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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在空中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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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曛然,清风袅娜,游云飘逸。老人坐在屋前的大树底下,看着树叶子在晚风里摇曳,沙沙地响。火红的烧云映染了半边天空。堆云叠雾一片炫烂绮丽,这是盛夏的天空,夕阳红,葳蕤灿烂着,华丽丽地将世间繁华与清寂呈现。远处,屋宇上空升腾着袅袅霭霭、团团绞绞的炊烟,飘向天空,与云的奢迷艳丽相映衬。鸟儿以各种姿态飞翔盘旋在云烟中,晚暮的清苍如水般袭卷大地。

    枝头一声声吱吱唧唧的鸣叫声让老人的思绪迷惘起来。喃喃的自呓从皱巴巴、枯哑哑的嘴唇溢出。

    鸟儿还在空中飞,老婆子我还活着,呵。

    岁月是一道河水,浸润着河石,浸润着我的身心,漫长的年月,经久不息地,将石板打磨得锃亮光滑,将我折磨得如鬼附身。如果我能像鸟儿一般自由自在,无思无念,也许我也就活不过这么长久的年月了。

    看,那鸟儿,原是一对的,在这屋檐上,在我的头顶上,经年成双成对的飞进飞出,飞来飞去。春来,她便跟着她的伴侣,一起从远方飞回,生下一窝蛋,孵出一窝子小鸟儿。然后,每天忙进忙出的叼虫儿养育她们。小鸟儿在母亲叼着虫儿回来时,便吱吱喳喳地探出头将母亲到嘴的食物抢去,再接着继续忙忙碌碌地飞往自然天地间。稍大点,便带着她们飞翔。清晨、暮晚唧唧啁啁地在屋前屋后盘旋舞蹈着。终于,冬来,她便带着一家子飞往远方。后来,就只看到她一只孤伶伶地飞进飞出,再没有她的伴了。

    这是生命的迁徙,历经岁月,不曾放弃过。人哪,活着,莫过于这鸟儿。

    还有那天边的云彩,知道,我已经看了多久了吗?从我嫁过来便每天暮晚时分坐在这儿了看着了,它们的变化不是眼眸能看得出来的,得用心的体会哪。

    还有这树,这屋檐,这烟雾。伴随生命的历程,那可是温情脉脉,天长地久。这树,从我嫁过来就有了,它一直这般风雨不倒,暑来寒去的,在风云变幻中坚持着自我。如今,是枝繁叶茂,葳蕤苍然,也如我这般老了,虬结盘扎,等待着岁月的更迭。

    做人,慧极必伤,做物,盛极必败。还是做一个普普通能、平平凡凡的人好。伶俐剔透自是有必要,但却也要懂得藏拙纳巧。这辈子,我只做错过一件事,愧疚半生;也只被人窥觑过一次,慌惧半生。

    那年我十四岁。在娘家,我是一个灵巧可疼的女孩,父兄都宠,村里,要说一枝花便是我了。那时的我干净而纯粹。只是我的皮肤很黑,别人都叫我黑妞,可我是女孩儿,女孩最讨厌自己一身黑漆漆的,我也不例外。在家里,家人自是知道,不会叫我黑妞,只叫我妞儿。我倒喜欢这个小名儿。外面,别人的笑谑黑妞,我一听便会嘟着嘴大叫:不叫黑妞,是妞儿。幼时,自是幼稚无比,稍稍大了,脑子开窍,心思活泛了,不再去计较,倒是会笑嘻嘻地应着,然后说黑是夜的颜色。

    或许,是好动脑子,喜欢学习吧,小小的个子,便自己捧着大哥哥的书本,在其中找一个又一个的黑字,那是天地的颜色,那是泥土的颜色,那也是虚无的精神的色彩。我欢喜,也自我安慰。别人在说着长大了,姑娘们会因为皮肤黑而嫁不出去。我就想着,我总会把自己嫁出去。

    是的,我很快就把自己嫁出去了,而且意外之极。

    那是夏天,太阳灼烤着大地,炙热无比。午后的大地,只听蝉儿知了——知了——的叫着,屋前的大狗趴在树荫下,吐着大舌头呼哧——呼哧——的喘息着,大人都在家午休,男孩们都去河里泡澡了。寂静的大地,再无其它的声响。我不习惯于睡午觉,口渴得很,想去田间垄埂上采摘香瓜吃。

    路过一个池塘,那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水不是很深,但池塘里积满了淤泥,黑黢黢,那是主人经年累月积聚起来的泥肥,因主人家生病,好些年没有清理了。水池中间还丢满了枯枝断树,长着稀疏的杂草,靠里是崖壁,长满了荆棘荒草,人要想进去很难,只有大个子男人才能进去。这是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池塘。

    只是,在我走下来时,听到呜呜的哭声,我探头看去,是一个小孩,在池那边的崖岸里,抱着一根朽木。那是村里人一家叔叔的小孩,三岁左右,平时很调皮,但很少在村里看到他,他长久地养在在外婆家,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他是如何跑到池塘里,他看见我,便伸着手,唤着:姐姐,救——救我

    我心咚的一声惊起来,随即便冒出一身冷汗,我想去救他,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救他,他在塘的那边,我无法进去,而且我怕塘里的黑泥,黑不溜丢,又满是断枝残竿。我想去找人,可是不知道找谁,村里家家都在午睡。我犹豫着,迟疑着,鬼使神差,我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狠心走开了。

    当我走了一段路,再转过头来,看到了村里一个叔叔从村里走出来,急急忙忙把他救上来,抱回去了。我提着的心落下。

    但,那小男孩虽然有幸被救上来,可因为在池塘里泡得久,又被崖壁上从黑泥中爬出来的一条毒蛇给咬伤,他的脚肿得很大,最后治疗好,也落下了残疾。

    后来,那叔叔看到我,问我路过池塘边没看到小孩在池里哭吗?我苍白着脸,只低低地说:没看到,我眼睛不好,近视眼。其实,我因为四处搜看书本,确实是近视眼,只是近视程度不深,但村里人还是知道我的眼睛不好,这是事实。至于,他的哭声,也许太小,没有听到。那叔说,幸好我来看稻田,路过,要不,他就没救了。就这样,我混过了面对他人的置问。

    只是,面对了他人,却面对不了自己。从此,夜夜都会做梦,梦见黑黢黢的池塘中男孩张开双手向我呼叫着:姐姐,救我!醒来,便是满头大汗,浑身湿透,苍白在黑夜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黑夜到天亮。从此,惧怕黑夜,惧怕黑色。

    家里人并不知道,我掩藏着内心的秘密,整天整天的发呆,特别是在暮色迷朦间,我水润的眸子总是乌黑澄澈,寂静苍老。再没有以前那般开朗活泼。

    夏天即将结束时,村里来了一个男孩,给人做活的。那是一个斯文的男孩,个子不是很高,但待人极温柔腼腆,皮肤白皙,眉目清朗。和我差不多大的年纪。我一眼便看中了他,问他喜欢我吗?他懦懦着说喜欢,然后脸红得像晚霞。于是,我决定就是他了。

    就这样,我把自己嫁了,不理会家人的疑问与反对,不理会父兄的爱怜,也不顾及母亲的泪水。

    我对男孩的家一无所知,只知道男孩牵着我的手,把我从暮色苍茫中领回了他的家。

    那是一个鳏夫的家。家里一无所有,只有老父,只有男孩。这样,简单、清静。我正好喜欢。

    于是,我落根在男孩的家里,做起了他的贤妻良母,那年我十五岁。每夜倦在男人的臂弯里,我不再恶梦连连,不再有雾障障的池塘,不再有黑黢黢的淤泥,不再有张牙舞爪的小男孩的双手,不再有那流泪的稚嫩的小面孔,不再有声声“姐姐,救我”的呼唤,我躺着,听着男人的呼吸声,我睡得安然而馨宁。

    十六岁起,我便陆续地生下了两男两女。只是,我没想到,我会遭遇这样的事。

    婆婆很早就离世,公公一人孤单的过着日子。也许是时间久了,他眠睡的男性荷尔蒙苏醒了;也许是我经历连续的生育,身子越发的娇美丰润;也许是我水润的眼眸,乌溜溜地吸引着男性的荷尔蒙。公公一直是个正人君子,我也一直是个孝顺的儿媳妇,好吃好喝,暖衣暖被的伺候着。

    也许,人哪,温饱就思淫欲。我没来这个家时,他们父子生活艰难困苦,我来后,伺候好他了,心思便生了邪念。

    烟云笼盖的曛然暮色中,公公鬼鬼祟祟地趴到我的厢房窗户边窥视。彼时,我在厢房中净身洗澡。看着墙纸上映出的身影,心慌惧怒。开始不知道是公公,以为是村里的贼人。可当我发现自己的亵裤丢失时,疑窦中。我看到公公床上被间的那抹色泽,惊慌得不知所措。那是我的公公,我男人的老父亲。我该如何?如何启齿?如何申诉?

    我不能让我的男人知道,我也不能让村里人知道。可我要如何防备?

    每每看着屋檐下晾晒的衣被不再时,我便揪心屈辱;每每在厢房里,夜色下墙纸上映着的邪祟身影时,便惶恐害怕。于是,我只在男人回家时才洗澡,白天凉晒,太阳还没下山便收起。但即便如此,还是会丢失一些亵衣亵裤。

    我想,这也许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让人难以启齿的憋屈的惩罚。我在漫长的忍无可忍中,送给他的饭食慢慢的减少变差。小心的,报复的,没有让男人发觉。然后,我看着公公渐渐蹒跚魁壮的身子迅速的苍老萎缩佝偻。

    当又一个夏天过去,冬天来临时,公公在秋风呜咽,秋雨淅沥声中老去。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知道吗,这些年劳心劳力,也让我迅速的苍老。眼角爬上了皱纹。黑肤失了光泽。我想,我还有漫长的生命,生活中再不会有其它龌龊之事干扰我的人生了。我努力地做着一个夫唱妇随的好妻子,持家温柔的好母亲。把家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温温馨馨,也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清爽,柔婉曼妙。男人是个好男人,我的眼光没有错。男人在外努力的挣钱,养家糊口,在家,对我疼惜呵爱。我的生活总算安然,我的生命总算安宁。

    后来,子女长大,外出的外出,干事业的干事业,在家的在家,也有自己的好手艺。我在家守着,守着男人,守着孙子,安享着含饴弄孙的乐趣。当最后悲伤地把男人送走后,我便彻底的寂静了。默默地看着夕阳,炊烟,云霞,燕儿,大树,屋檐,孤独地过我的晚生。心里通透,不再纠结过往。

    活了这辈子,也值了,最后在暮年,悟出些小道理,也算不白活了。

    如果有来生,我还是会这样选择,这样过活,真实着,纯粹着,压抑着,愧疚着,忧伤着,满足着,温暖着,幸福着,爱着,疼着,痛着。

    等到鸟儿飞往远方时,我也就真的老了,也要随着她们去了——

    风幽幽地抚过枝叶,老人慢慢地站起,白发垂落耳际在风里飘荡,像冬里那枯枝上一片摇曳着的枯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