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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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进校的第一天,大家就知道,他们这个班受到了省委的高度重视,还知道在学习过程中,省委周书记会来看望大家并发表重要讲话,大家就一直在等这一天,一直等到半年的学习快结束了,周书记还没有来,大家不免有些怀疑和担心,猜测周书记可能不会来了。但到了最后的几天里,通知终于下来了,周书记要来参加他们这个班的毕业典礼。

    这个消息,不仅鼓舞了全班同学,对党校的工作,也是一个极大的鼓励,黄校长在路上碰到这个班的同学,都忍不住说,这样的事情在党校还从来没有发生过,你们这个班厉害啊。

    省委办公厅向党校传达了周书记的指示,希望这一次的毕业典礼,不要搞形式主义,内容安排得实在一点,时间也可以稍长一点,周书记很重视这次活动,特意排出了整整半天时间来参加,希望能够开成一个座谈形式的毕业典礼,请班上的同学,尽可能结合当前全省的工作重点,多谈谈学习的心得体会。

    这样的要求一下达,学校和班级都紧张起来,首先就是确定发言的同学。万丽似乎是首选的,沈老师在班会上说,万丽,上一次你精心准备了发言,结果没发上,这一次你就是第一个可以被确定的发言对象了,看看同学们有没有什么意见?沈老师的话有道理又没道理,谁规定上次准备了发言稿没发言的人这一次就应该是首选人物呢,但谁又规定不可以这样呢,所以,班上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反对,也没有人不反对。万丽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她不敢去看聂小妹和高洪的脸,因为她的发言一确定,无疑就断了聂小妹和高洪的希望,他们三个一同从南州来,在同一个地区的同学里,不可能安排两个人发言,这倒是个不争的事实。万丽一度很担心聂小妹当场就站出来反对,说出一些让大家尴尬的话来,如坐针毡地熬了一会儿,聂小妹和高洪却都没有表态,沈老师笑道,大家都默认了吧,好,下面我们确定第二位发言的同学。

    最后全班一共定了十位同学准备发言,果然是没有聂小妹和高洪的份儿,在确定人选的过程中,聂小妹也曾试图打破一个地区只能一个人发言的不成文的规矩,但她的话一出口,立刻被其他地区来的同学反对掉了,聂小妹脸色很不好看,但还好,毕竟没有说出不得体的话来。

    发言的人确定后,接下来就要商量每个人发言的侧重点,沈老师的意思,最好先作一个全面的协调,免得到时候,大家的发言重复或撞车,沈老师先已经拟好了二十个题目,让十位同学商量选择,最后确定给万丽的题目比较具体,谈三个产业间的互相关系问题。这是和当前的全省工作紧密结合的一个重点话题,万丽隐隐感觉到,给她这个题目,好像也是沈老师有意在让她挑重担,但分配题目的时候,又明明是大家协商的,并没有沈老师的明确旨意在里边,万丽疑疑惑惑,不免又想起那次与大秘的见面。

    万丽多少有点紧张,前次和大秘接触过后,大秘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返了,这几个月来,大秘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学习和生活中。上一次省委组织部的座谈会,到底是不是因为大秘的原因学校才坚持让她去的,万丽也始终没有弄清楚,她曾在电话里问过康季平,康季平说,万丽,你别变得那么小心眼,见就见了,后面的事情,你不必考虑太多。万丽有点不高兴,想说,既然如此,你也不必这么费尽心机地安排见面。但再一想,康季平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见了一次面,就指望着什么,那也太累人了,就把有怨气的话咽了下去,把心也放轻松了,努力不再想那个大秘。

    但现在大秘突然要出现了,万丽就要再次面对大秘了,她再怎么控制,都无法让自己的心轻松平静,动荡是不可避免的了。她内心深处好像有些什么预感,预感着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本来她是应该一心一意地好好准备写发言稿,可是大秘老是在她眼前晃动。其实万丽对大秘的印象并不是特别深刻和鲜明的,大秘的长相很一般,不是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有个性的面目,再说,那一次与大秘见面时,万丽底气不足,自觉心虚心亏,甚至都不好意思多看大秘几眼,这些日子过去,连大秘的模样万丽都已经记不太清了,但这个不太清晰不太具体的模样却老是在万丽眼前晃动,干扰着她的正常工作和生活。

    晚上万丽从图书馆回到宿舍,就发现聂小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万丽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聂小妹就说,万丽,你爱人打电话来找你。不知是聂小妹的口气异常,还是万丽忽然有了什么预感,一听这话,万丽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什,什么事?我家里、家里出事了?聂小妹说,你女儿得了急性肺炎,很严重,在医院抢救。

    万丽如雷击顶,呆站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聂小妹说,你赶紧往家里打电话问问。万丽几乎在麻木的状态下抓起了电话,但手抖得怎么也拨不出去。聂小妹接过电话,说,你告诉我号码,我来替你拨。万丽报出号码,聂小妹很快拨通了,但家里没有人接电话,又拨孙国海的手机,手机开着,也没有人接,万丽顿时哭了出来,说,出事了,出事了,丫丫出事了!聂小妹说,别往那么坏的地方想,小孩子肺炎,也不是什么特别危险的病,再说,已经送到医院,现在医学水平高了,应该没有大问题的。

    万丽边哭边往外走,聂小妹说,万丽,你干什么?万丽说,我回去。聂小妹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走?万丽愣了愣,说,我,我——我坐火车。聂小妹说,半夜火车很少的,你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坐上,不如今天先不回去——万丽直摇头,说,我马上就要走,我马上就要走。聂小妹说,你别急,我替你找找人,看有没有车子送你一下。她也不问万丽的意见,就拨了电话,果然联系到车子,二十分钟之内就能到。

    挂了电话,聂小妹直盯着万丽,说,毕业典礼你赶得回来吗?万丽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身担的责任,愣住了。聂小妹说,还有三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你就算赶得回来,发言稿也来不及写了。万丽哭着说,我不发言了,我不发言了。聂小妹说,你想好了?万丽心乱如麻,不说话。

    聂小妹感叹地说,这就是女同志呀,换了男同志,他们是不会放弃的。万丽仍然不说话,聂小妹像是对万丽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换了我呢?聂小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我担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老在外面忙,老母亲病危,我都没赶回去见上最后一面。母亲去世后的这几年里,我没少做噩梦,三天两头梦见母亲来吓唬我,人家说这是良心自我谴责,是内疚,我相信,绝对相信。我母亲那么喜欢我,她无论如何不会来吓唬她心爱的女儿,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啊,但有时候我也想,如果时间倒退回去,重新来过,我会丢下手里的工作赶回去给母亲送终吗?我不敢说,我真的不敢说。万丽含泪看着聂小妹,她非常感激聂小妹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说的这番话,这番话对万丽的决定没有什么帮助,没有什么作用,但却使得万丽的心从慌乱中渐渐地平息下来,让自己有力量去面对去承担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车很快就到了,聂小妹送万丽上车,再三吩咐司机一路小心,临开车时,聂小妹说,万丽,我代你发言了。万丽点了点头,车就开走了。

    司机有部手机,路上万丽借用司机的手机给孙国海打电话,打了几次,到半夜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孙国海的声音,万丽的眼泪哗地一下子淌了下来,说,孙国海,丫丫呢,丫丫呢?孙国海说,已经脱离危险了,现在睡着了,一切都好,你安心吧。万丽说,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孙国海说,你不用回来的,下晚儿我只是打个电话告诉你一下,医生说了,小孩的肺炎好治的。万丽说,那你为什么老不接手机?孙国海说,当时我看丫丫呼吸都没有了,我不急吗,一急,手机就丢在家里没带上,刚刚回家拿来。万丽说,阿婆呢,她怎么不接电话?孙国海说,她你知道的,丫丫是她的命根子,丫丫进医院,她能不跟过去吗?我当时没有找到你,估计聂小妹告诉你后,你会打电话回家,叫她在家里等着的,她哪里肯,不让她去,她要跟我拼命的。

    万丽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眼泪却仍然哗哗地流着。孙国海又说,你到哪里了?你不是说马上毕业典礼,还要发言吗,要不你就回头吧,这里有我,有老太太,丫丫奶奶明天也会赶过来,你放心吧,丫丫不会有问题的。万丽一念之下,差一点让司机回头,但忽然间耳边就想起了聂小妹的声音,我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啊。心念至此,万丽再无别的想法,挂了电话,车子就一直往前走了。

    万丽在医院陪了丫丫两天,丫丫的病情好得很快,万丽总算放心了,毕业典礼前一天,万丽赶了回来。聂小妹的发言稿正在做最后的冲刺,神情显得特别肃穆紧张,连和万丽说话的时间也没有,只问了一声,丫丫好些了?万丽说,好多了,谢谢你聂小妹。聂小妹朝她摆了摆手,又埋头写起来。万丽有些惊异地发现,两天不见,聂小妹瘦了一大圈,面色又黄又萎,但眼睛仍然炯炯有神,万丽知道这是赶发言稿赶的,瘦也是因为发言稿,眼睛有神也是因为发言稿。

    这几天课都已经上完了,有发言任务的同学比较紧张,没有发言任务的人,就进入了最轻松悠闲的日子了,下午沈老师来到宿舍看望大家,走进万丽和聂小妹宿舍的时候,看到聂小妹还在闷头赶稿子,沈老师说,聂小妹,太辛苦了,这两天我看你气都没喘一口。聂小妹说,是呀,时间实在太紧了,关于三产的问题,我有太多的话要说,都来不及写了。

    沈老师关心地说,聂小妹,注意和省委的精神保持一致,这是最重要的。聂小妹说,我当然知道。就说这第三产业,也不是像有些人说得那么神奇,我是最有体会的,我们县有个风景区湖心岛,开发旅游后,第三产业也算是起来了,但你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水平,全是些不上台盘的小商小贩,在那里设摊卖假冒伪劣产品,县里也是要发展第三产业,结果把湖心岛的名声一下子搞坏了,所以我觉得,搞第三产业,不如搞工业农业那样过得硬,不说别的,就说我在担任乡党委书记的时候,我们乡发展的乡镇企业,那才叫产业啊。

    沈老师听了,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眉,好像有些什么担心,虽然他的表情很快就过去了,但还是被万丽捕捉到了,聂小妹却因为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兴奋之中,没有注意到,她胸有成竹地说,沈老师,你放心,我这次的发言,既有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理论指导,又有大量的事实作基础,肯定会一鸣惊人的。沈老师说,你来得及的话,我替你看一看?聂小妹说,来不及了,我今天晚上说不定要加一个通宵的夜班呢。沈老师说,一晚上不睡?不要影响到明天的发言噢。聂小妹更有把握了,说,没事,我习惯熬夜的,我在基层工作的时候,几天不睡,照样精神很好,有一次中央首长来我们县视察工作,县委几位主要负责同志,都整整两天没合眼做准备工作,到那一天汇报工作时,他们都不行了,只有我仍然精神抖擞,头脑清醒,后来首长听说我两天两夜没合眼,还开玩笑称我是中国的铁娘子呢。沈老师也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那就不占用你太多时间了,你写吧,我到其他同学宿舍看看去。

    沈老师走后,聂小妹却一时有些兴奋,进入不了写作状态,主动跟万丽说,我这回的发言稿,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这么写的,要不我不会一鸣惊人的。万丽实实在在说,我刚才听你那样一说,觉得其中还是有些片面的东西。聂小妹听了万丽这话,明显地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说,我不会受影响的,无论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坚持认为我的观点是正确的,是经过长期的实践检验的,这种实践,还不是别人的实践,是我自己亲身的实践,所以,错不了。万丽说,这话不是很绝对吗,难道只要是亲身经历过的实践,就一定错不了?实践也有对错之分嘛。

    聂小妹脸色有点变了,盯着万丽看了一会儿,正色地说,万丽,我理解你的心情,本来是你发言的,后来你有特殊情况,不能发了,换成我发言了,你心里有些不平衡,这是完全正常的,但是不能过分,你说对吗?上次我看的那本论女性嫉妒的书上也写,什么事情都得有个度,不要过分。万丽说,我过分吗?我哪里过分了?聂小妹说,我就直说了,你对我的发言特别感兴趣,是不是?还特别挑剔,是不是,你说的这些话,无非是想打击一下我的积极性,是不是?万丽说,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聂小妹又盯着万丽看,说,真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吗?你自己好好想想,有没有我说的这种因素在里边?如果不是因为我替代了你,你会这么关心我的发言吗?万丽被问得哑口无言了,她也不敢说自己就没有一丝丝私心杂念在里边,自己因为丫丫的生病失去了这次机会,让聂小妹把机会抢了去,自己心里会平衡吗?虽然她对聂小妹发言的观点确实有自己不同的想法,但也确实不能完全彻底地排除自己心里的不平衡。

    聂小妹说过之后,情绪反倒平稳下来了,也许因为万丽的嫉妒,反而增添了她的斗志,聂小妹对万丽说,我今天和值班老师说好了,晚上到教室加班,不影响你休息。说着,整理了材料就要走。万丽看着她那个单单薄薄的身子,不觉有点于心不忍,说,你就在宿舍写好了,不会影响我,我最近睡眠还可以。聂小妹摇了摇头,还是走了出去。

    聂小妹果然一夜未回,到第二天天亮时,万丽醒来,看到聂小妹的床仍然空着,心里不由得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想到聂小妹说过要“一鸣惊人”她就好像已经看到周书记赞许的目光,也看到会场全体同志向聂小妹投去羡慕的眼光,但恍惚之中,又觉得有一种悲悲的念头,也不知从何而来,因何而生,向何而去。正胡思乱想着,聂小妹回来了,虽然一夜未睡,但精神是依然的好,她用冷水洗了脸,化了淡妆,还在脸颊上涂了点胭脂,显得更加精神饱满。

    就在万丽走进会场的那一刻,周书记一行人几乎也同时到了。周书记由黄校长等人陪着——与其说陪着,不如说是围着更确切,也有几个同学想靠近一点看能不能有机会和周书记打个照面,甚至握个手,喊一声周书记,但这样的机会几乎没有,只能走在后边的右侧或左侧,再等待机会。大秘走在周书记一行后边偏右一点,这中间的距离,有多远,有多近,大家心中都是有数的,都是不成规定的规定。

    万丽已经在几天前就开始紧张了,现在一看到大秘,心里更是一阵乱跳,慌乱地想着,大秘跟她打招呼时,她该怎么反应,该说什么话,是表现出激动还是应该平静一点,是多说几句,还是少说几句,万丽在慌慌张张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秘,等着他来打招呼,可是出乎意料大秘却好像并不认识她,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平和的微笑,看到任何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微笑,他的眼睛是和每一个人都交流过的,但又像是根本没有交流,对待万丽也是这样,他的眼睛分明是看到了万丽的,但又好像没有看到,至少他根本就没有认出万丽来,就像万丽从来没有和他接触过,没有见过面,没有一起吃过饭,席间还开过各种玩笑,此时大秘眼中的万丽,就是一个普通的他从来不认得的党校学生,就是平凡的六十分之一,没有任何特殊性。

    万丽事先也都想象过这次见面的情形,大秘会和她握手,亲热地笑着说话,别人就会知道,他们原来是认识的,是有关系的,于是也就解答了一些疑惑,大秘会不会顺势把她介绍给周书记呢?如果介绍了,周书记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如果大秘事先已经和周书记提起过她,周书记就可能会笑呵呵地说,啊,你就是万丽啊。如果大秘事先并没有机会可以向周书记推荐万丽,这时候一介绍,周书记至少也会笑着和万丽握手,说,啊,是万丽同学,好,好。什么情形都想了一遍,可就是没想到,到了现场,所有的设想都没有发生,大秘根本就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甚至连一个会意的眼光表示都没有,更不要说把她介绍给周书记了,万丽一时有点蒙,恍恍惚惚地想,上次见的是不是这个人啊?

    在恍恍惚惚中,万丽跟着大家进了会场,发现会场上每个人都有席位卡,这也是比较少见的,平时开会用餐什么的,放个席位卡还属正常,但今天是一个毕业班的毕业典礼,每个人都放席位卡,有这个必要吗?果然,不光是万丽,其他同学也都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有人奇怪地说,咦,连我们也都有席位卡啊?周书记听到了这个同学的话,先朝主席台看看,又朝台下看看,笑了笑,说,黄校长啊,我知道你们的用意,让我也认识认识这个班的同学嘛,是吧?黄校长赶紧说,正是,正是。周书记又笑道,这也是在批评我嘛,我一直说要来了解这个班,要关心这个班,哪知忙来忙去,忙到最后一天才来。黄校长又赶紧说,周书记,您能来,就是对我们极大的鼓舞了,省委书记来参加我们一个班的毕业典礼,这在我们党校还是头一次呢。周书记又呵呵地笑了。

    万丽脸一红,赶紧站起来,说,周书记。周书记说,很年轻嘛。万丽不好意思地道,也不年轻了。周书记说,小万你不年轻?那我们这些人,坐在这里不是该脸红了?大家都笑了,黄校长坐在主席台的最边上,勾过头来和周书记说话,台下听不见,但万丽的感觉好像也是在说她,因为黄校长的话一说完,周书记又看着万丽笑,说,好,好,好——第三个好字还没有落音,聂小妹已经走到了主席台下,恭恭敬敬地从下面递上一本很旧的书到周书记面前,周书记倒是想接的,但因为主席台高了一点,够不着,聂小妹就赶紧从右侧的楼梯跑上主席台,站到周书记面前,说,周书记,这是您的著作。

    周书记好像没有料到这一着,拿起书看了看,说,嘿,你这位同学,从哪里找到这本书的?这是我以前在地委写作组的时候写的,你看看,还农业学大寨呢,都二十多年了,我自己都忘了。聂小妹说,周书记您替我签个名吧。周书记似乎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说,我家里都找不着这本书了。

    就在这一瞬间大秘就像从地底下冒了出来,就出现在聂小妹身边,既客气又不客气地说,这位同学,请你回到自己的座位好吗?聂小妹一愣,说,周书记,我们能见到您真不容易啊,您就——周书记说,好,好,就签一下吧。大秘赶紧递过笔,周书记签了名,聂小妹激动地往台下走,台阶都没看清楚,三级当成了两级,差一点从台上跌下来。万丽看在眼里,心里直跳,脸都红了,好像在替自己丢脸。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了这本二十多年前的小册子。主席台上吴部长对周书记说,这位女同学叫聂小妹,也是南州来的。周书记道,又是南州的?又向坐第一排的万丽点头笑,道,你们南州,女同志厉害嘛。大家又笑了。这期间,万丽的眼睛又有好几次接触到大秘,但大秘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他的习惯:微笑着,但却是那一种并不认得的客气的礼貌的有规有矩的笑。

    同学的发言开始后,周书记一直在认真地听着,有时候,还和右边的组织部董部长或左边的宣传部吴部长议论几句,但看得出不是在说其他话题,就是在交流听了同学的发言的心得,聂小妹的发言排在中间,这是聂小妹最满意的排列,她事先就跟沈老师提出过要求,一共十个人发言,她希望把她安排在第三或第四。沈老师就安排了,聂小妹跟万丽说,效果不一样,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刚刚进入这个环境,一般来说思绪都还没有稳定下来,精神还没有集中起来,发言的内容听不太进去,效果不会太好,到最后发呢,大家又都疲劳了,效果也不会好,所以中间偏前一点是最理想的。万丽说,还有这个道理?从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倒也要注意注意了。聂小妹说,你等以后吧。

    果然,轮到聂小妹发言的时候,大家的会议情绪是调到了最佳的状态了,所以聂小妹一念出她的发言题目,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了。

    聂小妹发言的题目是:论第三产业的利与弊。

    聂小妹的命运在这一刻就开始走向另一面了。命运常常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这一次,恰恰是聂小妹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她的命运,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努力,让她的命运走向了反面,走向了悲剧。

    这个悲剧开始的时候还没有什么迹象,周书记在听聂小妹发言的整个过程中,脸部没有任何的反应,连一丝丝都没有,始终如一的是平静,是认真,是用心听和用心思考,是表情的不可捉摸,甚至连微微的点头和微微地摇头都没有,就像他在听前三位同学发言时一样,那三个发言的同学,都试图从周书记的表情里看出他对他们的发言的态度和想法,但他们看不出来。发言过后,心下很有些忐忑不安的,万丽看到他们的表情,深深为自己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因为丫丫生病,她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在受煎熬,更要命的是,这种煎熬恰恰又是人人想要去受的,争着抢着去受的。聂小妹就因为抢到了发言而过了三天不合眼的苦日子,她把发言的事情看得比天重比地大,万丽甚至感觉到她有一点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意味,好像人生的道路、前途等等,就在此一举了。

    万丽因为内心深处不能同意聂小妹发言的观点,也曾经想跟她探讨,但聂小妹说她是因为嫉妒,万丽也就无法跟她深谈这个话题,她没有想到的是,聂小妹为了论证自己的观点,她发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很重很重,重到几乎是掷地有声了。聂小妹虽然三天没有休息,但此时此刻被自己的情绪激动着,不仅毫无倦意,眼睛比往日更明亮,嗓音比往日更清脆,口齿也比往日更加伶俐清楚,加上发言的位置排得合理恰当,发言的效果果然非同凡响,以至于全场自始至终鸦雀无声,甚至没有一个人走出去上厕所。

    万丽心里非常复杂,她一方面觉得自己不能赞同聂小妹的观点,但另一方面又时时想着聂小妹说过的“一鸣惊人”聂小妹今天发言的重量,抵得过前边三位同学的相加,是重之又重,重中之重,这就是聂小妹要的效果,是她精心设计的,是她一鸣惊人的关键举措,她既引经据典,又用事实说话,既有理论高度,分析事实也合情合理,就连始终不能赞同聂小妹的观点的万丽,也不得不承认,聂小妹的发言稿,是一篇高水平的发言稿,聂小妹是一位有水平的女同志。万丽甚至想,如果不是丫丫生病,如果她没有放弃这次发言,她的发言稿能准备到如此的水平吗?毫无疑问,聂小妹是能够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的,如果周书记赞同聂小妹的观点,聂小妹的这个发言,将是今天、也将是党校有史以来,最具分量最有水平的发言。

    聂小妹果然一鸣惊人了,但是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许多人,都没有想到,这个一鸣惊人,最后却惊出了反面的效果。就在聂小妹结束发言前,一直正襟危坐的周书记主动凑到了组织部董部长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几句话,虽然周书记说话时仍然面无表情,但董部长却有了表情,他面朝聂小妹,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却被周书记挡了下去,一直到聂小妹发完了言,董部长再次要说话,又被周书记挡住了,这下子董部长看上去有点茫然了,探询地看了一眼周书记,周书记说,还有同学发言吧?黄校长赶紧说,一共有十位。周书记说,好,好,继续说。

    在接下来的发言中,周书记隔一会儿就和董部长或吴部长耳语几句,他的表情依然平常,平常得好像他不在说话,也不在思考,但董部长和吴部长都有点表情外露了,他们紧皱眉头,分明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下面的同学发言了。过了一会儿,董部长离席了,到主席台边上,把黄校长喊走了,到了台后,过了一会儿,就有人从台下把坐在同学中间的班主任沈老师也喊走了,他们三人离开了一会儿,又回过来,坐到自己原来的位置,接着听发言,下面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细心的人会注意,沈老师进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报纸,但沈老师只是拿在手里,也没有翻开来看,所以即使是坐在沈老师边上的人,也不知道这报纸是怎么回事。

    这一切大家都看在眼里的,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是针对谁的,虽然心里打着鼓,却也是莫名其妙的鼓,慢慢地,也就随它去了。

    接在聂小妹后面的六个同学的发言,都不如聂小妹准备得那么充分,那么长,所以整个发言不多久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董部长作总结,最后才是周书记讲话。董部长在总结中说,今天大家的发言很好,好就好在各位同学经过半年的学习,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更好在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比如薛湖泊同学,他的发言中谈到的干部队伍的人才问题,就非常的重要。

    董部长一边说,一边稍稍侧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周书记,周书记微微点头,这是他开始听发言以来,头一次露出的微笑,下面沈老师就带头鼓起掌来,同学们都边鼓掌,边朝薛湖泊看,薛湖泊大概也没有料到有这一着,顿时不自然起来,但掩饰不了情绪中的兴奋。董部长接着又肯定了同学发言中的一些长处,一些观点,说明这半年的党校学习是大有成效的,但后来他语调一转,声音也变得低沉了些,说,但是我必须指出的是,我们也有个别同学,显然学习得还不够,对事物的认识是片面的,是不科学的,甚至是错误的——

    董部长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全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大家顿时觉得透不过气来,尤其是发过言的十位同学,个个脸色大变,心吊到了嗓子眼上,眼睛盯着董部长,耳朵里就等着董部长报出这个有错误观点的名字来,倒是周书记在主席台上仍然微微地笑着,好像董部长说的,与他完全无关。董部长接着往下说,有个别同学在发言中,谈到三产问题时,认为三产是不足为训的小敲小打,成不了大气候——

    “轰”的一下,所有人的脑子里立刻就炸开了,也立刻都清楚了,有人忍不住朝聂小妹看过去,但大部分人没有看她,看她的人也只是匆匆一眼,就立刻回过脸来,听董部长继续说,这是因为,我们还有少数同学,还没有掌握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论,不懂两点论,不懂辩证法,因此就落在时代的后面。我们原来以为,青年干部班的同学,应该是走在时代前列的,但现在看起来,年轻并不是进步的代名词和同义词,个别同学的这种观点,已经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已经落后于时代落后于党和人民对我们的要求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我们办青年干部班的重要性必要性和迫切性,如果连我们的青年干部,都不能及时了解党的路线方针政策,那么靠谁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为落实党的方针政策而努力呢?

    万丽的脑子在“轰”的一声之后,几乎成了一片空白,董部长下面说的话,她似听非听,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好像听懂了,又好像一无所知,她的心思只是在她身后的聂小妹身上,她想回头去看她,但又不能,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又要拼命克制自己的念头,心里一时慌得不知所措了,好像被董部长不点名地点了名的这个错误观点的同学不是聂小妹,而是她自己,万丽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不规则地跳着,胡乱地跳着,一会儿到了嗓子口,一会儿又落到了心底下,折腾来折腾去,把一颗心折腾得好疼好疼。

    董部长还在往下说,有关经济建设和发展三产的问题,今天的省报上,有周书记的一篇大文章,我希望大家好好看一看,认真学一学——周书记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脸上仍然是微笑,但他的这一声轻咳,却打住了董部长的话头,董部长立刻说,我就不多说了,下面请周书记给我们作重要指示。周书记在大家的热烈掌声中,再三地摆手致意,等掌声平息了,周书记说,没有什么重要指示,别说重要指示,一般指示也没有。有人轻笑了一下,但很轻很轻,很快被全场的安静淹没了。

    周书记说,我今天是来学习的,这是毫无疑问的,刚才董部长也已经总结过了,所以,我现在讲几句,只是说说我今天的心得体会,同学们都知道,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我们党的中心工作就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了,还是那句话,发展是硬道理,这是我们党的头等大事,刚才董部长说今天的报纸上有我的一篇文章,这是我的初步体会,还请在座各位,我们干部中的高材生,多给我提意见,帮助我进步。周书记的讲话,自始至终只字没提聂小妹发言的事情,但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董部长的发言,完全就是周书记的意思。这时候,沈老师手里的那张报纸,已经在座位上传开来了,传到万丽手上一看,果然就是当天的省报,果然有周书记的长篇文章,标题是大力发展三产,走富民强省的康庄大道,而聂小妹在发言中大谈乡镇企业的功劳,贬低和攻击第三产业,与周书记的文章,正好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聂小妹还是坚持到散会,没有提前走掉,但是一散会,她一声不吭就走出了会场,也没有人敢去喊她,会后还有宴请,周书记将和大家一起用餐庆祝毕业,聂小妹也没有参加,也没有人问她到哪里去了,连最关心同学的沈老师,也假装不知了。

    餐厅里共有八桌,主桌上是有席位卡的,其他桌上没有,但到了坐下来一看,发现主桌上竟然只有一位女同志,也是被邀请来出席毕业典礼的省政府方面的一位领导,宣传部吴部长一看,马上道,咦,女同志怎么这么少哇?黄校长一听,赶紧站起来,四下看着,说,怎么安排的呀?来来来,万丽,蒋小娟,你们坐过来。但这边的位子是有席位卡的,万丽和蒋小娟过来,没地方坐,黄校长说,万丽,你坐我的位子,我跟你换一下,看万丽还在犹豫,就不由分说把万丽按到自己位子上坐下,但剩下一个蒋小娟,却没有别人肯跟她换,也难怪,这些人熬了多少年才熬到这个机会,能够和省委书记一桌子吃饭,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凭什么要放弃了让给女同志呢。蒋小娟呆呆地站着,很尴尬,正犹豫要不要回到自己原来的座位上去,周书记笑指着她说,这位女同学,加个位子吧,反正这桌子大,还不算太挤吧。立刻就有人端了椅子加了餐具,蒋小娟也坐下来,脸通红的。

    吴部长说,周书记是真正的平民书记,平易近人的书记,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在省委书记吃饭的桌上加座呢。董部长说,是呀。他看了看一桌子的人,笑道,你们恐怕都没想到周书记这么随和吧?周书记说,你们两个,别一搭一档损我啦,你们这么说了,我还以为平时我在大家心目中,是个凶神恶煞呢。大家都开心地笑了,气氛也轻松了一点,但大部分的人仍然是紧张的,因为和省委书记同桌吃饭,拘谨得大气都不敢出。

    周书记笑着说,今天这情形,让我想起我读大学时的事情,我那时候,还就是喜欢往女生桌上凑,大家听了,简直大吃一惊,有人甚至都不敢去看周书记的脸色了,周书记继续说,为什么?肚子饿呀,男生总以为女生食量小,就往女生桌上凑,想多吃一点嘛,而且也确实是这样,每次凑过去,都能占到一点儿便宜,不说菜,因为本身就没有什么菜可言,大萝卜倒是有不少,但那东西越吃越饿,别说油水了,把肚肠角角落落都刮得干干净净,但我们到了女生桌上,至少饭可以多吃半碗呀。

    大家听了,跟着叹息了一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想起了困难往事的凝重神色。周书记又说,可是有一次我和另一个男生凑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一桌的女生脸色都不对,其中一个女生刚要说什么,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女生一着急,赶紧站起来,伸出手,看上去是要挡住那个女生说话,哪料她这一站起来,眼看着就不行了,突然眼睛一翻,一头栽倒在地上。后来我们才知道,每次我们男生凑过去,女生都瞒着我们,轮流着省下饭来让给我们,时间一长,女生也吃不消了,有的就不肯这么干了,但有的女生还要坚持下去,就是晕倒的这个女生,为了不让我们失望,连续几天只进了几粒米,其他女生看不过去,决定向我们说明情况,她本来就饿得撑不住,再一急,就晕了。

    周书记的故事,说得大家一片沉默,然后还是周书记自己调节气氛,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我们看看现在,改革开放,为什么人民群众举双手赞成改革开放,这个道理,不言而喻嘛。周书记微微一笑,又说,不过呢,现在的女同志,又开始饿自己啦——他的眼睛看到万丽这里,笑眯眯地说,小万,你说是不是?怕胖哪,要苗条啊,就饿着自己,据说也有饿晕过去的呢。

    周书记这么说了,大家都轻松起来,也有人看着万丽笑,董部长说,小万,你身材这么好,该不是饿出来的吧?万丽脸通红,不知怎么回答。吴部长说,小万,介绍介绍经验嘛,我家老太婆老是跟我抱怨,说喝凉水也长肉,怎么饿也饿不瘦。周书记说,还是别饿啦,换了我,我就不会饿着自己,当年饿怕了,再也不敢让自己饿着啦,记得有一次无意中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眼珠子都是黄绿黄绿的,可吓得不轻,那样的饿啊,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我现在,从来不苛刻自己的肚子,好吃的,想吃的,就吃,不忌口。董部长说,但周书记您这几年,也没见您胖起来呀。吴部长说,那是天生,天生丽质。周书记哈哈笑起来,天生丽质怎么是我,形容不当,形容不当,小万才是天生丽质。

    大家又都朝万丽看,万丽的脸更红了,心里的幸福感直往外溢,她无意中瞥见同桌的蒋小娟的表情,蒋小娟也和大家一起笑着,但笑里边分明有一丝尴尬,这使得万丽在兴奋高兴得差点儿忘形的时候,一下想起了聂小妹。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和谐,可万丽的心却踏实不下来,聂小妹往外走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看见的,但谁都装作没看见,谁都装作没放在心上,那一刻聂小妹背对着会场,万丽看不见她的脸,只是从半侧面看到她的背影,聂小妹的背影,简直就像一块僵硬的石头。这块石头,现在沉甸甸地压在万丽心上,宴会的气氛非常地好,因为周书记的态度,万丽受到了大家的追捧,这无疑是万丽进入机关当了干部以后最风光的一次了,先前在南州,在受到向秘书长关照的时候,她尝到的甜头,与今天在周书记面前得宠相比,又不能比了,此时此刻,几乎全场的人,都敏感和眼红着万丽的待遇。但偏偏在万丽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寒意,弥漫开一种悲哀,整个席间,聂小妹那僵硬的背影,老是在她眼前晃动着,晃动着,搅得她心里咯噔咯噔的。

    一顿饭,在一小时差三分钟的时候结束了,完全与事先规定的时间相符,上菜上酒,几乎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是掐好了来的,不会耽搁拖延,也不会提早结束,一切都是严格的规范。开始的时候,万丽见周书记这么随和,这么不拘形式,兴致又这么高,还以为首长会放开来喝一点酒,尽一尽兴呢,到这时候才发现,省委书记就是省委书记,虽然他可以让蒋小娟加个座,但他仍然是省委书记,不是别人,不是市委书记,更不是县委书记和乡镇的党委书记。万丽不由想起多年前,刚进妇联工作头一次下乡,那个乡党委的陈书记是怎么喝酒怎么说话的,说到兴奋时,还总是有意无意地拍拍她的手背,又想起那件来料加工出口的羊绒衫,当年可是最时髦最流行的,如今已被淘汰了,那件衣服早已经不在她的衣橱里了,她甚至已经忘记是怎么处理掉的,是送给了谁,还是卖了旧货,都不记得了,只是记得当年,可是当回大事情的,拿了一件羊绒衫,心里觉得重得不得了,连许大姐都被它打动了呢。时间过得真快,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整个吃饭过程中,虽然井井有条,中规中矩,但也还是有不少人抓紧时间来敬酒,大秘虽然不在主桌上,但只要一有情况,他就出现在周书记身边,他并不替周书记代酒,但只要他往那里一站,敬酒的人也就只能象征地意思地敬一下了,周书记喝或者不喝,敬酒的人是不能有什么想法的,甚至想多跟周书记说几句话也是不大可能的。在这个过程中,大秘也仍然不说话,只是微笑着拿目光和大家交流,交流到万丽的时候,也仍然一如既往,始终没有让万丽感受到一丝丝的特殊待遇,哪怕是一点点的特殊的目光也没有。一直到万丽和同学们一起排着队送周书记走,一直到他们上了车,大秘也始终没有回过身来多看她一眼。

    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留省的名单正式公布了,与一开始大家希望和猜测的出入比较大,六十多个人总共只留下两个人,南州的高洪是其中之一。康季平在电话里跟万丽说,失落吧?万丽说,才不呢,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要回南州的,南州是我的根之所在。康季平说,主要南州有我在。万丽说,你感觉好。康季平说,万丽,说不失落也是假的,总有一点的,如果都不留也就算了,多少留了两个,却没有你,这说明你不是最拔尖的嘛。万丽说,拔尖不拔尖,要看怎么看。

    康季平说,但高洪留下,你也无话可说吧,只不过,这一次也很险啊,前一阵聂小妹活动得很厉害,万一留的是聂小妹,你可是要打翻醋瓶子。万丽说,我至于吗?康季平说,好吧,实话告诉你,不是你不拔尖,是因为你太拔尖,太出众,南州要重用你,才让你回去的。万丽说,得了吧,你上回介绍什么大秘,还一起吃过饭呢,参加毕业典礼,从头到尾,理都不理我,假装不认得,好大的架子。康季平道,你错也,大错特错。万丽不服,说,我错什么错,见过就是见过,认得就是认得,他要是不想理我,那天根本就不用来,见什么面?吃什么饭?

    康季平说,你也不替人家想想,他一个做秘书的,众目睽睽之下,尤其首长在,他怎么可能表现出跟你的特殊关系,你要是个男同志,说不定还有些可能性,可你是女同志,你不仅是女同志,而且还这么年轻漂亮,他来找你打招呼,不是自找议论吗?官场的人是很注意细节的,他怎么可能向你表示出他的亲热?他如果是这么个轻浮的人,他能有今天?他能做到大秘吗?万丽说,我又不要他跟我表示亲热,既然认得,握个手,打个招呼,这有什么呢?康季平说,他凭什么要告诉大家他认得你?万丽说,我怎么啦,我犯错误了?我是犯罪分子?我好歹也是党校青年干部班的学生嘛。

    康季平说,你还是不了解他们这些人,小心谨慎到什么地步,你就别去想了,总之我告诉你一点,别说大秘当场不理睬你,就算他当场骂了你,他还是在暗中帮了你不少忙的。万丽一愣,说,那就是说,后来我在党校的一些事情,什么发言啦什么的,还真跟他有关系?康季平说,你自己觉得呢?万丽忽然就叹息了一声,说,过都过去了,还有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康季平说,不对,过去了的也是有意思,让你回忆起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风光,可以大大地鼓励自己的信心。还有,过去了的未必就过去了,会对今后起到重要作用的,你自己说说,你在党校学习期间的表现怎么样?万丽说,一般,中等,这可是藏龙卧虎之地,凭良心说话,我许多地方比不过他们。康季平说,你很实事求是,但你不知道党校对你的评价可是很高的,这个评语,已经提前传回市委组织部了。万丽愣了半天,说,你怎么都知道?组织部长是你爹?你是南州市委里的特务?康季平说,我早跟你说过,我是上帝派来帮助你的。

    和康季平通完电话后,聂小妹回来了,她没有参加宴会,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走进房间的时候,万丽吓了一跳,本来已经很消瘦了的聂小妹更瘦了,整个脸像刀削了似的,变得无比坚硬狭窄,万丽想和她说些什么,想问问她到哪里去了,却无法开口,聂小妹也没有和万丽说话的意思,一进来就动手整理行李,万丽的行李已经整理好了,屋子一下子显得空荡起来,万丽看着快要人去屋空的地方,心里不免有点感伤,随手开了录音机,是一首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聂小妹开始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手指了指录音机,说,关掉吧,我不要听。万丽不敢惹她,就关了录音机。聂小妹说,你们都很快乐吧。不等万丽说什么,她又抽动着嘴角道,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万丽说,你也别把人想得那么坏。聂小妹说,我从来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我并没有把人想得多坏,那是人本来太坏。就说这发言,本来是你发言,这个观点也是你启发我的,你临时大概得到了省委什么精神,不发了,也不告诉我,还设个套子让我钻——

    万丽打断她说,聂小妹,你说话要有根据,我家丫丫生病,你不是不知道,电话还是你接的呢!聂小妹冷笑一声,这好办,你不会和你家孙国海说好了来骗我吗?万丽气得大声说,聂小妹,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来?!你摸摸良心,你相信自己说的话吗?!聂小妹还想回她一句什么,但张开了嘴后,突然就僵住了,好像中了风,张着的嘴都不能动了,嗓子里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却哗哗地淌下来。

    万丽想劝她,但仍无法开口,眼看着聂小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地往下滚,万丽心里有点害怕,因为聂小妹的哭是无声的,只见眼泪淌,听不到她的哭声,万丽担心会出什么事情,赶紧跑去找沈老师,沈老师说,我也很难,可能不适合去劝她了,一来呢,你们这个班,已经正式毕业了,也不归我管了,再说了,这种事情,我怎么说呢?我去说什么呢?万丽说,她已经哭了快半个小时了,我有点儿担心,会不会出什么事?沈老师叹息一声,说,事情是不会出的,聂小妹是个有经历也有经验的女同志了,她在这个圈子里比你时间长多了,看到的,经历过的,比你多得多,何况,她的心也比较硬,跟你不一样,我相信她会挺过去的。

    万丽听沈老师这么说了,稍稍放心一点儿,沈老师又说,唉,也怪她自己,求胜心太切,当时我还想替她看一看发言稿,把一把关,但她把这个发言看得太重,也太自信,可能觉得我这个班主任还不够分量,不够水平给她把关。万丽说,如果你替她把把关呢?沈老师说,经济从来就不是孤立的经济,从来就是政治的表现,所以有关经济发展,一直就是比较敏感的问题,争论也很大,要么就不谈,要谈的话,事先一定要把住领导上的脉搏,一定要了解最新最近的重要信息,聂小妹的观点,放在去年这时候谈,也许没什么问题,至少没什么大问题,但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啊,更何况,周书记正好力排众议在抓这个问题。万丽说,也是不巧,怎么偏偏周书记的文章今天发表了呢?沈老师说,这是偶然中的必然,也跟聂小妹的投机心理有关,她把话说得太重太绝对。万丽说,是的,我也觉得她有点耸人听闻。沈老师说,那就是她要的效果,如果不能耸人听闻,一般般地发个言,谁也不会重视的,只是聂小妹押错了赌注。

    万丽心里一惊,原先是她发言的,这个题目就是她移交给聂小妹的,如果没有丫丫生病的事情,她会怎么去发这个言呢?万丽简直不敢往下想。沈老师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说,如果是你发言,即便你的观点和聂小妹差不多,但效果却不会这么强烈,后果也就不会这么严重。万丽说,为什么?沈老师说,你虽然也看重这次发言,但你至少没有把它当成赌注,你没有押宝的心理,这是你与聂小妹的不同之处,所以,你的发言不会太精彩,就不会出太大的问题。万丽不吭声了。沈老师又说,其实,聂小妹也不必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不用这么紧张,现在毕竟不是从前,又不是“反右”那时候,不是“文化大革命”即便是说错了话,也不至于被一棍子打死,最多也只是给领导留了个不太好的印象罢了。万丽点着头,但心里想,有多少人,不惜等多长时间,就是为了等这个机会给领导留一个好印象,把个机会弄砸了,换了谁都不会好过的。

    沈老师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说实在的,半年在一起相处,还是挺留恋你们的,你们中间,可以说,大部分人都很有水平,今后你们进步了,也是我的光荣啊。万丽说,我们同学都在背后说,能够碰到您这样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福气。沈老师摆了摆手,说,我只是做我的工作罢了,你们不同,你们是大有前途的,还是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万丽说,沈老师,您在党校好多年了,您带的班大概也有好多了吧?沈老师说,是呀,许多学生都提了,当了相当级别的官,有时候,他们相聚在省城的时候,也会打电话给我,约我去吃饭,不过我很少去的。万丽说,为什么?沈老师笑着摇摇头,那是他们的氛围,他们的天下了,话语的中心是他们自己了,他们请我,只是一个礼数,我如果去了,话语中心就有点失衡,他们得照顾我这个老师,那就勉强也委屈他们了,而我呢,吃不吃这顿饭,意义是没有什么大出入的,就不去也罢。

    万丽听沈老师这么说,心里凉凉的,酸酸的,不由说,那我以后要是来,请您吃饭,您给不给面子呢?沈老师说,你也想得太超前,你还没回去呢,就已经想着再来的事情了。万丽说,不行,我得和您说定了。沈老师一笑,说,到时候再说了。稍一停顿,又说,万丽,有句话,我考虑了半天,还是想跟你说一说。万丽心里一跳,就听得沈老师说,你有许多过人之处,这不用我多说,但你也有你的弱点,你的弱点就是左右摇摆,就是犹豫,就是常常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下不了决心,这一点上,你比聂小妹差远了,聂小妹在政治上是坚如磐石的。万丽听了,虽然并不高兴,但也不得不服,微微地点了点头。

    沈老师又说,但有的时候,这个弱点偏偏救了你,就说这一次的发言,如果换一个同志,也许就不会放弃,即使要赶回去照顾生病的女儿,也会再赶回来发言的,哪怕几天几夜不睡,因为这个机会太难得,但是你做不到,儿女情长是你的弱点,女儿一病你什么都不要了,这一回偏偏救了你,我刚才虽然说过,如果你发言,可能不会有那么严重的不好的后果,但这些都是不可预测的,一通发言就交了好运,或几句讲话就把自己的人生讲塌陷了,都是随时可能发生的。

    万丽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沈老师却摇头说,这心态是不错的,这一次你也确实就是这样的情况,但正常的进步的道路,不是靠机缘,不是靠运气,要靠自己抓住一切机会去努力,所以,弱点就是弱点,不能因为这一次弱点救了你,你就以为弱点就是你的安身立命的东西,弱点你是一定要克服的,一定要克服。万丽知道沈老师说的都是心里话,很感动,一感动之下,就脱口说,沈老师,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给我调位子,为什么两次发言的机会都给了我?沈老师笑而不答,万丽说,是不是有谁——沈老师的笑脸收敛起来了,打断了她的话,说,万丽,我刚才说你一定要克服弱点,你知道你要克服什么?一个人,把握分寸是最重要的,就是该多想的时候多想,该少想的时候少想,你的问题,就是这方面处理不当,还常常倒过来,该多想的时候,你不多想,不该多想的时候,你拼命地想。万丽知道自己问多了,错把沈老师当康季平了,赶紧收回情绪,剩下的就只有点头了。

    万丽回到宿舍,聂小妹果然已不再哭泣,行李也收拾好了,而且整理得整整齐齐,包扎得像行军打仗那样精干,见万丽回来,她主动说,你到哪里去了,刚才高洪来过,约你我三个人一起去喝茶。万丽看了看表,说,这么晚了。聂小妹说,但他有兴致,他当然有兴致。万丽说,他明天不回南州吗?聂小妹说,他当然要回南州啦,他可是衣锦还乡啊。万丽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从省委党校毕业了,也是衣锦还乡嘛。聂小妹说,你当然也是,何况你还有向部长罩着你,我就不一样,我永远是孤军奋战。

    第二天一早,长洲县有车来接聂小妹,聂小妹上车时,朝万丽挥着手,大声说,万丽,南州见。万丽顿时觉得,那个坚不可摧的聂小妹又回来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自己,聂小妹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的聂小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