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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_分卷阅读_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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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浮镇这破地方,热起来要命,日头大得像是想把人活活烤干。附近并非完全没有水源,但地里种了粮食它就是不长,山脚的杂草没有几根是能吃的,见野兔一面可能比见神仙还难。已经是这般穷山恶水了,镇子周围的山里还有一群悍匪,时不时在附近村落扫荡,抢夺食物、钱财,发飙起来连人也敢杀。

    镇里的人也是一样,又穷、又凶,今天看着或许还是个好人,明天就有可能为了一点儿吃食举起屠刀。但凡是能走的、能跑的,无不举家迁徙离开这块地方,任他天王老子定了什么规矩也拦不住人们想活的念头。

    外人乍一看以为是老天不给此地的人饭吃,但男子知道,这附近定是有个不得了的东西,甚至不止一个。它在无声地吸着此处的灵气,没有一口吸光算它会过日子。

    此地不可久留。上次他们手里有点钱的时候,男子原本打算好好休息攒点力气,然后带着小瓜子一起离开这地方,谁知第二天小瓜子起了个大早,去二十多里地外的药铺给他买了几副药回来,赚来的银子就全花完了。喝下药,他身子确实是好了一些,但看着空空的荷包,肉又开始疼了。有钱人往往精明,不会轻易相信陌生人,有钱又好哄的傻子不是每天都能遇到的,他和小瓜子不知得何年何月才能搬走。

    若不是他身子这么虚,他就、他就……罢了,他有什么用?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精怪该会的本事他一点儿也没有,即便不是身子骨这么虚弱,他也抓不住地里有肉会跑的那些东西,即便他认得天下所有的药草,他也没本事走太远的路去采。从体力上来说,他甚至不如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砚台里的墨锭还剩不到一根手指头的大小,研了也不够再写一本册子的,何况他已想不起还有什么可写的了。当今最受世人瞩目的仙门应当还是无量、昆仑、栖霞三家吧?如果连这几家的心法秘籍都卖不掉的话,其他东西写了也是浪费纸墨……

    “吱扭——”三边漏风的木门被人缓缓推开。

    想着可能是小瓜子从屋后绕回来了,男子艰难地转过身,刚思量着脚步声似乎不太像,就见到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容走了进来,站在屋中央。

    他们住的地方是荒僻了些,茅屋看起来也是破败了些,有路过的人会把它当成荒宅想进来歇脚情有可原,但一走进来还是能看得出此地是有人居住的啊!何况他还坐在这儿呢,来人站着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男子道:“你这个人,进了别人的家,怎连话都不说一句?”

    来人好似没听见一般,眼皮也没抬一下,几根手指捻灰似的搓了搓,搓下一片金粉。粉末在未着地的半空组成了两个字,而后消失不见。

    “墨韵。你起的这个名字,还真是省事。”那人音色清冽,说的话却教人不寒而栗。

    男子惊愕地睁大了眼——世上应当没有他不知晓的事才对,而他竟然想不出此人方才使的是个什么招式。

    这人身上穿得层层叠叠,绝对不是普通人在骄阳烈日底下能穿得住的衣裳,想来多半是出身仙门,还修成了寒气灵气罡气或是什么气的护体,而那些仙门之中的规矩何其之多,若非位高权重,谁也不敢凭心情作这般超凡的打扮。躯壳深处的求生本能催促着墨韵尽可能远离危险,他奋力扶着墙欲起身逃开,一手还紧攥着那只布口袋。

    来人倒也不出手阻拦,只是幽幽地说:“走不动了吧。”

    墨韵毛骨悚然,哪怕走不动,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可他好没用,攀着窗框的手臂直打颤,试了几次依旧未能站起身,口袋里的那一块饼对他而言犹如千斤重负。

    来人将手里的剑横放在桌上,仿佛自言自语:“就算走得动,难道还能快得过我?”

    墨韵这一辈子只拿过笔,没拿过剑,他对剑的理解仅限于书里的前人所述。虽然他不懂剑,但他看得出这人剑鞘上饰有炫目剔透的宝石,剑柄上的玉坠也像是寒水凝玉——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象征。而他,家徒四壁,穷得马上就要上吊了,这么有钱的仙门之人何必浪费宝贵的时间来和他过不去?他身无至宝,更无灵力,就连这副身子骨也不及一撮嚼碎的药渣值钱。

    来人一理衣摆,稳稳当当地坐在瘸了腿的凳子上,扬袂之间,纱氅的袖摆边缘赫然绣着一方如水似波的图案。

    按理来说,水波纹并不是一个适合绣在外袍上的纹路。绣它还不如绣一枝寒梅,有迎风傲霜雪的高风亮节之意,也不如绣一截翠竹,寓意君子不屈,宁折不弯。最要命的是,世人皆知“水”还有一层“利万物而不争”的意思——试问谁敢走到哪儿都自称一句我“利万物”?

    如此托大,还不被人活活打死?

    但普天之下偏偏有一个门派真敢绣水……这个纹路,墨韵永远也忘不了!

    屋外是三伏天,他却如坠冰窟,脱口而出:“你是无量山派的人?”话一出口,他懊恼自己问了一句实打实的废话,简直是亲手将自己推进深渊——眼前人的这身衣裳,还有他的一举手一投足,看起来像极了当年“那个人”!

    来人未置可否,仍不正眼瞧他,伸手从砚台里取出仅剩的一小块墨锭专心把玩着:“用这样的油烟墨,岂不是委屈你了?”

    若说提到名字时这人的感慨还是个巧合,眼下这话则等于道破了墨韵的身世。他心惊肉跳:“你……你想干什么?”

    那人依然答非所问:“替你卖书的孩子就快回来了。”

    小瓜子!

    墨韵从头皮麻到后背:“你想干什么!”

    “我不止是无量山派的人,我还是宋掌门的徒弟。”来的这人正是与陆晨霜驿道一别后又去而复返的邵北。

    从客栈中购得的几本秘籍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匆匆一试,灵力在体内皆行得通,可见至少有七八成是真的。究竟是什么妖能通晓三派心法?他布阵测算,卦象刚一落成,引狂风大作呼啸不止。

    “啪——”墨韵手一松,布袋落在了地上。这些日子被欢乐冲淡的那些憔悴突然之间一齐聚了起来,他跌坐在墙根,心中绝望地想着:逃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命中一切早有定数。

    不用对方出手,他已然溃不成军,哀声乞求道:“我求求您了,放过我们吧!小瓜子只是个孩子,他是好人,他什么也不知道,求您不要为难他!”

    “一本书卖六钱银子,刨去纸墨能得五钱多。五钱银子,在此地应当买不着什么东西吧。”邵北耐心地算着,“况且你身体虚弱,需要的是灵气供养,药草对你效用不大。你如此卖力赚钱……不如让我猜一猜,你是怎么想的。”

    墨韵不在乎他猜什么,只希望这人能多说一会儿,起码他话没说完的时候不会对自己下手。可他又怕这人待得久了,等会儿小瓜子回来正正跟他撞上。如何是好?

    那人指尖沾了一滴清水,点在桌上:“补天石有七色,其中,墨石于百年之前掉了一个角,坠入凡间。你的法力说强也强,能望穿天地之间所有纸张有载的典籍,可说低又低,除了这一样本事之外你什么都不会,就连化成个人形也只能这般孱弱无力。你深谙‘怀才其罪’的道理,为免遭劫难而安心当一块石头,躺在路边。这么躺了几十载都没事,可那日,一位修士打你身边路过,你正望着他时他也低下头来看你,说了一句‘非人’,接着就将你封印了起来。”

    墨韵震惊,他甚至忘了自己还在鬼门关前:“你……你是如何……”

    他确实曾安心当一块石头,但当被封印的石头和没被封的石头还是有区别的。不能感知风霜雨露,不能聆听虫鸣莺啼,也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能从封印中解脱出来,何其寂寞?

    世间文字无论是写在纸张、竹简还是刻在碑铭上的,他都能通过灵识看到,被封印之后的数年间他一直留心着那修士的手书,企图从中寻找破解之法,可那个人偏偏从未在纸上写过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仿佛对那个人来说封印路边的一块石头根本是一件不值深究、无需解释的事。

    “几年之后的一天,镇压你的法阵突然自己松动,你便趁机逃了出来。本形是一块不能移动的石头,为了远离残阵你不得不化成人的模样,可你被法阵压制了许久,这要化出人形还要逃跑,就太吃力了。”

    邵北说罢,又沾一滴水,点在桌面另一边,道:“你方才说,那个孩子叫什么?他孤苦伶仃,自己都吃不上饭,却把昏倒在地上的你救回了家,像对待亲人一样照料。你的寿命无极,怎么都能过,哪怕沉进海里或是埋进深山,千年万年之后总有一天能休养得过来,可是自从有他为伴,你就不想再当一块石头了。你不甘心在暗无天日的地方与世隔绝,你也想尝尝人间的苦与乐。见他吃不饱,你便默了几本能卖大钱的书册出来,叫他拿去卖。怕被仙门中人追究,你开篇特地写错了几处不起眼的地方,让这些书看似有理,拿着它的人却怎么也练不成。”

    墨韵惊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就连小瓜子也一直当他是个走投无路的落魄书生,与他同病相怜。即便是当年把他封起来的那个人,也未必会知道这么多事!

    邵北拿桌上的抹布擦去水迹,反问:“我怎么不能知道?”

    他把脸转向墨韵看不到的一侧,无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昨夜他一宿未眠。

    那人就在离他不过数尺的榻上睡着,连喘气儿的声音都比别人好听许多,这叫他如何忍得住不上前多看几眼?若不是怕烛火拿得近了发热,可能会把那人引醒,他真恨不得搬张椅子坐在旁边看一整夜。

    陆晨霜。

    如同可遇不可求的美梦,那位陆大侠每每踏风而来,明明一言未发却教整个凡尘俗世随他一并飞舞。天老了地也沧桑了,唯有他一如十年前风流。他负剑立于何处,那里的一花一木连同他脚下的土地便立刻变得光彩照人起来,若他马蹄踏花,扬尘而去,则见者皆伫立良久不能挪动脚步。待经过了一根羽毛从九层宝塔缓缓飘落到地面那么长的时间之后,留在原地的人终于明白:此处最盛之景已随他去了。只能心有遗憾地抬脚走人。

    未转身,一低头,蓦然发现整片心田都已为他变了模样,不可逆转。

    眼下邵北打哈欠倒不是因为困倦,而是心里有个强烈的念头在不住地喊,叫他立即回去插上门睡一觉。他的梦里有那么多个“陆晨霜”,在南涧御剑的、立于丹阳峰顶逆光遮日的,在星辰与月色下行侠仗义的、从除魔卫道录中手提长锋徐徐走出的……如今趁着闭上眼那人的模样近在眼前、声音清晰地萦在耳边,他又可以做一场好梦,为他的梦境添了一件藏品了。

    十年前初入无量山派时,曾有师叔、师兄好奇问邵北是怎么误闯进结界的。那会儿他处处谨小慎微,唯恐给别人带来麻烦或惹了人家厌烦,于是恭敬地回答自己是沿什么路往东西南北走了多久才进了山,一遍一遍,说过不知多少次。可自从某日习剑时目睹了那人将南涧搅了个天翻地覆,然后扬长而去之后,他抬头朝罪魁祸首逃离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接着便突然之间几乎忘却了从前的所有事。

    他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在此地,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过往的一切变得模糊混沌,似乎那些都不再重要,他真正的生命从这一瞬间才正式开始。记忆中清晰的部分,只有无量、师父,和大摇大摆御剑破空而去的陆晨霜。

    当晚,他梦到了那个人。梦中的陆晨霜天地不服,神采飞扬,出现在他梦中只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让他望着梦里的天空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