶?万丽想说“随便”但是看田行期待着她的回答,便说,绿茶吧。田行又问,要淡一些还是浓一些?他见万丽有点愣,又说道,你睡眠好吗?有的人,晚上喝了浓茶睡不好觉。万丽说,我没事。田行瘦瘦高高的,显得很单薄,一进来万丽看着这么高个子的田行系着围裙,觉得有点不伦不类,想笑,却觉得不太礼貌,便忍住了,这会儿又见他这么认真地研究泡茶的事情,又想笑,但仍然没有笑起来,只是在心里“嘻”了一下。

    万丽和田行不熟,只见过一两次,也都只是打个照面而已,说过的话恐怕加起来也不满五句,余建芳又是个不肯多说家事、不肯多提丈夫的人,所以万丽对田行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只知道他是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田行等万丽坐定后,看了看钟,说,建芳说,七八点钟能回家。万丽点点头,说。我知道,我跟她约了的。再往下,田行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挂着两条胳膊,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万丽赶紧说,田工,你去忙你的,我等一等。田行觉得不大好。万丽指指他们的厨房,你里边还没收拾完呢,赶紧去弄吧。

    田行刚刚回进厨房,卧房的门打开了,一个十多岁的男孩拿着作业本跑进厨房,喊道,爸爸,这道题我不会做。田行还没来得及看作业本,另一个男孩也跑过来,也举着作业本喊,爸爸,这道题我也不会做。两个男孩子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万丽忍不住说,田工,你们好福气啊。田行笑了笑,耐心地把孩子领到屋里,万丽听到他细声细语给孩子们讲解,你们看,有一个水池,往水池里加满水,是二十吨——一个男孩嚷起来,爸爸,二十吨水是多少?另一个男孩道,笨蛋,二十吨水就是五吨嘛。第一个男孩又嚷道,你才笨蛋,你笨蛋!田行好声好气地轻声说,好了,不吵啊,我们重新来看,水池里装满了水,是二十吨——

    田行终于忙完了家务,孩子们也暂时地安静下来了,田行过来在沙发上坐下,不好意思地向万丽笑笑,对不起,万总。万丽说,你够辛苦的,家务的负担,不像别的工作,那是年年月月天天都要做的,没完没了。田行说,当一些事情变成了习惯,就不再是负担了,有时候,反而会有说不出的乐趣呢。

    两个孩子又跑了出来,一起嚷嚷,爸爸爸爸,作业做好了,看一会儿电视好吗?田行指了指墙上的钟,说,时间不早了,不看电视了。孩子们很听话,一个说,那就洗脚吧。另一个说,不对,应该先洗脸。万丽忍不住要笑,这两个孩子,对田行可算是言听计从,但两个人之间,总是闹一点小小的别扭,你说一,他非说二,你说东,他就说西,但只要田行说了什么,他们倒是不反对。田行把他们领进卫生间,万丽便走到卫生间门口看着他们,这么大的两个男孩了,还是由田行替他们洗脸,细心地擦上护肤霜,又洗脚,然后擦干脚,一个一个地领上床,回头过来,又将脚布用肥皂洗干净,用开水烫过,小心地晾好,做这一切的事情,田行既不慌不忙又手脚麻利,万丽看着看着,眼前不由出现了第一次见到孙国海的情形,提着两个竹壳的热水瓶,撞掉了万丽水瓶,结结巴巴地推卸责任,说,是你撞我的,是你撞我的。

    快九点了,余建芳还没有回家,田行打她的手机,也一直没有接听,万丽不知余建芳是真有什么要紧事情耽搁了,还是不想见她,正准备告辞,余建芳家的电话响了,是余建芳打回来的,田行说,建芳,万总还在等你呢。余建成芳让万丽接电话,说,万丽,对不起,我有点急事,一时半时回不来,要不,改天行吗?但改天肯定是不行的,因为明天下午就和张书记面谈了,在这之前,无论如何也得把底摸一摸。万丽说,你别急,我现在回家,等你,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就给我打电话。余建芳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开,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万丽说,你在哪里?余建芳说,医院。

    在医院抢救室外的走廊上,万丽看到了余建芳,她正焦急地在走廊里转来转去,万丽走近了才发现余建芳容颜憔悴,两眼通红,吓了一跳,赶紧问,谁在抢救?余建芳带着哭腔说,朱部长。万丽开始还一愣,没有想到是哪个朱部长,但片刻之后忽然明白了,是向问前任的南州市委组织部朱部长,当年机关里曾经传说余建芳到他面前去哭了一通,就从妇联哭到组织部去了,但后来不知为什么余建芳又主动要求离开组织部,调到宣传部,再后来,干脆宣传部也不干了,回到了元和县老家,关于这些事情,机关里风言风语也传过一阵,但毕竟余建芳人都离开机关了,后来也就没有人再有兴趣多说她了。

    现在时隔多年,万丽看到余建芳红着眼睛站在医院抢救室门口守候朱部长,顿时相信了当年的一些传说,她向余建芳点了点头,拉着坐立不安的余建芳坐下,说,情况怎么样?余建芳的眼泪“哗”地下来了,说,医生刚才说,很危险,怕过不了这一关了。朱部长得病,是早几年的事情,但动过手术之后,拖拖拉拉也过了两三年,以为能够熬过去了,可前不久又发病,被确诊是转移了,因为身体虚弱,也不能再动二次手术,就在医院做保守疗法。下晚的时候,余建芳来医院看望朱部长,朱部长的病情突然恶化,休克了,被送进了抢救室。

    万丽正想劝劝余建芳,忽然听到走廊一头传来哇啦哇啦的吵闹声,一个气急败坏的妇女出现在她们面前,一看到余建芳,上前就抓住她的头发,说,你个婊子,你来干什么?万丽大吃一惊,赶紧去拉开她的手,她却把万丽拨拉开,说,你是谁,你给我滚远一点。万丽气道,你是谁?你给我滚远一点。那女人眉毛一挑,用眼角瞥着万丽说,我是朱部长的太太,你怎么样?万丽惊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曾经听说过朱部长的夫人是个乡下妇女,不仅没文化,而且很粗俗,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样子,一时愣住了,余建芳被她揪着头发,也不挣扎,倒是一个护士看不过去了,喝了一声,打架,出去打。朱部长的老婆才放开了手,骂道,不要脸的婊子,人都要死了,你还缠住他不放,他还能给你什么?你滚吧!余建芳闷着头不吭声,但坚持着不走。朱部长的老婆撒泼似的对闻声出来看热闹的病人和家属说,你们大家来看啊,这就是第三者,这就是那个不要脸的第三者——余建芳“嗷”的一声,双手捂着脸就往外跑,万丽紧紧追在后面。两个人跑出来后,余建芳一下子扑在万丽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朱部长因为娶了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太太,一辈子痛苦,又碍于身份,不敢离婚,当年余建芳找过朱部长谈自己的工作问题,朱部长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朴素老实的女同志,但是余建芳始终没有敢越雷池一步,为了逃避朱部长,她先是离开了组织部,后来又逃回了老家。余建芳说,万丽,你也许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事情就是这样的。万丽点头说,我相信。余建芳说,其实,朱部长是个好人,我没愿意,他一点也没有为难我,我要走,他就让我走了,其实,我走的时候,我和他,我们心里都非常痛苦,非常难过,可是机关里的人,哪会有人相信?三年前,我听说朱部长得了绝症,内心深处的愧疚越来越深重,但是他有这么个老婆,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能正大光明地来看朱部长,我摸清了她的行动规律后,总是晚上偷偷摸摸地进来。万丽说,没被她撞上过?余建芳摇头,说,哪能呢,撞上过好几次。万丽说,那你还来?余建芳又哭起来,我不能不来,我不来,晚上就睡不着觉。万丽心里忽然就掠过一片阴影,但很快飘浮过去了,她也没有说出来。

    余建芳渐渐平静后,她们到附近一家咖啡馆坐了一会儿,余建芳简单地说了说张书记的情况,不知是不是今晚的事情触动了她,余建芳显得特别主动,她告诉万丽,张书记快到年龄了,如果在今年年底班子大调整的时候,不能上到南州市里。他明年就要从现在的位子退下来了。她见万丽微微皱眉,就知道万丽在想什么,又说,是的,这是组织上的事情,可是现在南州许多人,都知道你跟大老板关系特殊,当然也包括张书记。万丽想说,可是事实上并非如此,但她说不出口,不仅不能说出口,她得承认,还得利用这种假象。她现在明白了,明天到了张书记面前,谈判的砝码在哪里。

    从咖啡馆出来,余建芳没有回去,她又到医院去了,万丽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感觉出她内心的躲躲闪闪偷偷摸摸的恐惧,真想追上去说对余建芳说,我陪你去吧。但她没有这么做,余建芳虽然今天跟她说了许多话,但事情过去后,心情平静下来,她们两个人都会明白,这些话原本是不应该说出来的。

    第二天与张书记的谈判,果然非常顺利,张书记说,定销房是关系到南州许许多多动迁老百姓生计的大事,是市委市政府的大事,我们县里其他地方帮不上什么忙,也只有在土地上可以支援一下了,能够支持到你们,也是我们元和县的光荣啊。万丽事先也已经实地考察了元和县的地块,准备分三步走,第一块不行,就退到第二块,第二块不行,再退到第三块。结果在第一块地上就解决了问题。万丽也曾考虑张书记向县里上上下下有个交代的问题,张书记已经早就考虑好了,他说,我们也一样要采取拍卖的手段,但万总你放心,不是自己人,这一次不放他进拍卖场的。也就是说,到时候县里会组织一些“自己人”来参加竞拍,但最后肯定是让万丽以她能够出得起的价格拿走这块地,如愿以偿地解决首批定销房的问题。张书记送万丽出来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说,万总,见到田书记,代我问好。万丽从容地点着头,说,张书记,你放心,一定,一定。一边说一边心里想,我自己还不知道哪天能见到田书记呢,这么想着,心头泛起一股尴尬的滋味,我是个骗子,她自嘲地想,一个无耻的女骗子。

    余建芳最后没有当上正县长,就是因为她在关键的时刻没有挺得住,跑到医院看朱部长,朱部长临终,她扑到朱部长身上痛哭,谁也拉不起来,朱部长的老婆把当年的事情一起捅出来,她的竞争对手终于有了重磅炸弹,将她轰了下去。后来万丽再见到余建芳时,看不出余建芳有一丝一毫的沮丧,她依然认真工作,依然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哪怕走得慢,哪怕走着走着又往后退了几步,但她始始终终在往前走,她还不老,还有机会,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