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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起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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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贼走得快,钟燮紧跟在后。出了镇一路往西,是片荒草萋野。这枯草都到了钟燮半腰,小贼一到此地更是如鱼得水,险些将钟燮甩掉。靴子陷进泥泞里,钟燮狼狈的跟,约摸一里路,两人终于穿过了枯草丛。

    这小贼停了步,抬头用下巴点了点前方。

    钟燮看不清,侧滑下凹的坑里黑漆漆,有些枯草断枝交错横当,他走近了几步,忽然捉住了小贼的手臂。

    “同去。”

    雨啪嗒啪嗒的打,这小贼猛力挣开他的手,极其厌恶地搓了把自己的手臂,反手拽了他腰带,将人拉拽向坑。

    钟燮蹲身扒开枯草,在雨中似乎闻见了焚烧过的味道。他伏身,探手进去,摸到了硬邦邦的身体,也不知道拽了哪里,将尸体提拖出半身。

    他才看清,胃里陡然抽搐纠拧,人想也不想就松了手,避头呕声。

    这尸体似乎被划花了脸,又被焚烧过。若非这场大雨,恐怕只剩黑黢黢的躯干。然而如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正拽了尸体的胸口,将人拖出来恰好露出惨不忍睹的头。

    “昨夜。”小贼蹲在尸体旁,将尸体焚烧一半衣服扒下来,露出里面混杂暗红发紫的尸斑。“有人把他扔在这里,今日下午又来焚烧。”他面对尸体犹如面对寻常,眼里没有任何惧怕。甚至在钟燮呕吐期间,还用力将尸体推翻了个身。

    雨冲在脸上,钟燮别头缓了息,才转回来。他将尸体扫了一遍,在扒下来的衣衫上摩挲,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背部并没有伤痕,他翻看着尸体肩头,强忍住面对这张脸的忌惮,在尸体肩头发现了窟窿捅扎的痕迹。钟燮又将人前襟扒开,见尸体胸口也被扎了数下。

    小贼指在那胸口,道:“这是拖过来之后扎的。”他微顿,“忘记扎了多少刀。”

    钟燮抬头看他,沉声:“你昨夜在这里做什么?”

    小贼不吭声,钟燮拽紧他,拖到眼前,道:“如果你说不清楚,这案子就要从你开始审!”

    小贼被雨淋得眼睛更亮,他盯着钟燮,道:“跟来杀人!”见钟燮震惊,他挣脱身,低狠道:“但不是杀这个。”

    “你跟着他们来的?”钟燮紧声追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小贼站起身,平声道:“我已经带你来了。我走了。”

    钟燮扑身扯住了他的手,道:“你是人证!”见他已然露出怒色不耐,又道:“你若说清楚,我就再加奖银!”钟燮说着摸向胸口,结果今日的钱袋都已经交出去了,哪里还有钱?

    小贼冷笑,就要挣手。

    钟燮心一横,拽下腰侧的玉佩抛给他,“先抵着!”

    夜雨里的玉佩溅了水和泥,摸在指尖却异常滑腻细致。小贼翻看一遍,确定值钱后塞进了自己怀里,又蹲下身。

    然而这次他还没开口,就倏地拎拽过钟燮的领口,眼中带着警惕扫向枯草丛。

    “回来了!”

    他拽着钟燮猫腰就往枯草丛另一头钻,这尸体来不及推,钟燮被他扯得跌撞。人才进草丛就栽进泥泞里,扑了一脸一身的泥。钟燮甩着一头泥水,在雨中看见小贼对他比划出闭嘴的手势。

    交谈声在夜雨并不明显,却能听见。

    “手脚麻利,拖去......”拨开枯草时这声音一滞,继而回头怒斥道:“你们没塞进去?!”

    “呸。”吐着雨水的男人跟着望过去,见那尸体露了半身躺在泥巴里,也是一愣,惊声:“不、不,大家可是看着我塞进去的!”他道:“这怎么出来了?”又在夜雨里打了个寒颤,“难不成是自己爬的吗?”

    “人早死了。”有人蹲下在尸体旁,目光却蓦然盯着地上,再顺着脚印望过去。

    小贼突然凶狠地扯了把钟燮的后领,全当打招呼,而后自己先窜出去,冲进草丛就跑。

    要命!

    钟燮跟着手脚并用爬起来,没站稳就追上去。

    后边的人跟着就冲,见两人已经跑了,不仅猝骂一声:“不能让他们跑了!”说着在自己人后边狠踹一脚,骂道:“不然就是我们掉脑袋!”

    钟燮大口喘息,雨疯狂扑打在脸上,他和小贼渐渐拉开距离,脚下的泥泞越积越多,他提脚的速度都慢了。可是后边的人穷追不舍,他再自负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去讲道理!

    小贼根本不回头,一路猛冲。钟燮觉得胸口都要干裂了,他一直喘息的喉中灼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冲,只能用力盯紧小贼的后脑勺,不要让自己落下去。

    谁知那小王八蛋忽然急停,调头就冲回来。

    “长河!”他对钟燮挥手,“前面挡了长河!”

    “我、咳我以为你知道路?!”钟燮抄手拦拖住他回冲的势头,拼了命踩着漫到小腿的泥巴继续往前冲,厉声道:“后面是死路!下河!我们下河!”

    “我不会凫水!”小贼被他拽着前走,大声道:“你下!我从后跑!”

    钟燮不松手,死拖住他人,道:“我还没审完!你必须跟我在一起!”他急中生智,袭摸到小贼胸口,道:“案还未查!这奖银就不算数!”

    这小贼怒极,又生生咽下去,只能跟着往前跑。等钟燮冲到长河边时他回头都能看清追赶人的脸了,他深呼气,连句话也不及说,带着小贼一头扑进长河水中。

    这小子不及他就这么扑进去了,被河水猛呛鼻腔,入水就剧烈挣扎。钟燮按了他后背,带着人浮出水面,在他咳完水后又一头闷进去。

    岸边的人摔手怒骂,回身踹倒先前的男人,恶声道:“快他妈的去禀报!让大人封了这块地!”他咬牙咆哮道:“赶不及你就等着死吧!”

    钟燮扒上岸时,已经竭力了。他栽在泥巴滩上,再也顾不得整洁端正,只能喘息。过了一会儿,他探手在自己身侧的小贼脸上拍了拍。

    这人顿时睁了眼,吐了冲进嘴里的泥沙,撑身缓力。

    “加钱。”他瞪向钟燮。

    钟燮扯掉松了的发带,道:“那玉佩能抵京都最好的宅子,你既然要做卖消息的生意,就不要太贪。”

    这小子爬起来,擦了脸就走。

    钟燮翻身躺在泥滩上,雨已经成了细密的牛毛。他道:“你走,回头案上就记一笔。”

    小贼又转回来,抓了把泥沙塞他一脸,蹲他头前,道:“你还要什么?”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钟燮盯着他的眼,问道:“他们是谁,那具尸体不像是才杀的。”

    “不知道。”小贼脸上被冲得干净,显出他平日晒得略黑的肤色,长得倒是挺舒服的。他道:“我要杀他们,自然是他们该杀。尸体就是尸体,什么时候死的,那是你们当官该查的事情。”

    “把杀人理由说出来。”钟燮甩掉脸上的泥沙,道:“你就走吧。”

    这小鬼顿了顿,“四天前的晚上,他们送个醉鬼回家,踩了我的饭碗。”

    钟燮本是躺着的,闻言睁大眼,就要坐起来。小贼猝不及防被他脑门撞在下巴,疼得嘶声。钟燮被这一下又撞得躺回去,咳声道:“对不住......”又道:“送一个醉鬼?体型和尸体差不多的醉鬼吗?去了哪里,镇东边的院子吗?”

    “有女人的院子。”小贼起身,“我说完了。”

    钟燮没叫人,他的确已经得到了该得到的东西。他躺在地上,脑中转得飞快。胸口分不清是怒气还是惊愕,最后只留下一句。

    孔向雯身为提刑按察副使,他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刘清欢往杯里搁了把茶叶,孔向雯在侧看得眼角直抽搐,只觉这人真是牛嚼牡丹。刘清欢知他心里想什么,将那茶叶罐子随手抛了过去,道:“本就不是值钱的玩意,待事成后,茶田都是你的了。”

    孔向雯在罐口嗅了嗅,道了一声好茶,又道:“本是四六分,你尽给我干什么。”

    刘清欢轻哼,道:“给我又有什么用处?这一遭之后,我将那清水乡的水田都租赊出去,要与侯爷去无翰佛山待个七八年,也足够手底下的零销。与其给了我无人管治,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孔向雯叹道:“你倒是与侯爷神仙眷侣去了,徒留我一个在这儿等黄土埋身。”

    “得了吧。”刘清欢唇角延出鄙夷,“你追逐至今的不正是这官场名利吗?待此案过后,戚易撤调,青平府中一时半会儿没有主心。皇帝又才登基不过五年时间,对地方任用人选早已见拙,左右都绕不过你。等你登了这布政使的位置,再见时我也要毕恭毕敬叫一声大人了。”

    “话虽如此。”孔向雯笑道:“未至接印授封那一刻,我心底下都是不踏实。况且如今青平不是来了钟燮吗?钟老难道还能不为他谋上一谋。”

    “就算钟子鸣要推嫡孙,他也得够格。钟燮出任督粮道不到半年时间,从未入过中书,也不曾在翰林显过名,钟子鸣若要推他做个布政使,他自己有什么能站住脚的东西?”刘清欢尝了自己泡的茶,又苦脸泼了,皱眉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个靠家门乘凉的东西。相比之下,江塘钟家这一辈倒出了两位厉害的,先后都入了那清流派首侯珂的眼。”

    孔向雯恍然道:“年前年会听闻过,可是‘野山元温,闲云白鸥’的钟鹤钟元温和钟攸钟白鸥?”他略思索,“可惜未曾见过,不然结交一二,也是好的。”

    “你若当真想要结交。”刘清欢压了杯,“那就尽早完了这案。我自去侯爷那里说一声,待这次年会再聚,必让你见个够。”

    孔向雯大笑,道:“仵作验查的笔证已入了档,明日一早封卷快马递出去,那边早就等待多时,只须三日,必能再起个惊天大案,叫戚易待不得。”

    “那是得惊天了。”刘清欢也含了笑,“当今圣上最恶人提起前罪太子,若这小小一桩命案挖出旧事,引来天子震怒,戚易第一个逃不掉。”

    音罢,两人皆是大笑,各自谋利。

    时寡妇的狱间漏了水,那看守只顾喝酒,也不管她。她自缩在角落里,抱着稻草发呆。狱里阴暗潮湿,只露了一方寸小窗。时寡妇就望着那窗,不知愣什么。

    那窗栏杆上忽然响了敲击声。

    时寡妇恍若惊醒,眯眼看见时御的脸。

    时御拿了油纸包裹的点心和烧鸡,从窗缝里递进去。时寡妇阴沉沉的盯着他,他还是没表情,既不见悲色,也不见激动。

    时寡妇慢慢爬靠过去。

    时御的手一直没动。

    时寡妇却未接吃食,而是死死扒住了时御的手,从窗缝间与他对视,她低声急促道:“家去!”

    时御不动。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时御的手腕,再次道:“家去!井下,匣子,烧掉!”

    时御眸中一动,反握住她的手,“是时亭舟的东西?”

    时寡妇只催促道:“烧掉!”

    时御没说话,将东西放在她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他仅仅点了头,意示自己明白了。他站起来转身,重新走进雨里。

    时寡妇扒在窗栏杆上望他,一直恨恨地目光忽然软成了水,她突然小小唤了声。

    “御儿。”

    雨声遮挡,时御并没有回头。

    转了道,钟攸正撑伞等着他。一见他,上前几步,迟疑道:“时御?”

    时御久停在拐角边,被雨淋湿了鬓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