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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云龙之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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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楚纪事》是大楚朝的官方史书,由翰林院主理,是在前朝的官方史书基础上传承编修而来的。除了记录本朝开国以来的近五百年的大事件外,《大楚纪事》还收录了不少九州大地上有人类文字记载以来的大部分知名人物的传记。不过历朝历代的史书都以记录故人为主,并不过多记载当世还活着的人之事迹。

    本来以圣亲王如今的年纪,是不足以载入《大楚纪事》的,即便是他的父皇,当今的天子、英明神武的昭武皇帝,也只不过在其中有寥寥数笔的一个短小篇章。

    但圣亲王截止于昭武二十五年——那短短二十三年的生平,却记载了一个满满的单独篇章。这一切都是他的生平内容过于令人惊奇,让一向以严谨古板著称的翰林院也不得不把这些事迹详细地记录下来,生怕世间久了人们的记忆会产生偏差或疏漏:

    “楚沐云,字桓霄,大楚国第七位亲王,昭武五年生,昭武帝四子,生母淑贵妃张氏。降生当日,天地现异象,七彩翔云旋聚皇宫苍穹之上,故帝赐其名‘云’。王有夺天之智,百日可对语帝后,半岁即通文字,过目不忘,帝常异之。二岁,通晓御书房全课,无所习,遂拜姜太傅门下,习翰林院所藏《天衍录》。闭门五年,通晓上下卷九之其八,无一不精。唯不学《兵》,帝以为憾。

    八岁,尽阅天下藏书,世内无不可知之事。遂习武,得机缘,拜入世外七福地之天枢山。天枢掌门洞玄真人观其资质旷古绝今,破例收为关门弟子。十三岁,得天枢全部真传。同年,代师门于七峰剑会一举夺魁,临阵破灵武境,为剑会史上最年轻胜者。

    时年,王姿貌奇伟,风华绝世,音容韶澈不似凡间,常引人痴缠,遂以面甲蔽之,不现真容。十四岁,王奉师门命赴南域岭州勘妖蛊之祸,历时五月查明祸端,斩祸首,平祸乱,研解药,愈岭州受蛊害百姓逾万户。岭州之行,使王察民生多艰,吏政多弊,遂辞师门,微服游历九州,平匪乱,诛奸邪,救危难,济困苦,世人皆不识王貌,只闻侠名。

    十六岁,王行至青州东莱郡,逢卧龙江百年巨洪,水漫江岸月余,没青、越二州八郡共农桑万亩,祸百姓四十余万户。是时,万民流离,饿殍满目,疫病肆虐,山野皆怙乱劫盗之魑魅,林间多极恶噬人之魍魉,八郡之地宛如森罗炼狱。

    王不忍,誓解民倒悬,夙兴夜寐,集平生所学研创“安民渠法”。联八郡官府、义士,筑渠疏浚,扩河导流,终除水患。以寻常药草制“清疫散”,药到病除,愈疫民十数万。创“糅绳法”,变泽地芦苇为宝,研制“耧锄”、“水轮筒车”等器具,复农田,一户一日可耕荒二十亩。授灾民水田轮种及林、猎、渔之妙法,使农时耕作,闲时渔猎,四时有序,食源广开,百姓再无果腹之忧。组义兵,清盗匪,贼闻其名无不降者,令未为恶者改过自新,重归原籍生产,曾为恶者皆依律处刑,无冤无漏,一时间,八郡之地再无人祸,乾坤清朗,四方安泰。

    王赈灾一年有余,救民十余万,惠民百万户,亡者归复故地,百姓衣食有余。后青、越二州广筑安民渠,汛时层层蓄之,旱时依次开闸,自此再无卧龙江水患之忧。二年秋,炼狱之地换天堂之景,世人无不颂王盖世功德,誉为“再世圣人”,两州之地皆立其功德生祠,共拜者不计其数。

    然此间,王奔走八郡,日夜不辍,终积劳成疾,病入膏肓,药石无灵。青、越二州百姓泣血联名急告于京都,祈朝廷救护。帝乃知王踪,旋即亲率御林圣甲迎之回。

    然王之疾根于精气,非寻常肌体病恙,月余,已现油尽灯枯之象,京都众御医与神医沈念皆束手。后幸得天枢掌门同神秘高人共施援手,王终得愈。

    十八岁,初辅帝政,每旦入朝,日昃忘倦,大小政令,无不精实,人间疾苦,无不留意,忠孝深得帝心,贤德加于海内。岁末,举世共奏请封,帝准之,敕封豫章郡王,食二十万户,加亲王,尊号‘圣’。”

    这些截止于昭武二十五年的记载,徐林与其他学子一样,已经拜读过无数遍了,早已烂熟于胸。每读一遍圣亲王的事迹,都会心潮澎湃,徐林觉得即使是三千年前的创院圣人复生,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做到如此功绩吧。不,应该说即便把目前记载在《大楚纪事》里那些“圣人”的所有功绩加在一起,圣亲王未来也一定能超过他们,成为史册中最耀眼的存在。

    有史以来唯一的通晓《天衍录》其中八篇的人,凭借他过目不忘的本领,说他是一座行走的天碑学院也不为过;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灵武境强者,要知道当世的灵武境绝大多数都是世外传说中“四圣阁七福地十二洞天”里不出世的宗门底蕴;有史以来在世间威望最高之人,九州所有官民无不景仰,青州、越州百姓甚至为其立祠当作神明膜拜;大楚建国以来最年轻的亲王,若不是昭武帝还正值壮年,提前立储容易生变,恐怕已经立他为太子了……

    而如此种种奇迹,还只是记录于官方史书中的公开内容而已。在《大楚纪事》外,圣亲王在朝堂上的种种新政建树——他肃清朝纲,辅佐昭武帝所开创的盛世景象;他单枪匹马出使西域十六藩属国,顺手平定西域四国叛乱,让十六国国主立下“永世称臣”契约的壮举……还有那些流传于民间,百姓口中传诵的更加神乎其神的故事,简直数不胜数。

    徐林每每在梅兰镇上听着酒肆说书人和青楼艺伎的讲述,都会沉醉其中,内心对圣亲王的憧憬与崇拜与日俱增,心心念念地想着哪天能够真的见上他一面就好了。今天得偿所愿,简直就像是做梦一般。其实又岂止是徐林呢,九州大地上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对圣亲王这样的至人、圣人、神人产生由衷的景仰吧。

    “丛安、丛安……徐丛安。”

    徐林的思绪被身旁的轻声呼唤打断,他仍有些恍惚地转头看向江源,对方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

    “丛安,你怎么了?没事吧?”

    江源轻声地询问道,略显疑惑地盯着徐林的脸。

    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啊……徐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冰凉的湿润触感。

    咦?我……我哭了?

    徐林迅速地用袖子擦了擦脸,看着袖子上的水渍,果然是流泪了。徐林假装若无其事地朝江源尬笑一下,说道:“没事,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可…可能是起得太早犯困。”

    “哦……没事就好。”江源顿了顿,欲言又止,不再关注徐林,专心地继续聆听殿中圣亲王与院首大人的对谈。

    就在徐林刚刚晃神的这一小段时间里,圣亲王与院首已经切入了此次专程造访的正题了。

    圣亲王以温柔悦耳的声音对院首解释自己来访的原因:“本王冒昧来访,实有要事与贵院相商。原本于礼,应在先前书信中说明事由,但怎奈此事事关重大,孤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应该亲自登门,才足以表达对贵院的尊重。”

    “殿下何须如此客气,且不论我院世受皇恩,本应图报,仅尊驾莅临本院,已是我等幸事。更何况殿下在前书中承诺愿在我院驻驾,为我院授业解惑,受殿下如此大恩,我院岂能不结草衔环以报之乎?”

    梁院首一番话说完,身后的数百学子以及第一排的教授瞬间骚动起来,只有石阶第一排的六个墨衣长者面色坦然,并无波动,显然早已知晓此事,果然圣亲王的到访,院首会七人应该早就商议沟通过多次了。在当前这样庄重严肃的场合下,学子们仍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可见梁院首这番话里所蕴含的信息带来的冲击有多大。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院首在全院学子面前公开用“授业解惑”这种说法来形容他与圣亲王殿下之前在书信中的约定,可见在院首心中,圣亲王已经是“师者”的地位。连院首都如此,那么整个学院又有谁能够不在圣亲王殿下面前自称一声“学生”呢。

    不过相比院首在态度上的表达,在场人更加激动的原因还是圣亲王居然要在学院为大家授业解惑,也就是解答学院众人提出的各种问题。

    世人皆知,天碑学院是天下研究《天衍录》的中心,院首及一众教授自然是研究《天衍录》专家中的专家,如果他们对于典籍中的内容会产生疑惑,那必然是极为晦涩和深奥的问题。圣亲王的确是除创院圣人外,精通《天衍录》的古今第一人,但对同一段内容,是记住、看懂还是拥有自己的理解本身就是完全不同的层次。

    说到解惑,院首会这帮老学究肯定会抓住这次机会率先提问,然后再是一众教授,最后如果圣亲王心情好,恐怕也能轮到普通学子。那么,院首他们到底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圣亲王真的能够解答院首、执事和教授们所提出的问题吗?他又会给出什么样的解答呢?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够跟圣亲王面对面坐而论道,这种恐怕千年都修不来的绝佳机会,如何不让人情绪激动、热血沸腾呢?

    “咳——咳——”

    眼看身后的骚动愈演愈烈,院首连忙轻咳了两声,示意大家安静。身后石阶上的声响渐息,整个大殿又渐渐恢复到了之前的安静肃穆。

    圣亲王微微笑了笑,趁噪音平息的空档,给两人身前的茶杯里倒上还冒着热气的清茶,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二人同时举杯,浅尝一口,然后又同时放下茶杯。简单思虑了一会,圣亲王开口:“梁院首,不知可否让本王在说正事之前,与在座的诸位帝国栋梁之材分享一点孤昔年游历时所获的心得见闻。”

    “求之不得。”院首欣然颔首。

    得到应允后,圣亲王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散去,他一脸正色地扫视了院首身后数百学子一圈,随后视线又落回眼前的老者身上。圣亲王刻意提高了音量,为了让自己的声音能够清晰地传遍整座大殿:

    “梁院首,以及在座诸位应该知晓,当年孤在青、越二州治理卧龙江水患之事。”

    院首点了点头。

    “当年平息水患之后,本王始终有几处疑惑想不通。于是孤带着问题,翻阅皇家史册,发现在孤治理水患之前,卧龙江差不多每十年必泛滥一次,且每约一甲子必有一次大汛,甚至两百余年前,我朝宣帝时,出现过不亚于昭武二十一年的大型洪涝天灾。据史册记载,当年卧龙江的汛期持续了整整三个月,同样导致沿岸八郡受灾近五十万户百姓。洪水冲垮城镇、淹没农田、传播疫病,造成百姓死伤无数,后续更是引发饥荒和大疫,让灾区八郡的民生用了整整三十年才恢复到水灾前的状况……”

    圣亲王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人痛心的回忆,他俊美的脸庞因为眉头紧蹙而显得增加了一股阳刚之美。圣亲王顿了顿,之后进一步提高了音量,加重了语气说道:“面对如此频繁而又有规律的卧龙江水患,为何我大楚建国数百年来,诸位先帝以及他们治下的八郡官府却未能有效防治?为何,会直到本王当年游历至青州时才能机缘巧合解决这早该有人解决的水患?为何,学院数百年来层出的贤士、大仁未能如孤当年一般献上治水之策?”

    圣亲王殿下的三个“为何”,振聋发聩,回荡于大殿之中。尤其是最后一个“为何”,很显然意有所指,虽然从他柔和、平静的语调中听不出什么,但在座所有人似乎都能感受到一股隐隐的责备之意。

    是啊……为何呢?徐林也在心里泛起了嘀咕。不过徐林却没敢发出一点声响,因为整个大殿此刻针落可闻,沉寂到可怕。

    徐林是青州人,徐家在徐林父亲这辈之前一直生活在青州北部的昌宁郡,虽然他老家距离卧龙江沿岸的青州长芦、东圩、望江、海门四郡还是有着一定的距离,但是同为青州人的他依然从小就听家里的长辈们时常说起卧龙江的水患。

    徐林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实在昭武元年、昭武九年和昭武二十一年的夏秋季,卧龙江都发生过水患,尤其昭武二十一年的大洪水,导致南方沿江四郡的灾民甚至逃难到了数千里外的昌宁郡,徐父当时还主持安置了好几百人。

    诚如圣亲王殿下所言,如此有规律且具有破坏性的水患,为什么数百年来都没有得到有效治理呢?虽说圣亲王当年创造的“安民渠法”有很多巧妙之处,但其关键的核心思路还是改原先的高筑堤、广修坝为疏浚河道、泄洪入湖,这种治水策略在现在的徐林看来,也并不是人力不能及的天赋奇略。也许徐林这辈子是想不到这种方法了,但不至于几百年下来,整个九州、朝廷与学院都没有奇才、大才想到这个方法吧?

    听完圣亲王的一番话,梁喻院首脸色阴沉,默然不语,同样脸色不好看的,还有石阶第一排正中的几位老者,不过他们的脸色与院首并不相同,不是阴沉,更像是心里憋了一股愤懑之情。其余的学院诸人是什么表情?徐林不知道,因为此刻的他已经因略感羞愧而低下了头,所以他也不知道大殿中绝大多数的学子其实与他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大殿内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会,梁喻院首缓缓开口打破了沉寂:“殿下方才所言之事,个中因由,待晚间老朽单独……”

    圣亲王微一抬手,打断了院首的话。

    “梁院首不必多言,本王此次前来也并非为了诘问学院这些陈年旧事。孤今日能将当初的疑惑与贵院诸位道明,自然是因为孤已将这其中的各种缘由与利害查的明明白白。并且对于这些问题,孤已有了自己的决断。往事已矣,孤分享这些不为人知的经历,示君以诚,为的是能与学院共同创造一个更好的将来。”圣亲王顿了顿,用真挚的目光注视着梁喻院首,重新恢复了那柔和的声音:“创造一个能够造福九州百姓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