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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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雨心情气闷地躺下休息，她没想到不过是一个随口胡诌的故事，最后竟然气到了自己。
在不快又纠结的情绪中，千山雨逐渐沉入梦乡。然而没过多久，已经入睡的千山雨就被心脏灼热烧人的温度痛醒。
她面色痛苦地捂住心口，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跳动地越来越快的心脏。她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人生的前十几年，千山雨有过数次这样的经历。但那些都是有征兆的，且痛苦的程度远不及此。
千山雨猜大概是她饮的那个泉水有问题，万芸称那泉水为“神泉”，本来她挺不屑，现在看来万芸的确没有撒谎，那泉水是有点问题。
时间一点点流逝，千山雨感觉到心脏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她忍不住痛苦呻吟，但那股仿佛燃烧人灵魂的感觉并没有减轻。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千山雨发现自己的眼睛恢复了。
“素……续缘……”千山雨想此时此刻只能向素续缘求救了，她看到一个正背对着自己往火堆里添柴的蓝衫青年，直觉告诉她那就是素续缘。她又喊了几声，但对方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似的，毫无反应。
千山雨很快意识到他们可能再次陷入了幻境。她心中懊悔，心想不应如此大意地以为走出雾气便是脱离幻境。
此刻求助别人的方法怕是没用，唯有靠自己了。
她想起万芸曾称那泉水为“神泉”，还神神叨叨地说什么“神罚”。
‘若万芸所言的‘神’为真，那……’千山雨想到什么，拿出竹笛开始吹起了曲子。
不同于以往诡异尖锐的曲调，千山雨如今吹奏的曲子悠扬绵长，不绝如缕，宛若天籁；像一幅铺开的画卷，画卷上有乐工奏乐，有美若天仙的舞女随乐起舞。
法曲献仙音，是千山雨所习的“荼罗法经”的最后一式。
“法曲”本为中原王朝的宫廷乐，被使者传至密修后，密修人惊异于法曲华丽辉煌的风格，便将其改为祭祀神明的仙乐。再后来，密修宗教浮屠门第一代门主根据法曲撰写了《浮屠经》。随着密修武林的变动和时代变迁，《浮屠经》最终在一次动乱中被叛徒偷走，并改编成武学《荼罗法经》。虽然《荼罗法经》与最初的《浮屠经》已有很大不同，但仍然保留了最初核心的“法曲”。
‘法曲献仙音’虽仍名为‘法曲’，但与最初的法曲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它的目的是为了“神降”和“抚神”。
所以千山雨想，如若万芸所言不虚，真有神明，那这祭神的法曲一定有效。
笛声绵延中，千山雨清楚地看见她所处的空间开始波动，而她的心脏的疼痛也没那么强烈了。随着空间波动地越发激烈，痛苦终于降到了千山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笛声更催，千山雨发觉有些不对。她皱紧眉头又松开，不屑地想：‘还以为是何方神圣，不过是装神弄鬼的假仙。’
‘既然这样……’千山雨迅速拿出那日素续缘归还她的玉笛碎片，扔向波动最剧烈的地方。
整个空间开始剧烈晃动后，千山雨便不再吹奏笛子。她快速结了几个复杂的手势，最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虚空中一划：“催雪！”那碎玉片仿佛有生命般“粘”在了空气中，它迅速生长、繁殖，把整个波动的空间都凝结了起来。
黑夜和月亮消失了，树林和火堆也消失了，就连原本在火堆前的素续缘也消失了。
天地间凝结成了雪白一片，千山雨仿佛听到了某种“生物”愤怒的咆哮。
“呵呵，管你是神是鬼，得罪了本姑娘都得付出代价。”千山雨手一挥，‘咔嚓咔嚓’如瓷器碎裂的声音开始响起。白色开始破碎，玉片还未到地上便已消失。
最终，整个空间碎裂开来，千山雨又回到了那个白茫茫的、充满雾气的树林。
千山雨捡起唯一一块掉在地上的“玉”，疑惑道：“这是什么……”
玉被敲碎，露出了包裹在玉中的异物。那是一块虽然发黑、枯萎，但仍能看出原本是肉红色的奇怪物体。这个物体的材质不是千山雨所知的任何一种，它有一尺多长，手感发软，表面有许多褶子。
‘这样子，有点像……肠子？’突然意识到什么的千山雨受惊般一下子把疑似人肠的东西扔了出去。
“人肠”接触到地面后就化为尘土消失了。千山雨脸色苍白，只想找个地方洗洗手。
由于浮屠密宗与《荼罗法经》都是发源于宗教的原因，千山雨曾学习过各种各样的宗教崇拜。
其中就有一个极其崇拜脏器的宗教，发源于密修最南部的丛林。这个宗教的信众坚定地认为人的内脏是最神圣的东西，他们会选出一个“神”，每次祭神时，会找罪人、少女、男童各一名供“神”食用。在三次祭神后，这些信徒便会挖出“神”的脏器供奉，并分食“神”的肉体。
这个宗教祭神的手段非常血腥恶心，且教中的老巫会使用一种巫术，就是通过内脏施法，制造各种各样的幻觉。
这个疑似人肠的东西让千山雨怀疑她和素续缘是否也中了某个类似的巫术，但据她所知，那个宗教的巫术的效果远没有达到制造大型幻境的程度。且如果真是通过献祭脏器的方式制造幻境，仅仅一条肠子是远远不够的。
如今她孤身一人，素续缘送的竹笛因无法承受法曲的威力毁掉了，所以此刻她身上并没有防身的东西。
千山雨决定先去找素续缘，两个人倒霉总比一个人倒霉好。但出人意料的是，千山雨很快就走出了起雾的树林。
千山雨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地便走出了那座困了自己大半个月的山。天际只剩落日余晖，她站在一个山坡上，山坡下有一个巨大的湖，一条蜿蜒小河隔着湖泊从另一方向的山上流下；一个村庄围河而建，此刻正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
千山雨自言自语：“那就是云梦乡？”
“对啊，是很美的地方吧。”突然有人道。
千山雨猛地转头，便看到一个女子正在不远处坐着，眺望远处的云梦乡。
“万芸？”熟悉的声音让千山雨认出了女子，她怒气冲冲地走向万芸：“你到底是何人？神泉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幻境、还有那个恶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万芸露出温和的微笑，不紧不慢道：“你的眼睛好了？对了，我又好好想了想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虽然还是不知道少女的想法，但我感觉到，她怀抱着希望。她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少爷的想法，却还是抱着小小的希望；她连自己希望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能保持那种暧昧的关系。虽然只有两分的暧昧，可这两分暧昧里却有九分的渴望……”
千山雨心说你怎么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这个故事有这么深刻的思想。
“你这是过度解读。少说废话，我可不想听你的故事听后感，赶紧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啊，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哦，好吧，那我长话短说。总之，神泉、神罚都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幻境是神罚的一部分，但与神泉没有关系。”万芸顿了顿，神色有些不可思议：“话说回来，你也是个奇人，饮下神泉后不但没死，还消灭了一部分‘伪神’。”
“等等，你的意思是有两个神？神真的存在？掌握神泉的是一个神，掌握幻境的又是另一个神？”
“虽然结果对了，但你理解错了。不过能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至于神，她们当然存在，不过一个真神一个伪神罢了。”
千山雨心中一动：‘如果是一个真神一个伪神，那排斥法曲的应当是伪神。’
千山雨：“能否说得清楚一点。”
万芸叹气：“我也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我自身难保，即便想告诉你也受制于各种规则。”
万芸：“我无法离开这里，只有太阳落山之后我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能在献祭后保留一点意识是女娲娘娘厚爱，但我却帮不了女娲娘娘。娘娘已经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在她去后，不应再背负污名。”
“你在说什么……”
万芸不顾千山雨的疑惑，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急切：“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保持初心，方得始终。如果迷失，不如回到最初。”
千山雨心中一动，又见万芸把一个比手掌大一点的布娃娃塞到自己手里；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几近落泪。
万芸：“这是我做的娃娃，希望她能帮到你，将来要还给我，千万不要弄丢了。最后，如果你遇到了我的家人……”万芸哽咽道：“帮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千山雨心中明了，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万芸：“你……”
万芸推了千山雨一把：“你快走吧，他们快走到湖边了，你要赶紧追上他们，否则就来不及了。”万芸擦了擦眼泪：“还有，谢谢你的故事。”
“……好吧，你自己保重。”
万芸目送千山雨离开，直到她的背影变成一个很小的黑点，万芸才抱膝坐回山坡上。眼泪滑出眼眶，万芸唱起曾经学过的歌谣。
千山雨运起轻功快速赶向湖边，耳边吹过的风声仿佛带来了那道悲伤的歌声。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
素续缘背着扶风的“尸体”紧紧跟在“万芸”身后，他感觉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万芸”越走越快，素续缘需要很费力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但即使这样，也还未到云梦乡。
“万姑娘，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云梦乡？”
“快了，已经很近了。”
“你半个时辰前也是这么说的……”
“万芸”不再说话，而是默默加快脚步。
素续缘叹气，也加快脚步跟上。
没一会儿，素续缘突然闻到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奇怪的味道。这味道越来越浓郁，直到万芸停下，素续缘才发觉这味道的源头应当就在这附近。
素续缘环顾四周，树木稀疏，地势比其他地方要高，前方是一小崖：“万姑娘为何停下？”
“万芸”道：“已经到云梦乡了。”
饶是素续缘如此好脾气的人也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万姑娘真是说笑了，前方分明是一处断崖，哪来的路？哪来的云梦乡？”
“你看崖下。”
素续缘闻言朝崖下看去，发现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平静，是天空一样的蓝色；远处还有一条河，河畔正是依水而建的云梦乡。而素续缘也终于知晓了那挥之不去的怪味是从何而来。
素续缘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是这种味道，原来是……”话音未落，素续缘背后突然被人一推。
素续缘一惊，但他早有防备，迅速稳住了身体。谁知那只手仍不放弃，竟抓住了素续缘背上的扶风，把她往崖下扔去。失去意识的扶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大半个身体已经坠下悬崖。
那只手再次去推素续缘，素续缘失去重心，竟不慎松开了抓住扶风的手。
“扶风！”素续缘当机立断跳下断崖抓住了扶风，但二人皆不可避免地掉落湖中。
落入湖中前，素续缘瞥到背后推自己之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人当然是“万芸”，但推自己的却不是万芸的手。
竟有数十条长长的手臂自万芸手中的提灯扭曲生长而出，那些手臂像有生命般在空中挥舞，还有朝他们追来的趋势。而“万芸”，则提着灯站在崖边，冷漠地注视着素续缘二人。
素续缘心道不妙，有陷阱。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平静的湖面突起波澜，湖中忽现异物、缠住扶风就把她往湖底拉去。已有灯里长手臂的前车之鉴，此刻素续缘一点都不想知道湖里冒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在两人坠入湖中前抱紧扶风，那不知名的东西紧紧缠住了扶风。
素续缘拿出一直贴身携带的匕首，试图割开缠绕在扶风腰间的东西。谁知匕首一割，一缕黑红的血液就顺着水流升腾而起。只听一声模糊的尖叫，素续缘便发现扶风腰间的束缚被放开了。
‘好机会！’
素续缘带着扶风朝水面浮去，心道‘扶风啊扶风，你又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湖面水波涌起，素续缘带着扶风游向岸边，但总是被浪推回原来的位置。就在此时，异变再起，素续缘突然感觉到有东西缠着自己的脚踝，把他往水底拉去。
素续缘知道大概是刚才缠住扶风的东西，他潜入水中，试图再次以匕首割断束缚；谁知此举仿佛激怒了水中的怪物，它愤怒地如迅雷般把素续缘拉往水深处，素续缘来不及挣脱，整个身体便被捆住；就连防身用的匕首，都在下沉时不慎脱了手。
素续缘被怪物勒住了脖子，他在水中咳嗽了一下，被迫停止了闭气。湖水涌入口鼻的感觉并不好受，素续缘却无力逃出怪物的钳制。此时此刻他手脚被缚，不能挣脱；眼前的景象也因无法呼吸逐渐变暗。素续缘心道难道今天要丧命在此？
就在素续缘就要完全失去意识前，他突然感觉到有人拉住了他的手。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有人拿着他的匕首割开了束缚住他的怪物，然后是漫长的华光，再次恢复意识后，素续缘已经被人扶着飘在湖面上了。
“咳、咳咳，扶风我就知道你没死，你的眼睛……”
千山雨不客气道：“恢复了。我哪有这么容易死，祸害遗千年嘛。倒是你，还能撑住吗？”
“我也没问题。”素续缘看了眼两人脚下的湖水，又问：“你是怎么做到的？”问完后素续缘又发觉不妥，因为扶风一直在盯着远处崖上的“万芸”，根本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件事。
扶风：“一个取巧的小戏法，很简单，以后有时间教你。”素续缘惊奇地发现扶风竟明白他在问什么，又闻扶风道：“山崖上那个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恶心？”
素续缘：“在下也不知啊，而且湖里那只不用管吗？它也很危险。”
扶风皱眉，还未来得及开口，湖里突然有数十条触手冲出水面。
“素续缘你个乌鸦嘴！”
素续缘被扶风带着从水面上“奔跑”起来，他发现他们脚下有一层微不可见的细小颗粒，应该就是他们能立于水上的主要原因；而且素续缘还发现，他们的身体似乎比平时要轻盈，周身好像也有几股小的气流环绕，与轻功的原理不同……
“素续缘！”素续缘的观察以小腹被肘击结束。
“哎呀！好痛。”
“你在走什么神，我们正在被两个怪物追杀好吗！”
“两个？”素续缘抬头一看，发现原本在崖上的“万芸”也不知何时到湖面追杀他们，提灯中的手臂越来越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地手臂非常之瘆人。
素续缘：“抱歉，是我大意了。不知为何，看到扶风你活蹦乱跳的样子，在下就紧张不起来。”
“你这个——流焰！”赤色的火焰逼退纠缠而来的怪物和手臂，火焰经过水面带起一阵烟雾。扶风深吸了几口气，狠狠道：“回头再跟你算账！先借你衣服一用。”
素续缘：“？”
素续缘：“欸欸欸你要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啊！”
只见扶风扯开素续缘前襟，从他的中衣生生撕下一大块，而后咬破手指，在撕下的碎布上快速地画了起来。
素续缘手忙脚乱的拉好衣服，看到扶风在碎布上画的好似是一幅画。
素续缘疑惑道：“这是什么？”
扶风迅速画完后，把碎布朝“万芸”和水怪一扔，道：“万里霜寒吊烟波。”
只见那幅用血绘制的画作飘浮在半空中，在扶风话音落后突然光芒大作，而后竟出现湖水上流的奇景。霎时，狂风大作，天地仿佛逆转，上流的湖水被吸入画中，“万芸”和水怪也被画产生的强大吸力所牵引。
扶风拉着素续缘迅速后退，却仍受到画卷的影响。
素续缘问扶风：“你控制不住画卷吸引的范围吗？”
风浪中，扶风艰难地回答了他：“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招，没想到威力这么大。要不你想想办法吧，我没办法了！”
素续缘切身体会到了扶风的不靠谱，但危急时刻她也是不得已。素续缘环视周围，试图找出离开画卷吸引力的方法。
焦急间，素续缘突然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为坎位，而坎位所对应的就是生门。所以如果继续按这个方向走，说不定能脱离画卷的引力。
“走！”素续缘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只能拉着扶风一试。不幸中的万幸，两人自相遇以来终于幸运了一回，成功脱离了画卷吸引的范围。
素续缘站在岸边擦了擦冷汗，后怕道：“幸亏奇门遁甲有用……”
扶风二人看着远处湖水倒流的奇景，水怪被拉出湖泊吸入画卷发出刺耳的尖叫，“万芸”的提灯已经画卷吸走，而她还在那里苦苦支撑。
素续缘见扶风突然用火焰化成弓箭瞄准了万芸（对此他已经不感到惊讶了），问：“你在干什么？”
扶风咬牙切齿：“补刀。”
素续缘：“……那你怎么又放下了？”
扶风：“哼，箭飞过去也会被画卷吸走，白白浪费力气。况且，她也逃出不烟波画卷的吸引。”
果然如扶风所说，没过多久，“万芸”便支撑不住，也被吸入了画卷。
“万芸”被吸入画卷后，逆流的湖水倒回湖泊，画卷停止了吸引，自动卷起，落入了湖水中。
扶风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素续缘也松了口气：“走吧，去云梦乡。”
“嗯？”扶风突然闻了闻身上：“刚才一直太紧张没发现，我身上怎么有股臭鸡蛋的味道？”
“是硫磺的味道，这个湖是硫磺湖。”
“好臭，好想洗澡。”
“忍忍吧，就当保养皮肤了……”
素续缘同扶风逐渐走远，往云梦乡而去。
*
太阳落山的黄昏，与素续缘二人相反方向的湖边突然出现一人。
那人边咳嗽边爬上岸，道：“真是的，太会给我添麻烦了……”
万芸拧了拧滴水的裙摆，抱怨道：“差点又被淹死——”
千山雨心情气闷地躺下休息，她没想到不过是一个随口胡诌的故事，最后竟然气到了自己。
在不快又纠结的情绪中，千山雨逐渐沉入梦乡。然而没过多久，已经入睡的千山雨就被心脏灼热烧人的温度痛醒。
她面色痛苦地捂住心口，大口喘着气，试图平复跳动地越来越快的心脏。她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在人生的前十几年，千山雨有过数次这样的经历。但那些都是有征兆的，且痛苦的程度远不及此。
千山雨猜大概是她饮的那个泉水有问题，万芸称那泉水为“神泉”，本来她挺不屑，现在看来万芸的确没有撒谎，那泉水是有点问题。
时间一点点流逝，千山雨感觉到心脏灼烧的感觉越来越强；她忍不住痛苦呻吟，但那股仿佛燃烧人灵魂的感觉并没有减轻。
唯一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千山雨发现自己的眼睛恢复了。
“素……续缘……”千山雨想此时此刻只能向素续缘求救了，她看到一个正背对着自己往火堆里添柴的蓝衫青年，直觉告诉她那就是素续缘。她又喊了几声，但对方好像根本没听到她的声音似的，毫无反应。
千山雨很快意识到他们可能再次陷入了幻境。她心中懊悔，心想不应如此大意地以为走出雾气便是脱离幻境。
此刻求助别人的方法怕是没用，唯有靠自己了。
她想起万芸曾称那泉水为“神泉”，还神神叨叨地说什么“神罚”。
‘若万芸所言的‘神’为真，那……’千山雨想到什么，拿出竹笛开始吹起了曲子。
不同于以往诡异尖锐的曲调，千山雨如今吹奏的曲子悠扬绵长，不绝如缕，宛若天籁；像一幅铺开的画卷，画卷上有乐工奏乐，有美若天仙的舞女随乐起舞。
法曲献仙音，是千山雨所习的“荼罗法经”的最后一式。
“法曲”本为中原王朝的宫廷乐，被使者传至密修后，密修人惊异于法曲华丽辉煌的风格，便将其改为祭祀神明的仙乐。再后来，密修宗教浮屠门第一代门主根据法曲撰写了《浮屠经》。随着密修武林的变动和时代变迁，《浮屠经》最终在一次动乱中被叛徒偷走，并改编成武学《荼罗法经》。虽然《荼罗法经》与最初的《浮屠经》已有很大不同，但仍然保留了最初核心的“法曲”。
‘法曲献仙音’虽仍名为‘法曲’，但与最初的法曲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它的目的是为了“神降”和“抚神”。
所以千山雨想，如若万芸所言不虚，真有神明，那这祭神的法曲一定有效。
笛声绵延中，千山雨清楚地看见她所处的空间开始波动，而她的心脏的疼痛也没那么强烈了。随着空间波动地越发激烈，痛苦终于降到了千山雨能够忍受的范围内。
笛声更催，千山雨发觉有些不对。她皱紧眉头又松开，不屑地想：‘还以为是何方神圣，不过是装神弄鬼的假仙。’
‘既然这样……’千山雨迅速拿出那日素续缘归还她的玉笛碎片，扔向波动最剧烈的地方。
整个空间开始剧烈晃动后，千山雨便不再吹奏笛子。她快速结了几个复杂的手势，最后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虚空中一划：“催雪！”那碎玉片仿佛有生命般“粘”在了空气中，它迅速生长、繁殖，把整个波动的空间都凝结了起来。
黑夜和月亮消失了，树林和火堆也消失了，就连原本在火堆前的素续缘也消失了。
天地间凝结成了雪白一片，千山雨仿佛听到了某种“生物”愤怒的咆哮。
“呵呵，管你是神是鬼，得罪了本姑娘都得付出代价。”千山雨手一挥，‘咔嚓咔嚓’如瓷器碎裂的声音开始响起。白色开始破碎，玉片还未到地上便已消失。
最终，整个空间碎裂开来，千山雨又回到了那个白茫茫的、充满雾气的树林。
千山雨捡起唯一一块掉在地上的“玉”，疑惑道：“这是什么……”
玉被敲碎，露出了包裹在玉中的异物。那是一块虽然发黑、枯萎，但仍能看出原本是肉红色的奇怪物体。这个物体的材质不是千山雨所知的任何一种，它有一尺多长，手感发软，表面有许多褶子。
‘这样子，有点像……肠子？’突然意识到什么的千山雨受惊般一下子把疑似人肠的东西扔了出去。
“人肠”接触到地面后就化为尘土消失了。千山雨脸色苍白，只想找个地方洗洗手。
由于浮屠密宗与《荼罗法经》都是发源于宗教的原因，千山雨曾学习过各种各样的宗教崇拜。
其中就有一个极其崇拜脏器的宗教，发源于密修最南部的丛林。这个宗教的信众坚定地认为人的内脏是最神圣的东西，他们会选出一个“神”，每次祭神时，会找罪人、少女、男童各一名供“神”食用。在三次祭神后，这些信徒便会挖出“神”的脏器供奉，并分食“神”的肉体。
这个宗教祭神的手段非常血腥恶心，且教中的老巫会使用一种巫术，就是通过内脏施法，制造各种各样的幻觉。
这个疑似人肠的东西让千山雨怀疑她和素续缘是否也中了某个类似的巫术，但据她所知，那个宗教的巫术的效果远没有达到制造大型幻境的程度。且如果真是通过献祭脏器的方式制造幻境，仅仅一条肠子是远远不够的。
如今她孤身一人，素续缘送的竹笛因无法承受法曲的威力毁掉了，所以此刻她身上并没有防身的东西。
千山雨决定先去找素续缘，两个人倒霉总比一个人倒霉好。但出人意料的是，千山雨很快就走出了起雾的树林。
千山雨没想到她如此轻易地便走出了那座困了自己大半个月的山。天际只剩落日余晖，她站在一个山坡上，山坡下有一个巨大的湖，一条蜿蜒小河隔着湖泊从另一方向的山上流下；一个村庄围河而建，此刻正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
千山雨自言自语：“那就是云梦乡？”
“对啊，是很美的地方吧。”突然有人道。
千山雨猛地转头，便看到一个女子正在不远处坐着，眺望远处的云梦乡。
“万芸？”熟悉的声音让千山雨认出了女子，她怒气冲冲地走向万芸：“你到底是何人？神泉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个幻境、还有那个恶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万芸露出温和的微笑，不紧不慢道：“你的眼睛好了？对了，我又好好想了想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虽然还是不知道少女的想法，但我感觉到，她怀抱着希望。她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少爷的想法，却还是抱着小小的希望；她连自己希望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只能保持那种暧昧的关系。虽然只有两分的暧昧，可这两分暧昧里却有九分的渴望……”
千山雨心说你怎么这么厉害，我都不知道这个故事有这么深刻的思想。
“你这是过度解读。少说废话，我可不想听你的故事听后感，赶紧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啊，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哦，好吧，那我长话短说。总之，神泉、神罚都是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幻境是神罚的一部分，但与神泉没有关系。”万芸顿了顿，神色有些不可思议：“话说回来，你也是个奇人，饮下神泉后不但没死，还消灭了一部分‘伪神’。”
“等等，你的意思是有两个神？神真的存在？掌握神泉的是一个神，掌握幻境的又是另一个神？”
“虽然结果对了，但你理解错了。不过能理解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至于神，她们当然存在，不过一个真神一个伪神罢了。”
千山雨心中一动：‘如果是一个真神一个伪神，那排斥法曲的应当是伪神。’
千山雨：“能否说得清楚一点。”
万芸叹气：“我也想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我自身难保，即便想告诉你也受制于各种规则。”
万芸：“我无法离开这里，只有太阳落山之后我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能在献祭后保留一点意识是女娲娘娘厚爱，但我却帮不了女娲娘娘。娘娘已经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在她去后，不应再背负污名。”
“你在说什么……”
万芸不顾千山雨的疑惑，她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急切：“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保持初心，方得始终。如果迷失，不如回到最初。”
千山雨心中一动，又见万芸把一个比手掌大一点的布娃娃塞到自己手里；她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几近落泪。
万芸：“这是我做的娃娃，希望她能帮到你，将来要还给我，千万不要弄丢了。最后，如果你遇到了我的家人……”万芸哽咽道：“帮我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千山雨心中明了，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万芸：“你……”
万芸推了千山雨一把：“你快走吧，他们快走到湖边了，你要赶紧追上他们，否则就来不及了。”万芸擦了擦眼泪：“还有，谢谢你的故事。”
“……好吧，你自己保重。”
万芸目送千山雨离开，直到她的背影变成一个很小的黑点，万芸才抱膝坐回山坡上。眼泪滑出眼眶，万芸唱起曾经学过的歌谣。
千山雨运起轻功快速赶向湖边，耳边吹过的风声仿佛带来了那道悲伤的歌声。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
素续缘背着扶风的“尸体”紧紧跟在“万芸”身后，他感觉他们已经走了很久，“万芸”越走越快，素续缘需要很费力才能跟上她的脚步。
但即使这样，也还未到云梦乡。
“万姑娘，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云梦乡？”
“快了，已经很近了。”
“你半个时辰前也是这么说的……”
“万芸”不再说话，而是默默加快脚步。
素续缘叹气，也加快脚步跟上。
没一会儿，素续缘突然闻到风中隐隐约约传来奇怪的味道。这味道越来越浓郁，直到万芸停下，素续缘才发觉这味道的源头应当就在这附近。
素续缘环顾四周，树木稀疏，地势比其他地方要高，前方是一小崖：“万姑娘为何停下？”
“万芸”道：“已经到云梦乡了。”
饶是素续缘如此好脾气的人也有种被愚弄的感觉：“万姑娘真是说笑了，前方分明是一处断崖，哪来的路？哪来的云梦乡？”
“你看崖下。”
素续缘闻言朝崖下看去，发现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湖面平静，是天空一样的蓝色；远处还有一条河，河畔正是依水而建的云梦乡。而素续缘也终于知晓了那挥之不去的怪味是从何而来。
素续缘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是这种味道，原来是……”话音未落，素续缘背后突然被人一推。
素续缘一惊，但他早有防备，迅速稳住了身体。谁知那只手仍不放弃，竟抓住了素续缘背上的扶风，把她往崖下扔去。失去意识的扶风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大半个身体已经坠下悬崖。
那只手再次去推素续缘，素续缘失去重心，竟不慎松开了抓住扶风的手。
“扶风！”素续缘当机立断跳下断崖抓住了扶风，但二人皆不可避免地掉落湖中。
落入湖中前，素续缘瞥到背后推自己之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人当然是“万芸”，但推自己的却不是万芸的手。
竟有数十条长长的手臂自万芸手中的提灯扭曲生长而出，那些手臂像有生命般在空中挥舞，还有朝他们追来的趋势。而“万芸”，则提着灯站在崖边，冷漠地注视着素续缘二人。
素续缘心道不妙，有陷阱。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平静的湖面突起波澜，湖中忽现异物、缠住扶风就把她往湖底拉去。已有灯里长手臂的前车之鉴，此刻素续缘一点都不想知道湖里冒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他在两人坠入湖中前抱紧扶风，那不知名的东西紧紧缠住了扶风。
素续缘拿出一直贴身携带的匕首，试图割开缠绕在扶风腰间的东西。谁知匕首一割，一缕黑红的血液就顺着水流升腾而起。只听一声模糊的尖叫，素续缘便发现扶风腰间的束缚被放开了。
‘好机会！’
素续缘带着扶风朝水面浮去，心道‘扶风啊扶风，你又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湖面水波涌起，素续缘带着扶风游向岸边，但总是被浪推回原来的位置。就在此时，异变再起，素续缘突然感觉到有东西缠着自己的脚踝，把他往水底拉去。
素续缘知道大概是刚才缠住扶风的东西，他潜入水中，试图再次以匕首割断束缚；谁知此举仿佛激怒了水中的怪物，它愤怒地如迅雷般把素续缘拉往水深处，素续缘来不及挣脱，整个身体便被捆住；就连防身用的匕首，都在下沉时不慎脱了手。
素续缘被怪物勒住了脖子，他在水中咳嗽了一下，被迫停止了闭气。湖水涌入口鼻的感觉并不好受，素续缘却无力逃出怪物的钳制。此时此刻他手脚被缚，不能挣脱；眼前的景象也因无法呼吸逐渐变暗。素续缘心道难道今天要丧命在此？
就在素续缘就要完全失去意识前，他突然感觉到有人拉住了他的手。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有人拿着他的匕首割开了束缚住他的怪物，然后是漫长的华光，再次恢复意识后，素续缘已经被人扶着飘在湖面上了。
“咳、咳咳，扶风我就知道你没死，你的眼睛……”
千山雨不客气道：“恢复了。我哪有这么容易死，祸害遗千年嘛。倒是你，还能撑住吗？”
“我也没问题。”素续缘看了眼两人脚下的湖水，又问：“你是怎么做到的？”问完后素续缘又发觉不妥，因为扶风一直在盯着远处崖上的“万芸”，根本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件事。
扶风：“一个取巧的小戏法，很简单，以后有时间教你。”素续缘惊奇地发现扶风竟明白他在问什么，又闻扶风道：“山崖上那个怎么回事，怎么变得这么恶心？”
素续缘：“在下也不知啊，而且湖里那只不用管吗？它也很危险。”
扶风皱眉，还未来得及开口，湖里突然有数十条触手冲出水面。
“素续缘你个乌鸦嘴！”
素续缘被扶风带着从水面上“奔跑”起来，他发现他们脚下有一层微不可见的细小颗粒，应该就是他们能立于水上的主要原因；而且素续缘还发现，他们的身体似乎比平时要轻盈，周身好像也有几股小的气流环绕，与轻功的原理不同……
“素续缘！”素续缘的观察以小腹被肘击结束。
“哎呀！好痛。”
“你在走什么神，我们正在被两个怪物追杀好吗！”
“两个？”素续缘抬头一看，发现原本在崖上的“万芸”也不知何时到湖面追杀他们，提灯中的手臂越来越多，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地手臂非常之瘆人。
素续缘：“抱歉，是我大意了。不知为何，看到扶风你活蹦乱跳的样子，在下就紧张不起来。”
“你这个——流焰！”赤色的火焰逼退纠缠而来的怪物和手臂，火焰经过水面带起一阵烟雾。扶风深吸了几口气，狠狠道：“回头再跟你算账！先借你衣服一用。”
素续缘：“？”
素续缘：“欸欸欸你要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啊！”
只见扶风扯开素续缘前襟，从他的中衣生生撕下一大块，而后咬破手指，在撕下的碎布上快速地画了起来。
素续缘手忙脚乱的拉好衣服，看到扶风在碎布上画的好似是一幅画。
素续缘疑惑道：“这是什么？”
扶风迅速画完后，把碎布朝“万芸”和水怪一扔，道：“万里霜寒吊烟波。”
只见那幅用血绘制的画作飘浮在半空中，在扶风话音落后突然光芒大作，而后竟出现湖水上流的奇景。霎时，狂风大作，天地仿佛逆转，上流的湖水被吸入画中，“万芸”和水怪也被画产生的强大吸力所牵引。
扶风拉着素续缘迅速后退，却仍受到画卷的影响。
素续缘问扶风：“你控制不住画卷吸引的范围吗？”
风浪中，扶风艰难地回答了他：“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招，没想到威力这么大。要不你想想办法吧，我没办法了！”
素续缘切身体会到了扶风的不靠谱，但危急时刻她也是不得已。素续缘环视周围，试图找出离开画卷吸引力的方法。
焦急间，素续缘突然发现他们所处的位置为坎位，而坎位所对应的就是生门。所以如果继续按这个方向走，说不定能脱离画卷的引力。
“走！”素续缘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只能拉着扶风一试。不幸中的万幸，两人自相遇以来终于幸运了一回，成功脱离了画卷吸引的范围。
素续缘站在岸边擦了擦冷汗，后怕道：“幸亏奇门遁甲有用……”
扶风二人看着远处湖水倒流的奇景，水怪被拉出湖泊吸入画卷发出刺耳的尖叫，“万芸”的提灯已经画卷吸走，而她还在那里苦苦支撑。
素续缘见扶风突然用火焰化成弓箭瞄准了万芸（对此他已经不感到惊讶了），问：“你在干什么？”
扶风咬牙切齿：“补刀。”
素续缘：“……那你怎么又放下了？”
扶风：“哼，箭飞过去也会被画卷吸走，白白浪费力气。况且，她也逃出不烟波画卷的吸引。”
果然如扶风所说，没过多久，“万芸”便支撑不住，也被吸入了画卷。
“万芸”被吸入画卷后，逆流的湖水倒回湖泊，画卷停止了吸引，自动卷起，落入了湖水中。
扶风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素续缘也松了口气：“走吧，去云梦乡。”
“嗯？”扶风突然闻了闻身上：“刚才一直太紧张没发现，我身上怎么有股臭鸡蛋的味道？”
“是硫磺的味道，这个湖是硫磺湖。”
“好臭，好想洗澡。”
“忍忍吧，就当保养皮肤了……”
素续缘同扶风逐渐走远，往云梦乡而去。
*
太阳落山的黄昏，与素续缘二人相反方向的湖边突然出现一人。
那人边咳嗽边爬上岸，道：“真是的，太会给我添麻烦了……”
万芸拧了拧滴水的裙摆，抱怨道：“差点又被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