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囚狱 > 第三十一章魂兮魂兮陌路行

第三十一章魂兮魂兮陌路行

推荐阅读: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一念永恒武道宗师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江面上传来女子那凄婉的歌声。

    雾气朦胧,江涛不绝,秋风瑟瑟森寒。

    往来船只游弋,如断魂一般的穿梭着。

    船上的人,或形单影只,或高朋满座,或凄清,或喧闹。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兮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具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仇九从醉酒中醒来,如听着天籁一般,心神为之萧索。

    音色清丽,歌喉婉转,情切意悲,感人肺腑。四下里的嘈杂,便消失了。让人不由得想到那情侣分离、家人离落、羁旅孤独。一曲终章,但那余音还在江面上飘荡。仇九莫名的感慨起来。

    不知为何,下山之后,他的情绪波动的如此厉害。

    他并非没有听过女子唱曲,更非没有听过悲戚哀婉的歌声。

    只是以前,他并不能品尝出其中的味道,更未觉得那声音如何的美妙,那曲子如何的感人。那时候,他不过是打发时间借此虚耗罢了!但是,当人处在另一个环境之中,身心都沉浸在萧索寂寥的时候,仿佛生命的感官彻底被释放开来,可以容纳一切的触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为何变得如此伤感?如此的哀愁?身外之物为何能如此轻易的敲开自己的心房,勾起自己的情绪?

    即便现在,杀人之后,他的心绪也是低沉的。不如往昔那般的铁石心肠。

    这是一个可怕的变化。让他自己也猝不及防惴惴不安。

    有些时候,他难以忍受孤独,便躁动起来,想要撕扯掉身上无形的枷锁,跑进那五光十色之中,在无数身影中享受那喧嚣那纸醉金迷。可是,当他跑进去的时候,他有难以忍受那喧杂那庸俗的气味。

    他这是怎么了?

    他在颤抖。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脸上,遮掩着他那凄呛而又苍白的脸孔。湿重的衣服紧紧的黏在他的身体上,寒气透过毛孔钻入体内。江水不断的掀起,落在船舱里。轻舟摇曳,如他一般的恐惧着。

    画舫里挂起了灯,男女身影交织,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仇九抬起头,乌黑的眼眸凄凄的望着远处的灯火。

    他就像是一个边缘人。如同在那水潭的时候,被排斥在人群之外。如游魂,孤独而寡落,萧瑟而颓废。他如被命运之手无情的按在了深渊之中,挣扎不得。他的眼中,流露出了渴望。

    一种归宿的渴望,一种陪伴的渴望。

    他想念起那个姑娘来。不知她此刻在做什么。

    是否锁在那空荡的屋子里,独自哭泣?或者坐在驳船上,呼唤着已经死去的父亲?又或者,默默的忍受着亲人死去的痛苦,回忆着往昔的点点滴滴?

    他突然很想去到她的身边,即便相顾无言,即便彼此垂泪,也好过如今的孤孑凄清。至少,有人陪伴,心里有了羁绊。生命的厚重,或许便是由那羁绊牵扯着,不至于轻飘飘的如那云一般缥缈虚幻。

    他竟然渴望起家来了!

    多少年了,他想起了归宿来。

    他想起孩童时候,村庄里家家户户灯火盈盈,自己坐在家门口,默默的望着。那些屋宇里,是一家子的身影。不管贫穷还是富裕,不管惬意还是烦愁,可是家人们的身影,却让人踏实而有动力。他渴望、羡慕,甚至幻想着自己等待着父母远归。但是他知道,他永远也等不到了。他所等待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心,被无形之手紧紧捏住。他很痛苦,痛苦的想蜷缩在船舱里,让那痛苦蔓延至整个身体里。泪水滑落下来,滴落在他的膝盖上。江面已经暗沉了,一盏盏灯火,如萤光似的在那里闪烁。灯光里的身影,模糊而缥缈。

    琵琶声起,激越如山涧飞流,和缓如清风袅袅。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花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女子如在诉说着自己的心事,那悲伤的凄呛的孤独的心事。心事化作了她的歌声,由那音色丝丝缕缕的汇聚在一起,成了那一汪明亮的眼泪。

    仇九低声一叹,只觉得在这歌声中,自己的思绪已经扭结在一起,再也难以解开。他不喜欢这种状态,这样的状态让他心灰意懒神形俱疲。有时候,孤独也是好事,至少能让生命处于一种清醒而敏锐的状态。孤独,没有那如思绪一般的情仇的纠缠,没有那柔肠百转的绵软情感的摧折。孤独,有的时候便是那黑暗中的利刃,只需要忍受、习惯,然后忘记生命的温度。

    有人来了。

    从水中钻出,然后爬到了船上。

    仇九盯着他,眸光依旧是凄冷的。

    那人浑身湿淋淋的,冰冷的水不断的流淌下来,朝着仇九流去。

    船只颠簸,随波起伏。

    那人已坐下,一点也没有拘谨或者尴尬的意思。如同一个老熟人,根本无需拘礼。

    来人是个面白无须的男子,穿着厚重的绸服,头上戴着一顶软塌塌的帽子。他把帽子抓了下来放在旁边,才朝仇九看去。

    一曲终了,引得满堂掌声。一个个妖媚的声音在一群男人那粗犷的调笑下软糯一般的传来。

    “很动听,”男子开口道。“催人心肝,动人肺腑。难怪圣人一直强调雅乐雅乐,将这些市井小调排斥在正统之外。靡靡之音,让人消沉啊!”

    仇九递过去一坛酒,那人接过来道了声谢,然后大口的喝了起来。

    “夜深寂寞,寒意难驱,一碗酒,便足以让人如在仙境!”

    仇九上下打量着对方,道,“酒醉也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那人笑了起来,将酒坛递还给仇九,道,“酒醉确实不是很美妙,特别是醒来时候的头痛欲裂,更是让人痛苦后悔,便会想着为何要喝那么多酒!可是,生命的矛盾便在于此。若是不酒醉,便难以从烦愁之中脱身,便要睁着眼睛忍受着那磨蚀的痛苦。可酒醉醒来,不仅身体痛苦,那些被暂时忘却的烦恼又全都回来了。周而复始,源源不尽。世间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只能让生命在这种矛盾之中沉沦和走向灭亡。”

    “看阁下却不是很有烦恼的人。”仇九道。

    那人神色一正,望着远处的画舫。画舫上的灯火映照在江面上,将江水染得五颜六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市井小民,帝王将相,哪一个人没有烦恼!”

    “至少帝王将相有的是消遣的办法。”

    “消遣不过是暂时的逃避,最终还是消除不了烦恼的纠缠。”

    “所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那人脸上重现笑容,点了点头道,“得过且过,莫要强求。佛陀说的。”

    仇九笑了起来,连着喝了好几口酒。他道,“佛陀是明眼人,值得为它这句话喝一杯。”

    船上有很多酒。除了酒便没有别的了。仇九提出一坛酒递给对方。

    “阁下果然是酒中明白人!”那人望见船舱里的酒笑道。

    “明白也好,糊涂也罢,有什么区别?我们都不过这天地间的过客,或者在老天的眼中,我们只是一缕游魂!”仇九坐下道。

    “为佛陀干杯!”

    “干杯!”

    两人敞开胸怀,大口的喝了起来。夜色越来越深,江上越发的冷清。画舫中的弦管歌声,已是再没有响起。画舫在众船之间,那豪华与艳丽,宛若鹤立鸡群。只是不管如何,这已与轻舟上的两人无关。

    两人已是酒醉,躺在船板上,大声地笑着。

    那人道,“你知道吗?平日里我虽然身份显赫,却没有一次能如今日这般畅快的饮酒。谁都知道,我们的显赫与荣光背后,是卑微与低贱。自古及今,我们已成了耻辱的标志,不管盛衰兴败,必然有我们这样的小人的身影,似乎我们只是一条腐烂的虫子,是一切祸根的来源。可是,生命如此,我们如之奈何!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糊糊涂涂的活下去。你知道我此生最恨什么吗?”

    “什么?”仇九迷迷糊糊的问道。

    “书生。”那人道。

    “为什么?”仇九问道。

    “因为在我眼中,书生才是罪恶的根源。”那人道。

    仇九笑了起来,睁着通红的双眼,道,“你太偏激了!”

    那人也不否认,道,“市井之中流传着这么一句话:仗义每多图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看看历史,看看周边,这些人要么榆木疙瘩浑浑噩噩,要么投机取巧钻营卖弄。他们读过书,有见识,可却走上了歧路。他们自以为高高在上,对于低贱的人不屑一顾。你看他们对青楼的女子,一边曲意逢迎,一边大肆辱骂。他们对贪官污吏横眉冷对,但下一刻,自己又成了贪官污吏。你说人多可笑,你越讨厌的人,你越是成为那样的人。但你看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他们虽然卑贱虽然贫穷,虽然胸无大志,但却知道人情冷暖,知道善恶是非,知道精忠报国。”

    “生命是一团烂泥,”仇九道。“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揉捏成什么样子。”

    “是啊,”那人道。“我们谁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如那风中的落叶,飘到哪算哪!或许,自有生命以来,造物主便是如此打算的。这是一场闹剧,也是一场阴谋。生命于那高高在上的神秘存在而言,不过是棋子摆设,任由它们操纵。”

    仇九凝望着如墨的天空,仿佛能望见一颗星辰。

    孤独的星辰,散发出灰死的光芒。

    那人道,“我也恨自己。活得越久,生命越污秽,身上的枷锁越多。有的时候,真想一刀斩断这一切,结束这让人迷茫而丑陋的一生。可是,我没有勇气。在很多年以前,在我杀死的那些人的坟墓前,其实我是愧疚的。”

    那人翻身而起,靠在船舷上,道,“我杀死了他们。我的亲人,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姊妹。他们本以为我带来了荣华富贵,我可以让他们过上更富有的生活。但他们不知道,他们所迎接的,是一个心怀怒火的野兽。他们惨叫着,哀求着,无比的可怜。可是我没有理会,我手里的刀不断的劈下去,让鲜血渐染了那灯火辉煌的屋宇。”

    他的脑袋垂下来,下巴抵在胸前,泪水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我知道,当初不能怨他们。灾荒年月,别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即便是中等家庭也难以承受得住那样的压力。我们饥饿,我们绝望,许多人逃离了家园去谋求希望。典儿卖女,在那时候多不胜数,既可能让儿女有一条活路,又可能让自己和其他人活下去。即便实现在,在辽阔的大地上,这样的悲剧还在不断的重演。”

    他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上。

    “人世,便是一个熔炉,将一个个生命熔化,将人心摧毁,让世界变成一个野蛮冰冷的兽场。”

    他呜咽着,像个孤独而可怜的小儿,宣泄着积压已久的悲伤。

    “我恨过他们,但是现在,我只觉得自己亏欠他们。”

    画舫传来了男子粗鲁的吼叫,一名女子尖叫着从船房中跑了出来,跑到了船舷处。女子头发披散衣衫凌乱,一个魁梧的男子赤着上身光着双脚大步走过去。

    魁梧男子醉了,双眸通红的如野兽的眸子,大口呼出的气息满是酒味。

    有人跑过来,却是幸灾乐祸的在那里指指点点。

    女子哭泣着,裸露出来的肌肤上是血淋淋的鞭痕。

    “放过我,大爷,放过我,求求您了!”

    “小贱人,老子是来这里欢乐的,可不是来听你哀求的。你老老实实的给我回去,让老子我舒服了,老子给你赎身,让你富贵一辈子。但你若是执迷不悟,老子今晚便杀了你!”

    女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大爷,奴不过一卑贱的娼人,一辈子只能为人取笑玩弄,只是,只是奴媚颜取笑,只不过为了一条活路。奴已有了人家,只望爷高抬贵手,放奴一条生路。”

    “放你的狗屁!”男子手舞足蹈,大声呵斥道。“你一个娼妇,也敢在老子面前说三道四,给老子滚过来。”说话间,他已是扑了过去。女子急忙躲闪,滚落在船板上。男子喘息着,如被激怒的野兽,圆睁着双眼恶狠狠的瞪着女子。

    女子站了起来,抓着船舷,泪流满面的道,“爷不要逼奴,不然奴以死明志!”

    男子嗤笑一声,道,“你要是敢跳老子就放过你,你要是不敢,今晚老子弄死你!”

    女子面色一凛,忽然翻身而起,噗通一声跳入那滚滚江涛之中。船上的人目瞪口呆,就连那男子也是一下子酒醒过来,面色倏然一变,既而扫了一眼四周,见着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绸缎衣裙的中年女人,便大步走过去,大声道,“可不是我逼她的啊,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仇九和那人望着画舫,仇九的眸光已经冰冷。

    那人低声一叹,道,“卑贱的生命,注定了孤独无依!”

    仇九回头望着他,然后走进船舱,再没有出来。

    夜幕退去,江上发生的事情便如那浪潮一般,退去了便再没人理会。

    仇九从船舱出来,那人已经不见了。

    如梦一场,雾散云消。仇九乘船而去,将船舱中的酒坛一个个抛入江中。船行如飞,劈波斩浪,很快便在距离函口十余里外的一处渡口停了下来。仇九弃船上岸,独自行走在人群之中。视野之内,昨夜喝酒的那人赫然在其中,只是彼此互无招呼,宛若陌路。

    秋雨纷纷,道路两侧的树木萧萧瑟瑟。

    朦胧烟雨,人们的身影显得无比萧条,宛若是游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