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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高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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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堂里一片庄严肃穆,讲台上明宝紧张地按照稿子朗读着,并且根据“导演”的指令时而强硬地挤出一些“表情”台下绝大多数听众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英雄事迹报告鼓掌已成了习惯,因此尽管她的表情是硬梆梆的,但还是赢得了台下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一会儿明宝就汗流浃背了,工作人员见她这样,连忙给她斟满了茶水,又搬来一把台扇对着她的后背开上了最高档。

    这是她随宣讲团出发后的第一次宣讲,宣讲的内容是她丈夫詹扬的英雄事迹,詹扬是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英勇牺牲的。詹扬牺牲后,整个家庭还来不及从极度悲哀中恢复过来的时候,明宝过的就是被人们捧着的日子了。开始是各地的记者不断的采访,接着是报纸和电台(那时候农村还没有电视)的火热的宣传,再后来地区就组织了一个以她为主角的英雄事迹宣讲团。

    宣讲团刚一集中,领导就要她练习朗读别人写就的稿子。詹扬的英雄事迹她只是听过来家里慰问的同志们的简单介绍,知道得并不详细,因此开始读这个讲话稿的时候,她感动得流泪了;但当她读到与自己有关的一些内容时,她就觉得很别扭,什么与他一起反复学习某伟人的某某教导啦,学习古今的民族英雄事迹啦,都是没有的事儿。虽说与他结婚三年,孩子都给他生了两个,但真正与他一起生活的日子加起来也就三个多月,在她的印象中在共同生活的那百来天的时间里,好象她唯一的任务就是满足他需要女人的欲望,当然有时也谈谈家常,但绝对没有一起学习过什么。特别是“给他钉好了最后一粒纽扣,含泪把他送上军列,并鼓励他多杀敌人!”就更加是捏造得令人啼笑皆非了,他们竟然不知道军服的纽扣钉得非常牢,就是把衣服扯破,纽扣也扯不下来的。她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是赌气走的,赌气的原因是晚上他要搞一种“新的玩法”而她却不仅没有积极配合,反而进行了坚决的抵制。临走时他还抛下了一句话:“你根本就不懂得男人需要什么!”

    第一次读完稿子后,她对那个写稿子的秀才说:“那些与我有关的内容还是删掉吧。”

    “那怎么行?现在流行一种观点,那就是一个成功的男人的背后必定有一个优秀的女人,再说据我们了解你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女人哪!”

    “那实在要写就写一些实实在在的事吧,这些东西我念起来总觉得别扭。”

    “詹扬同志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你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军嫂,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吧?至于细节那是不重要的。写讲稿就得这样写,不然怎么感动人?”

    接着领导也出面给她做工作,说这是一项政治任务,目的是为了使千百万干部和群众受到教育,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不要过多地去考虑那些细节了。

    于是她就只好按照领导的意图硬着头皮练习朗读了。今天是练习了三天后的第一次登台。

    从讲台上下来后她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纯粹是在讲台上用花言巧语为自己骗取荣誉,她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个骗子!

    于是她又对写讲稿的人说:“那些与我有关的情节还是改一改吧,不然我自己念起来觉得心虚。”

    “我说你呀,詹扬同志是我们这个时代了不起的英雄,你是一位出色的军嫂,这是各级领导认定的,这种崇高的荣誉是偷不来抢不来的,你心虚个啥!?再说了,你以为说改就改了,这是从下到上由各级领导亲自审查定的稿,别说改动内容了,就是改动一个字,也得报请这些领导重新审查定稿,你就饶了我们吧。开始不习惯这很正常,念的次数多了就习惯了,啊。”

    没有办法,她只好每天硬着头皮继续“上演”

    正如这位秀才说的一样,后来她读这种稿子读得次数多了,就像一个演员慢慢地进入了角色,那些秀才们凭空杜撰的许多事实她都觉得似乎是真的了。似乎自己确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军嫂,似乎是她造就了詹扬了这位空前的英雄。

    宣讲团的巡回宣讲结束之后,接着又是各个单位请去作报告。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她就是这样被人们捧来捧去,过的完全是由别人摆布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

    在那种将她捧来捧去的热浪过去之后,虽然有时也还有人请她去作作报告什么的,但那纯粹是那些单位的领导为了应付上级的差使,以便于他们在向上级汇报时说进行了多少次什么教育,受教育的共有多少人次,因此像过去那样对她的崇敬心情就渐渐地淡漠了。同时过去的朋友们似乎也都疏远了,在周围她只能看到一种隔膜而同情的目光。这倒使她有时间梳理一下自己的过去。

    她和詹扬、杜微是从小学一直同到高中的同学,詹扬虽然从读初中起就开始给她递纸条,可她心目中的人却不是詹扬,从那时起她心目中就只有那个不声不响整天埋头读书的杜微。直到高中毕业,詹扬的纸条不断,她虽然没有明确地拒绝,但从来没有对他表示过好感;而在杜微面前她是很热情的,可杜微却像木头人一样毫无知觉,在那种时候一个女孩子还能怎么样呢?难道要她扯着他的手说“我爱你”!

    三个人就是这样:詹扬想着明宝,明宝想着杜微,而杜微却一直是根木头。这样的局面一直维持到了高中毕业。

    高中毕业后,她由于父亲是南下干部,被供销社特地照顾了一个指标,当上了在当时很吃香的营业员;詹扬则光荣入伍了;杜微由于家庭出身的问题,只好去当在当时人人都瞧不起的民办教师。

    詹扬在当兵期间,差不多每半月就给明宝一封信。明宝有时也给他回信,但都是用供销社里的那些废弃的发票写上冷冰冰的三言两语,顶多加上几句鼓励他安心服役的话。

    作为一个20出头的姑娘,明宝家里提亲的络绎不绝,但明宝却把他们一概拒之门外,她心里想着的一直是那根木头。其实那根木头对明宝的热情也并不是毫无知觉,只是在种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里他不敢对明宝这个南下干部的女儿有非份之想!他爷爷是个地主,他爸爸虽然是个教师,但摆脱不了地主家庭的出身哪!他本来是叫杜威的,在文革开始的那一年,他爸就将他改叫杜微了,他从小受的家庭教育就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因此,虽然他和明宝从小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学,但从他稍微懂得了一点男女之间的事情起,他就尽量躲着明宝。

    詹扬当兵的第三个年头已经被提拔为少尉军官,这时他就写信委托他的叔父到明宝家正式提亲了,并说准备秋后回家探亲时结婚。

    明宝的父母对他们三人中的事情是老早就知道一些的。她的父亲,作为南下干部的张魁和部队有着一种不解的情节,他一直就觉得明宝配给那个烈士后代是不会错的,特别是詹扬参军以后他就更加觉得应该这样;嫁给杜微那是不可能的,他自己就因为娶了一个反动军官的姨太太而受够了牵连,文革期间为此而挨整的事令他终生难忘,决不能再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地主的孙子!他把这次詹扬的叔父前来提亲当作全家的一大喜事。

    明宝的母亲宝珍从感情上是相信明宝的眼光的,这两个年轻人她都熟悉,詹扬虽然是个烈士后代,但那种爱表现好夸张的性格却有点令人生厌;杜微父子俩都是她的同校教师,他们都是只知拼命干活的人,他们虽然老实得有点过份,但这是不能怪他们的,作为有过几个月反动军官姨太太历史的宝珍对这一点深有体会,而他们在工作上的一丝不苟却令她深为感动。然而从理智上讲却不能任凭女儿去自由选择,她因为她的历史曾经使张魁受到牵连而深感内疚,她不忍心让女儿再去牵连她的父亲!

    父母的态度基本一致之后,由母亲给明宝进行了传达。明宝对詹扬这种咄咄逼人的提亲方式本来就非常反感,她觉得婚姻完全应该自主,她决不能凭詹扬单方面的意见,再由旁人摆布去嫁给他!她听完母亲的话后什么也没说,这天下班后她来到了杜微家。

    杜微正在煤油灯前伏案批改作业,见她进来吃了一惊:“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为什么老躲着我?”

    “哪儿啊,不是都挺忙吗。”

    “我要结婚了。”

    “那恭喜你。”

    “死人,你就不问问我跟谁结!”

    “知道,是詹扬。”

    “我口渴,要喝水。”

    杜微倒了一杯水放在她的面前,又伏案批改作业了。

    明宝端起杯子一气喝了大半,将剩下的小半杯狠很地泼在了杜微的脸上:“你就这么看我不顺眼!”

    杜微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我”

    “我要是病了,死了!你还能这么冷静吗?”明宝说完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我知道你的心可可我能怎么样呢?”杜微说完也泪流满面了。

    明宝突然止住了哭泣:“知道我的心,那你的心呢!?”

    “我的心?现在这样的形势允许我有心吗?再说,你父母也不会答应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属于我自己,谁也管不着!”

    “认命吧,个人虽然属于自己,但却不能离开这个社会,就像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一样。”

    这天晚上的谈话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在家里明宝也找不出多少站得住脚的反对理由,经母亲多次劝说后,为了父亲,为了家庭,最后她只好牺牲了自己的自由。

    自那以后,原来碰巧遇上了还能说说话儿的杜微看见她老远就躲开了,他害怕人们说他企图染指一个军婚。

    一天晚上母亲宝珍问她:“你打算就这样过下去?”

    母亲的问话勾起了她心里对母亲的不满,她一直认为将她嫁给詹扬母亲是父亲的“同谋”这时她明明知道母亲的意思,但她却没有正面回答:“还能怎么过?”

    “你就不打算再找个人?”母亲没有罢休的意思。

    她再也没有回答母亲,回到自己的房间搂着小儿子睡下了。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毕竟还只有26岁呀!

    杜微至今不娶,他心目中应该还是有她的。现在阶级斗争的弦没有过去那么绷得紧了,她觉得完全应该和杜微从头开始。是的,应该主动去找他一次,她知道他那个“死人”是绝对不会主动来找她的。

    第二天早晨,她将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准备去杜微家,可当她抬头看见镜框里那些在许多报纸上刊登过的自己可敬而又崇高的形象,她就不寒而栗了。要知道这一形象是与那个空前的英雄联系在一起的呀!

    接着她试探5岁的女儿:“妈要是给你找个新爸,你会高兴吗?”

    “他是个英雄吗?他像爸爸一样伟大吗?”女儿用稚嫩而严肃的声音问。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英雄呢?”

    “那可不行,以后要再也不是英雄的女儿了,那你叫我怎么上学!”

    是的,只要是与那个英雄割断了联系,自己马上就会从那个崇高的位置上掉下来,即使不被众人的唾沫淹死,自己的女儿也会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看来只能为这一“崇高的荣誉”殉葬了。据说封建王朝的帝王死了,有的妃子是要殉葬的;到了民国,孙大总统的夫人宋庆龄也一直没有再嫁,可现在是新社会呀,三座大山不是早就推翻了吗?这是被一种什么力量支配着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