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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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在正殿举行,师萝衣坐上喜轿,从自己以前的闺房出发,红盖头遮挡住视线,喜乐萦绕仙山,小精怪们一路围着她说些热闹的祝词。

    师萝衣出院门前,它们还在叽叽喳喳。

    “仙子今日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今日这么美的仙子。”

    “做仙子的夫君真幸福!”

    “道君说不夜山上平日不许饮酒,今日大喜日子,我们可以破格喝一点酒吗?”

    一只幼年白狼在角落气得捶墙:“等我长大,我要把萝衣小姐抢回来。”

    很快它被精怪们群起攻之:“不许胡说,仙子可喜欢公子了!你就算长大了化形,也比不上公子一星半点。”

    小白狼恶狠狠龇牙,倔强至极,被打也不松口。

    师萝衣从喜轿探出头,低笑道:“好了,不许跟出去,都好好待在这里,今日大能云集,少不得有不待见你们的,为了小命,都必须听命令。一会儿我让人送些酒来,不许喝多了,晚间乖乖回山里去!”

    听到能饮酒,精怪们欢呼。

    盖头之下,环佩叮铃。

    师萝衣许久没有被这样的热闹包围,她心里暖融融的。

    她幼时的玩伴就是精怪们,它们心性单纯,连带着她以前也很单纯。

    如今比起才重生回来的时候,什么都好,唯一的遗憾,是父亲还沉眠在妄渡海,没能回家。

    但她相信有一日,父亲也会回家来的。

    喜轿晃晃悠悠往外走,师萝衣起初心里并没有多少出嫁的自觉,她只觉得今日心里很温暖,充满了希望,直到轿子停下,有人顷身入轿中,打横将她抱起。

    师萝衣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

    她认出来是卞翎玉。

    师萝衣没想过他会抱着自己走,按照南越国嫁娶的规矩,出嫁的女子要由男子抱着走过大门,卞翎玉身体一直不太好,师萝衣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要求加诸在卞翎玉身上。

    她甚至还安排了人帮着他走天阶,那些人呢,都去了哪里?

    “卞翎玉?”她不敢大声,只敢低声喊他。

    良久,他也低低回答她一声:“嗯。”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这一声轻应中,听出几分局促,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

    师萝衣以为卞翎玉嫌自己重,她懊恼自己并非弱柳扶风,恨不得自己再轻些,给他减轻负担。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修士都在看着他们,师萝衣也没法把担忧问出口,只能闭上嘴巴,忐忑地等着卞翎玉把自己抱上天阶。

    天阶很长,卞翎玉走得不快,步子却很稳。

    师萝衣待在他怀里,嗅到了卞翎玉身上的气息。像冷雾,又似雪松。

    她形容不出来,是一种很好闻的味道。

    天阶之上有清风,师萝衣的盖头被吹得微微翻动,她下意识想松开一只手去按住,却有人更早一步,冷硬地把盖头按了下去,没让盖头飞起来、令人窥见她盖头之下的半分容色。

    她愣愣抬眸去看卞翎玉。

    入目皆是红,她看不见他的脸,眼前只有少年微暖、宽阔的胸膛。

    师萝衣突然意识到,这些温暖和希望,都是卞翎玉带给自己的。命运何其奇妙,前世她不曾看他一眼,留在记忆里的,唯有对他的冷言恶语和羞辱。

    鸾鸟在天空齐鸣,不夜仙山大片冰莲竞相盛放。走过了天阶,他们就不能再进行凡间的礼节,必须以修士的名义让天道作证,签下契书。

    金色的契书飞在空中,卞翎玉已经滴了血,师萝衣也需要抬手将血滴进去。

    人倒霉惯了,在做大事的时候,都难免留下后遗症,会惊怕。

    师萝衣心里都做好了被打搅的准备,毕竟前世做什么都不顺利。然而当她的血滴入,与卞翎玉的融合,也没有任何事情来打断她。

    顺利得令她惊讶。

    她低眸,看着婚书,由衷笑起来。

    没有任何幺蛾子,宗主也只能在高座之上说祝词。

    修士界所有大能今日几乎都集聚于此,宗主说祝词时倒很温和,说罢,他还道:“若你们二人有难事,随时都可以和师伯说。”

    换作任何人,都明白这是客套之词。

    但是刀修不,他们不明白,师萝衣积极朗声说:“师伯,我确有一事相求!”

    宗主笑容僵了僵,温声道:“萝衣尽管说便是。”

    师萝衣等的就是这一刻。

    “萝衣所求,其实不是对宗主,而是对在场的各位叔叔伯伯们。诸位叔伯们都知晓,十年前,我父亲沉眠在了妄渡海,至今没有醒来,后来护山大阵破碎,宗主为了护我,这些年一直尽心尽力。萝衣年幼不懂事,一直多有叨扰,愧对宗主和同门。而今有了自己的道侣,愿承袭我父当年之志,镇守不夜山,不让妖兽作恶。”

    盖头之下,少女口齿清晰,道:“奈何我有意守山,却力有不逮,区区金丹修为,无法维持护山大阵。若诸位叔伯能助我一臂之力,赠予不夜一丝灵力,镇压妖兽,萝衣与不夜山万千生灵,不胜感激。”

    她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

    众人心中微动。

    其实而今留下来的大能,大多不再如师桓等人当年的正义凛然。十年前妖魔霍乱,天地倾覆,天崩海啸,天下正义的修士,悍不畏死,全部奔赴妄渡海和荒漠,合力诛杀堕天之妖魔。

    众生在这样的力量下,皆如蝼蚁,当时的景象,何其惨烈,几乎无一人生还。

    而今留下的高修为修士,大多贪生怕死,当然也有少数人含泪留下,图门派日后发展和修真界的未来。

    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师萝衣笃定他们都会答应自己的请求。

    一来,今日她大婚,唯独恳切提出了这一个请求。

    二来,师桓当年凭一己之力,镇压万千妖兽在不夜山下,被封道君。其丰功伟绩,天下至今无不赞叹。今日在场大能,若分出灵力来共同铸就不夜山护山大阵,压住妖兽,也会万古流芳。

    不论出自正义,还是心中算盘,谁都不会拒绝她。

    果然,众人纷纷同意了师萝衣的请求。

    若一人长久护着不夜山,或许很难,但这么多人的力量下,再轻松不过。

    对于师萝衣来说,这样做唯一的坏处是诸多灵力侵袭,等同将不夜山暴露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

    但祸兮福所倚,她要的就是十方制衡,宗主再不能对不夜山和自己动手。其余人好奇什么,就让他们看去,总归道君醒来那日,他们自然会离开自己的家。

    师桓最在意的从来都是女儿和众生安危,绝非不夜山的珍宝与神秘。

    宗主盯着师萝衣,良久意味不明笑道:“好,好,小侄女果然长大了。”

    师萝衣看不见他的脸色,但能猜到他被自己摆这么一道,几乎气死。

    人群后观礼的姜岐,看见这样的景象,微不可察勾了勾唇。

    *

    两辈子,终于拿回了不夜山,被扶回房间的时候,师萝衣仍忍不住笑着。

    她再高兴,也没忘把大婚走完。

    师萝衣做事向来有始有终,既然一开始便依着凡人的礼节,礼成后,她也任由喜娘和几个丫头扶着自己回洞房。

    院中一众精怪喝得东倒西歪,险些吓到了丫头们。

    师萝衣失笑,让大家赶紧回洞府,不许在院子里睡。小花灵们率先醒来,想到什么,通红了脸,把其他精怪缠住架走。

    院子里很快清净下来,师萝衣招了招手,让茴香找个由头把卞翎玉带回来。

    总不能她走了,把卞翎玉丢在那里。修真界的道侣大典也少不了喝酒,她本就担心卞翎玉的身体。

    她的视线被盖头挡着,此时还没看过屋子的布局,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反观一群丫头羞红了脸。

    茴香领命一步三回头地走,她总觉得,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

    茴香在薛安的桌前看见了卞翎玉。

    她去晚了点,桌上酒壶尽数空空,修真界的酒很烈,薛安和其他人已经不省人事,卞翎玉却站着。

    薛安嘴里嘀咕着:“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是你……”

    月亮出来了,卞翎玉沐浴在不夜山极美的月光下,俊美如神祇。

    他唇角竟噙着浅浅的笑,茴香愣住。那笑容纯粹,除了他自身的清冷,还盛了些许少年的轻狂与肆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竟然因为一个简单的笑容感到浅浅心酸。

    算了,至少在今日,给他留存些许欢喜吧。

    总归小姐在这件事上笨得很,她若不愿,没人能勉强。

    *

    卞翎玉回来的时候,师萝衣刚把喜娘和丫头们打发走。到这里其实也该结束了,她想着,只差盖头和合卺酒。

    但她与卞翎玉毕竟只是假道侣,这些事情理当没必要做,卞翎玉应当也不喜欢。

    卞翎玉走进来时,她闻到了酒的香气,和夜的寒凉。

    很奇怪的,师萝衣想到自己和蒋彦在不化蟾的乾坤境里面,他也是这样走进来,自己一身嫁衣,盖着盖头坐在塌边。

    而今事情仿佛重演,这一次,却是她与卞翎玉的大婚。

    师萝衣嗅了嗅空气中的气息,有些心惊:“你喝了多少酒?”

    说罢,就要掀开盖头去看,一只手按住她的手,低声道:“不多。”

    她的手腕被捉住,轻轻眨了眨眼。

    视线里一片大红,她只能看见面前模模糊糊的人影。她不死心,还想扯开盖头,仍旧没扯动。

    仿佛自己用了力气,卞翎玉也随之用了力气。

    她难免困惑:“卞翎玉,你在做什么?”喝醉了吗?

    他不说话,只是不许师萝衣动盖头。

    窗边夜风吹着炭盆,带来些许暖融融的气息,混着他身上浓郁的酒香,师萝衣突然福至心灵:“你要掀吗?”

    良久,师萝衣都以为他不会应了,卞翎玉低声说:“嗯。”

    虽然语调轻,可师萝衣听清了,她犹豫地想,喝醉的人会变得这么奇怪吗?

    她试探性地松开盖头,果然,卞翎玉也松开了她。

    “那你掀吧。”她心里有些想笑,总不至于非要和他抢这个。喝醉的人会变得这样古怪吗,她也很好奇。

    盖头被他缓缓掀开。

    隔着跳动的烛火,她看见了一双寒夜般漂亮的眼睛,而卞翎玉低着头,也在看她。

    空气中荡着浅浅香气,师萝衣一时分不清是喜娘们留下的脂粉香,还是院子里的花香。

    但她对上卞翎玉俯身看她的眼神,莫名嗓音干巴巴,没话找话:“嗯……你以前喝过酒吗?”

    “没有。”卞翎玉说。

    “哦。”她道,“那你喝醉了。”

    “嗯。”他说。

    师萝衣没见过这样坦白的人,她其实就是觉得这样怪怪的。卞翎玉这样的眼神,她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他生病,发烧认不出自己,险些咬了她一口。

    另一次就是在清水村的池塘边,她给他看伤,他也这样看着自己。

    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让她觉得这样嗓子发涩。让她简直想要不礼貌地捂住卞翎玉的眼睛,让他赶紧去睡觉,别这样看着她。

    在她轻轻蹙眉的时候,他突然问:“我还剩一瓶,你要喝吗?”

    “欸?”不管怎么样都好,她只敢赶紧摆脱现在古怪的氛围。

    说罢,卞翎玉还真从怀里拿了一瓶酒。师萝衣越看那酒,觉得越眼熟:“我爹爹酿的女儿红?”

    卞翎玉垂眸,哑声道:“不知道。”

    师萝衣拿过来,觉得他果然已经不太清醒了,这么好的东西,竟然被他当做了普通的酒。

    “喝吧,过来,我们一起喝。”也算阴差阳错,爹爹见证自己出嫁了。虽然出嫁是假的,但她太想爹爹和娘亲。

    她去桌前坐着,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卞翎玉才会过来,没想到他自己跟过来了。

    她给他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还不忘修士道义,友好地和他碰了碰杯。卞翎玉盯着杯子,沉默片刻,没说什么,和她一起喝了。

    喝完了一杯酒,缅怀了娘亲,想念了她缺席的爹,师萝衣总算有功夫环视屋子。

    她扫视了一圈,笑意越来越淡,脸色越来越僵,这才意识到那只该死的狐狸精做了什么!

    而她惊恐抬眸,发现卞翎玉正默默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