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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酒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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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糯米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东西,越打越粘,而越打就越香,也就越好吃。淡淡的,甜甜的,含在嘴里,有种幸福的感觉,而这种幸福,必须经历百般的捶打,滋味才令人永生永世不会忘怀。用糯米制成的甜酒也是这种味道,却含了一股酒的绵柔和一种深沉到内心里的痛快。

    女人其实像酒一般,乍一看上去,每种酒都是透明的,没有任何颜色的,但每种酒都有不同的味道,这种味道只有品过之后才会清楚,是浓是淡。

    农村的女人像是这杯甜酒,粗粗看过,毫无风情可言,烈日晒过的皮肤变得红到一种深黑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好像沾满了时光的灰尘,甚至连皱纹里都沾染了岁月的灰尘,而皱纹,就是蜘蛛网,无情的封锁曾经年少的脸颊,岁月,如刀,如剑,如霜,如雪,如雾,如尘,在脆弱的领地上切割,欺凌,燃烧,腐蚀,留下的还剩下什么呢?

    这杯历经岁月的甜酒,剩下的唯独是,醇香而已。

    当甜雪看着酿酒的师傅将刚酿出来的酒打出来时,她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像品着酒一样去品味着自己的另一片天空。

    那时的就都是作坊里酿的,产稻地区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爱喝点酒,也不管是白酒还是甜酒。经常会看到一些放牛的孩子腰上挂着个水壶,而这水壶里装着的正是酒,有时老人闲着无事,就会向他们要酒喝。而酿酒的师傅可算是最受欢迎的人了。酿酒的师傅通常就住在农人家里,就地取材,用稻米来酿酒,而这一住就会住上几个月。

    “大叔,给我喝口试试吧!”甜雪看着师傅脸上出现的那享受的笑容,大声的问了句,立即遭到了妈妈严厉的目光“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喝什么酒?”

    “诶,女孩子喝酒怎么了?在这里那个女的不喝一盅两盅的啊?”大叔倒无所谓,舀了一勺酒就递给了她,她也没客气,接过来就喝了下去,这一喝,甜雪就一辈子都是个喝酒的女人了。

    “哟,你家闺女还会喝酒啊?难怪这么厉害了!”

    “那不是我自卖自夸啊,这附近的那个人不是这么说啊?甜雪这孩子最是懂事了,要不您怎么会专门跑来看看呢?你说,这门婚事简直就是太好了啊!”甜雪跟她的那些放牛的女孩子学着她妈给她介绍时说的话简直是有鼻子有眼的,逗得那些女孩俯仰大笑,而甜雪看着绵延到天际的稻田,虽然也笑着,但心里的那条苦瓜却一直在延伸,不知道哪一天才算是个结尾。

    江南少柴火,于是,女孩们都拉帮结伙地到江北去弄柴火,一路上一大帮人笑嘻嘻的走着,漫长的道路却并不觉得乏味,反倒像取经路一般自由欢快,终于不用再去生产队报到了,不用赚工分,不用理会那乱糟糟的家了,不用去理会那些踏破门槛的说亲的人了,终于有时间属于自己了,甜雪满足了。

    “咦?那边不是江北啊?那不是个岛吗?”有个女孩指着对面说,另一个女孩接茬道:“管他是什么地方,只要能砍到柴就行!”甜雪望向对岸,茫茫的江面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这一片土地如同秋天里最后一片叶子一般静静地矗立江心,与世无争得像一个绝代风华的人儿,仿佛世界都倾覆了,而这,就是诺亚看到的那一片新的世界。她眼里就只有这个小岛了。

    “你们不知道吧,这地方叫鹅毛洲,你们看看,像不像一片鹅毛在水中央啊?”

    “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这不正是我向往的吗?”甜雪心里划过这个念头,又急切的伸着头像看清楚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船慢慢地靠近了,她觉得心里有点慌乱起来,莫名其妙的,越靠近,越这样觉得。

    某个午后,甜雪坐在院子里择着菜,女儿敏儿坐在她对面,她不知不觉的想起那时的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看着他,看着他笔直的脊背在阳光下成了一条直线,他的剪影如今还叫她这般着迷,像是喝了一口酒,醉了。

    “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啊,这个时候正好蚊子特别多,尤其是外洲,你们要是在荒郊野岭里过夜啊,第二天身上就没一块好肉啊,哎,姑娘,你怎么不吃饭啊?”

    “那一天要不是你爸爸,我们就得露宿野外了,”她对敏儿说“你爸啊,单身汉一个,但是是一个爱干净的单身汉。”她又回想起,那整齐的房子,到处都是一尘不染的,甚至连橱柜都亲自用桐油刷了一遍,油亮的让她心里一动,他的问话更让她坐立不安。

    “我,我”

    “她啊,是没有酒就吃不下饭的!”一个女孩高声嚷道,羞得甜雪满脸通红,一个女孩子怎么经得起别人这么说?他一定对我的印象差极了,甜雪低着头不再说话。

    “给。”她抬起头,惊得无以复加,他居然拿了一杯酒给她!

    “哦,不是好酒,从我弟那儿弄来的,我,不喝酒的。”他做手语似的解释着,深怕她听不懂,甜雪一下子站了起来,慢慢的接过了,又一口喝了下去,的确不是什么好酒,但让她的血管里有种跳跃的感觉,这是爱情的感觉?

    敏儿看着她的妈妈,没有谁比的上现在的妈妈了,她是那么的美,夕阳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虽然盯着眼前的菜,但她眼里闪烁着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敏儿知道,她的灵魂已经回到了他们相识的那个午后了。

    午后的阳光像是镀着一层金边,暖暖的,懒懒的,周遭的一切长了翅膀似的,呼呼的响着,现在才知道那是风吹了江岸边的芦苇须发出的沙沙的响,微风还吹拂着她的刘海,扰乱着她的思绪,她把乱发拨到耳后,直起腰放下镰刀,又看着这片原野发起呆来。外滩上荒无人迹,大片的芦苇遮住了她的视野,而他就在这片芦苇的背后耕着地,她忍不住蹑手蹑脚的拨开芦苇偷偷地看他,他的身影也蒙了一层金黄色,高高瘦瘦的影子照在地上被拖得有些长了,她想到,不早了,一天又过去了,明天该走了。叹了口气,又返了回去砍她的柴。

    敏儿是不喝酒的,但还是有一样东西像酒一样让她感到沉醉,那就是文字,而这些文字,她只愿为一个人写,她的文字像蜘蛛一般藏满了整个房间,窗户间的空隙里,桌子斗里,墙画的后面,床底下,书的夹层里,只是害怕有人知道这一切,但又没谁可以听她诉说,他像个太阳照在她的头顶,她再也不能有别的方向了,只是向着他,向着他。

    “要是你也能像爸爸明白妈妈那样明白我就好了。”她在纸上写上了这么一句话,就将纸折了起来塞进了窗户底下的一个洞里,那里已经是满满的了。

    “妈,你不是说爸爸是二婚吗?你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外婆不是死活不同意吗?”

    “问这个干吗啊?小孩子家,不好好学习!”甜雪训斥着女儿,却又笑了,敏儿不知何故,又去问爸爸。

    “甜雪,你真的决定要跟我?”他问她,有点不敢相信。

    “嗯。”她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喝酒,倒像是醉了。

    “可我,”他看着她,紧张得很“可我,没有钱,而且,而且,我还是离过婚的,你,不介意?”他害怕她回答,又期待她回答,一时间脑子里只剩下一团雾了。甜雪“扑哧”一声笑了,她的脸红红的,望着一江春水,望着对岸“而我,是个放牛的,不识字,长得也不算太漂亮,”她转过头,看着他“那我们,不就是天生一对嘛!”他看着她,终于握住了她的手,柔软的,又是长满了老茧的手。

    敏儿喜欢收藏老玩意,邮票,古钱币,甚至最近不用的一分两分的镍币,朋友的信或便条,送她的礼物,她都收在了一个小盒子里,这里她最珍贵的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几个字:你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她看着它觉得很开心,那是有一次上实践课时老师让大家将互评的话写在纸条上,这是他写给她的,在他眼里我是个文静的女孩,是这个味道吗?甜甜的,苦苦的?

    “敏儿,我从你姨家弄了些甜酒回来,你要不要尝尝?”妈妈的声音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进来了,她明知妈妈不识字还是有点做贼心虚,赶忙将纸藏到一本辅导书下面。“哦,我想吃啊。”妈妈已经端着一碗甜酒过来了,她接了过来,看了一眼,糊状的甜酒软软的趴在碗里“妈,这是酒吗?怎么长这样啊?”吃了口,却又“噗”地一声吐了出来“妈啊,这味儿也太呛人了吧,酒味!”妈妈看了她笑了“你怎么一点不像我啊?”

    敏儿一点不像甜雪这样要强。

    “妈,我说过了,我要嫁给他,你拦不了我!”

    “我看你敢!”

    甜雪不知道和妈的持久仗一直打到什么时候才停止,她的婚礼上没有妈在场,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在场,然而,妈和大姐却来闹过好多次,吼得全村里人都听见了,好像她甜雪是跟人私奔出来的。

    结婚第一年回家省亲,夫妻俩在路上商量好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态度都恭恭敬敬的,到时,天已经黑透了,妈已经关上了门。甜雪正怀着孕,他上去敲门,喊了两声,没人来开门,而里面灯却亮着,正疑惑这怎么回事,再准备敲门时,门忽的开了“轰”地一大盆水从里面泼了出来。“你还跑回来做什么?”弟弟手里拿了个洗脚盆,光着脚站在门口,随地“砰”的声关上了门。留门口的两个人,惊得好一阵没动“你给我出来!”甜雪忽然死劲地捶着门,眼泪流满了脸颊“太欺负人了!太过分了!”夫妻两人在别人家的稻草堆旁坐了一夜。

    时间久了,人们记住的,却只有甜雪的好。甜雪勤快,甜雪善良,甜雪热情,叫那些流言蜚语自动的为她让出了一条路。

    甜雪以为生活就应该是甜蜜的了,但她错了,眯在嘴里的酒,有点苦味。

    “这年年大水,叫人还怎么活啊?”路上人都这么说

    “甜雪,我今年在外有没有赚到钱啊,我不能回家过年了,你要照顾好孩子,照顾好自己,”敏儿还认不全爸爸的来信

    “我说你欠我儿子的钱什么时候还呢,我过年都没钱买肉呢,正好,你家这不是肉吗,以后算到账上吧!”要债的老太太拿着过年称的两斤肉走了

    这生活的酒竟是如此的苦?

    甜雪拾起地上的一个塑料瓶,塞进背后的蛇皮袋里,又继续往前走,这已经是江北了。大水的这几年来,她没有那一天是窝在家里的,而那些女人,边打麻将边拍手称快:“这下那些死发狠做事的该跟我们一样了吧?”

    肚子一阵阵的痛,胃又开始痛了,她想起了小姑家就在附近,也顾不得不好意思了,将自行车停在离小姑家很远的地方,空着手就去了。“小姑,你什么都不要问,弄点东西给我吃吧,我饿极了!”小姑惊异地看着她,但看她这副样子,什么都没问,下了两大碗面,她给全吃光了。

    “妈,这块地到底有多大啊?”敏儿叉着手看着这广袤而又肥沃的土地,那里,绽放了一种花,雪白,雪白,让人忍不住采摘,尽头处是无穷无尽的白杨林。白杨是鹅毛洲主要的树种,从洲头到洲尾,白杨环绕着这片绿洲。敏儿爱这片土地,敏儿爱这里的人。

    凉棚在她后面显得很原始,四根柱子,石棉瓦的顶,上面覆着茅草,两面又用塑料幕布围住,坐在里面觉得很温馨。

    “二十亩呢!”

    耳边就是船鸣,江就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流淌,千年不曾变,一声声叹息,击打着小洲,而她,却从不曾倒过。

    敏儿看着一江秋水,试图回想父亲是如何只凭借一身力气将这蛮荒之地开成了一片富饶的庄稼地的。她试着丈量这片地,用脚,却没有能够确切的知道亩折合成平方米究竟是多少,因为她的数学差极了。

    但敏儿终究有一天离开了这里,这是她从小就希望的,也是妈妈希望的。当她回头看时,一江秋水缓缓流,像是从天而降的一杯醇酒,浓烈,柔软,有人用一生去饮,也不能说出其中之十一,那片鹅毛,慢慢的漂,终将抵达想要去的那个地方。敏儿不喝酒,但喜欢那股纯纯的酒味以及那个醉在酒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