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家有一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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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汶阳校尉没在城下被射成筛子,并不是他英武勇猛,以致于敌军不敢发矢,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大旗。

    那是上次战役鹰扬营的缴获物,汉丞相李松的大旗,汶阳校尉不识字,认不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东都门上的卫兵可是认得的。

    那个眼神不太好使、冒冒失失地用大黄弩射了一箭的士兵差点丢了命,城门校尉李泛的刀都拔出来了,好在被身边人死命地拦住。

    “你瞎了吗?没看到那是丞相的旗吗?”李泛红着眼睛吼道,吓得那士卒连连磕头求饶。

    李泛是李松的兄弟,不是堂兄弟,是亲的,亲兄弟的情谊比堂兄弟可重得多了。比如更始“舞阴王”李轶被刘秀用计害死,可并不影响他的堂兄李通成为刘秀的心腹,在刘秀南征北战的那些年里,李通总是替他拱卫着京师重地。

    李松、李泛兄弟俩与李通、李轶同族,四人是堂兄弟,但李松是李泛的亲兄长,前几天李松出城邀战,大败未归,传说他已经死了,李泛因此还痛哭了一场。此时见到他的大旗,顿时觉得十分惊喜。

    难道兄长竟侥幸未死?

    李泛恨不得立即下城,打开大门把兄长迎回来,可他毕竟把守城门,职责在身,不敢轻易开门,他怕赤眉军用李松的旗帜来赚门,因此迟疑未决。

    李泛向远处望去,见树木遮掩之中,隐隐有许多人马,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只想等对面的人走近一些,看得再清楚一点。

    他扒住城墙垛口,紧紧地盯着那杆大旗下的人,见那人的穿着打扮,与自己兄长出征时一样,心脏就忍不住砰砰地跳了起来,他回头向着一个家兵问道:“当日你可曾亲眼见到我兄长中箭身亡?”

    那家兵说道:“我确实是亲眼所见,丞相前心中了一箭,当即落马,我等上去抢夺,却被敌军冲散。”

    “怎么知道他当时是死是活?”

    “这,这个,丞相当时一动不动,我们都以为他已亡故。。。”

    “你以为?你以为的就一定是对的吗?”李泛厉声斥道。

    那家兵诺诺连声,不敢再说。

    此时对方突然纵马向前,直冲到距城门一射之地,对方的脸已隐隐可见,李泛心里一震,大叫道:“快,打开小门,出去把丞相迎回来!”

    大门旁边有一个小门,仅能容一人进出,开这道门,派出几个人出去接人,被夺门的危险就小了许多。

    几个士卒跑去开门,还没等走到门口,他们要接的人已经掉转了马头,扬长而去了。而与他同行的一个士卒,竟示威似的向城头射了一箭。

    李泛用拳头狠狠地锤着面前的城墙,悔恨自己太过小心,没有早点开门去迎。

    兄长被人要胁,无法自行脱身,偏偏自己见机不快,错过了这个极佳的解救机会,以后要再想找到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手下士卒呈上来一枝箭,箭身上绑着一封帛书,李泛将信解了下来,展开看了两眼,马上揣在怀里,匆匆地下了城门,打马而去。

    李泛带着几个护卫冲进城里,马不停蹄,一直冲进了尚冠里丞相府,门口的仆役叫道:“校尉,您怎么回来了?”

    李泛也不搭话,把马缰绳丢给他,大踏步地进了宅门。

    这是一所豪阔的宅子,配得上更始丞相的身份。原来每日熙熙攘攘,总是有人来拜访,自从李松一去不回之后,这座大宅冷清了不少。

    李泛走进后面一座幽静的院子,那是李家老太太的居处。

    他一进屋便喝令仆役出去,自己小心地掩上了门,屋内只剩下他和自己年迈的母亲。

    李老夫人年近七十,在当时算是相当高寿的了。她虽然双眼已盲,心思却很透亮,是家里真正的主心骨。每遇大事,兄弟俩都要来与母亲商量。

    当年王莽在位时,李氏家族是南阳的豪族,宛城的首富。但李松和李泛这一支只是旁宗小支,依附于大宗,兄弟俩一道打理一个偏僻的农庄。李通和李轶谋划起兵,事情泄露,在南阳的李氏宗族几乎被屠戮殆尽,李松兄弟因在偏僻的农庄里逃过一劫。

    当时二人猝然得知消息,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反倒是李老夫人极为冷静,她说道:“我们是李家的人,纵然没有参予谋逆,也一定无法保全了,恐怕现在抓捕的人已经在路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李松兄弟遂起兵响应李通兄弟,后来加入了舂陵军,才有如今这一场富贵。

    如今李松生死不明,李泛有事只能与母亲商量。

    “母亲,有兄长的消息了!”

    李泛将方才城门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又拿出那封帛书,说道:“这是他们射上来的信,说只要我献了东都门,引赤眉贼大军入城,便归还兄长。母亲,您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李夫人听罢,沉默片刻,混浊的盲眼中竟流出两行热泪。

    李泛急道:“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兄长有消息了,这是好事呀,您怎么还哭了?”

    李夫人哽咽道:“你的兄长,恐怕凶多吉少,或许他,他现在已经死了!”

    “这话怎么讲?”

    “若是你兄长还活着,何必亲临?只须他修书一封,派人送来便是了!他亲身过来,若是城上弩箭齐发,将他射死了,贼人岂不是丢了手里的筹码?”李老夫人道:“这分明是你兄长已死,贼人却找个体貌相似之人,用他的衣服旗鼓赚开城门。”

    李泛细一琢磨,当时感觉那个人像极了兄长,可是经母亲一说,顿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难道真的是有人假扮兄长?

    这个还真有可能,要是兄长还在,贼人定会让他修一封书,一道射上城来。

    他勃然大怒,站起身道:“放牛的小子欺我太甚,竟敢戏耍我,我,我要请命出城,与之决战,为兄长报仇!”

    李老夫人厉声道:“你要做什么?你给我坐下!”

    李泛不解地看着她,“母亲。。。”

    “你这孩子好糊涂!长安城混战了几个月,人心都散了,咱们那个皇帝又没有什么本事,这长安城是早早晚晚都要易主的,你想陪着一道死吗?”

    “母亲,您的意思是。。。难道您要我投效那些杀害我兄长的仇人?”

    “战场之上哪有不死人的?你兄长经历大战小战无数,说不清杀过多少人,难道那些人都要找他来报仇吗?”

    一句话问得李泛无言以对。

    “这是乱世,不论恩仇,只论能不能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只能去杀人,否则就会被人杀,没什么可抱怨的!”李老夫人倒是看得开,极为豁达。

    “你们兄弟从前跟着李通和李轶,折腾了几年,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地位,咱们用不着依附大宗了,咱家也是个大家族了。我已经有了五个孙子,四个孙女,有几个都已成家了,他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你就不为他们的将来想想?”

    李老夫人伸出手去,摸索着儿子的头,从头顶摸到脸、下巴,她说道:“孩子,你兄长不在,你就是李家的一家之主,这满门上下几十口的性命,他们未来的富贵,整个家族的兴衰,可全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李泛顿时觉得全身都沉重起来,好像是在子宫里漂浮了十个月的胎儿,突然脱离了母体,必须一个人直面这个失重和陌生的世界。

    “母亲,我该怎么办?”

    “怎么能保存家族,便怎么办!至于你兄长的生死,不用,不用管太多,怎么都是他的命!”李老夫人蹙着眉头,强忍住眼里的泪水。

    “我,我再想想。”李泛依旧犹豫不决。

    “还想什么?还不快走?你就不该回来!”李老夫人突然发起怒来,“丞相的大旗在众目睽睽之下靠近城门,城上所有人都瞧见,便是那份帛书,也是当着众人之面射上来,你以为刘玄和赵萌都是瞎子、傻子,他们都看不见吗?”

    “可是,可是我并不想背叛陛下。”

    “这时候还由得你申辩吗?贼人已明目张胆的要你献门,纵使你忠心不二,从来没想过投敌,你的兄长在贼人手中,不管是真是假,陛下还会信你吗?”

    李泛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站了起来,“母亲说得对,这事已由不得我了,主疑臣死,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总算是想明白了,”李老夫人道:“不要心存侥幸,不要犹豫,墙都要倒了,谁都做不成墙头草。乱世之中,每个人想要生存,都要去拼,都要去赌!咱们李家的将来,就在今日,儿啊,你就大胆地去做吧,不要以母亲为念。”

    李泛道:“母亲,我这就集结家兵,咱们一起打出东都门!”

    话音刚落,脸上已狠狠地挨了一个耳光,打得李泛耳朵嗡嗡作响。

    “糊涂!”李老夫人满脸泪水,斥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只要东都门还在你的手里,谁敢动我一根毫毛?那不是逼着你投敌吗?”

    她摸索着,用双手推着李泛向外走,边推边道:“快走,快回东都门去!你就不该回家,现在恐怕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你要是被别人堵在家里,我们李家就全完了!”

    “母亲,那您,您保重!”

    李泛一跺脚出了门,重新上马狂奔,直奔东都门而去。

    他前脚刚走,一队兵丁过来,将丞相府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