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如月 > 第二十章 力量

第二十章 力量

推荐阅读:风起龙城深空彼岸万相之王最强战神第九特区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横山瑛因为没能捉住金静雪,故而临机应变,决定改变战术,先让金静雪闹着去。万一她真把厉英良闹回来了,反倒省了自己的事。反正在无法保证安全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会再去招惹沈之恒。而金静雪向来看不起日本人,所以根本没指望横山瑛,甚至也没通过司徒威廉传话,直接查出沈公馆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接电话的人是米兰,金静雪现在正恨着沈之恒,恨屋及乌,对待米兰也没有好声气:“我是金静雪,你叫沈之恒来听电话!”

    她的语气这样豪横,然而米兰在她娘手下活了十五年,也算是见过了大场面的,最不怕的就是悍妇:“他不在家。”

    金静雪又问:“你是谁?”

    “我是他的侄女。”

    “侄女?好,那你传话给他,让他回家之后立刻给我回电,我有急事要和他面谈。如果今晚我等不到他的电话,那就别怪我明天亲自登门拜访了。”

    “好。”

    金静雪等了片刻,没有等出下文,这才知道对方快人快语,这是已经答应完了。把话筒往下一扣,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接电话的声音听上去还带着几分稚气,纵然不是个小孩子,也绝不会是个大人,她真不知道对方能否把话传给沈之恒。想到这里,她重新要通了沈公馆的电话:“喂,还是侄女吗?”

    那边的米兰挺有耐性:“是我。”

    “我是金静雪。”

    “嗯。”

    “我告诉你,我找沈之恒是有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一定要把话传给他,否则一旦酿成大祸,这笔账就要全算在他的头上。”

    “好。”

    金静雪再次挂断电话,挂断之后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再打一次。沈公馆的侄女说话实在是太痛快了,让她简直怀疑对方是在敷衍自己。

    而在电话线的另一端,米兰回味着“侄女”二字,暗暗感觉挺好玩,仿佛自己改头换面,在这世间又有了个新身份——沈之恒前天对着仆人介绍她,就说她是他的远房侄女,仆人唤她,也是一口一个“侄小姐”。

    接了电话不久,沈之恒就从外面回来了,然后他霸占了电话机,一直打电话接电话,忙着派人往战地服务团送西药。好容易等他放下了话筒,米兰刚要开口,然而一转眼的工夫,他又走了。

    于是直等到了傍晚时分,沈之恒回了家,她才赶紧说道:“有个叫金静雪的女人,给你打电话,让你回电,说要见你,和你面谈人命关天的大事。”

    沈之恒从鼻子里往外“嗯?”了一声。“嗯”过之后,想起自己还有嘴,于是开口细问:“金静雪?找我?”

    米兰目光炯炯的审视着他:“是。”

    沈之恒上了楼:“晚饭我带你出去吃——金静雪怎么会找到我?难道是为了厉英良?还是司徒威廉?”

    米兰跟上了他:“厉叔叔还活着吗?”

    沈之恒回了头,有些狐疑:“你是真开了天眼,还是跟踪过我?”

    米兰摇摇头:“没听懂。”

    沈之恒笑了起来,转身继续向上走:“不要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米兰一转身,背靠了楼梯扶手,昂头目送着沈之恒的背影。她怀疑厉英良是被他绑架了,也可能是被他杀了,不好说。她无意为她的厉叔叔求情,怕会惹恼了沈之恒,况且在她心中,厉叔叔这个人,无论死活,都是好事,死了也好,从此沈之恒能落个清静;活着也行,反正她并不是如何的恨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她现在拥有了好些单薄的裙子,裙摆拂着膝盖,膝盖小小的,像只瘦骨嶙峋的鸟。

    无论是对这个世界,还是对于自己本人,她现在都是相当的满意。

    沈之恒换了身西装,下楼带米兰出门吃晚餐,也没往远走,溜达过了两条街,他带她进了一家番菜馆。今天一整天,市面上都是人心惶恐,但再怎么惶恐,饭还是要吃的。沈之恒面前摆着一杯水,耐心的等着米兰吃饱。米兰现在还很会品尝美食,吃了这样吃那样,沈之恒倒是希望她有个好胃口,因为她即便是拼了命的吃,也未必能吃多少年了。

    等她吃饱喝足了,也就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沈之恒会了账,领着她往外走。这半晚不晚的时候,餐馆最是热闹,门口客人进进出出,沈之恒出门之时被人拦了去路,抬头一瞧,金静雪。

    金静雪沉着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孔,本是正气昂昂的要往餐馆里走,旁边跟着个一路小跑的狗腿子青年,正是笑嘻嘻的司徒威廉。双方走了个顶头碰,金静雪先看清了沈之恒,当即开了口:“沈先生,真是巧啊!我正想要找你呢!”

    米兰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而金静雪的目光横扫,也扫到了她的脸上去。出于经验,金静雪认为米兰看起来尚未成人,不大像是沈之恒这种人会青睐的女郎,故而又问:“你是侄女?”

    米兰答道:“嗯”。

    金静雪当即转向沈之恒,冷笑了一声:“那么,我白天打到贵府上的两个电话,想必你家侄小姐,也一定已经转告给你了。”

    沈之恒向旁挪了挪,推到了门旁的阴影处:“是的。只是不知道金二小姐急着见我,是有何贵干?”

    金静雪跟着他挪了几步,开门见山:“自然是为了厉英良的事情,他失踪了这么久,是不是你把他绑去了?”

    沈之恒一扬眉毛,一脸愕然:“金二小姐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荒唐话?在下只是一介商人,厉会长不找我的麻烦,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还可能去绑架厉会长?我又不是土匪。”

    “你少装模作样!如果这事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我也不来问你,我既然敢来找你,自然就是有证据。现在我也不想和你打嘴皮子官司,我只问你一句话,你要多少钱才肯放人?我们痛快做事,你开个价吧!如果你还有顾虑,我可以以我金家的名誉保证,将来他绝不会再去纠缠你,他若敢不听我的话,我爸爸也饶不了他。”

    沈之恒呵呵笑了起来:“金二小姐,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厉会长失踪的事情,我也知道,说句老实话,我怀疑他可能真是一位爱国志士,现在既是失踪了,那么极有可能是完成任务,逃去安全的地方了。金二小姐不必太担心,也许过不了多久,他还会再回来的。”

    沈之恒是轻松愉快的连说带笑,却不知道金静雪这些天惦念厉英良,已经惦念得五内如焚;而凭着她所得的信息,她思来想去,怎么想怎么认为沈之恒嫌疑最大。沈之恒此刻若是大发雷霆的否认,她可能还会疑惑,认为自己兴许是分析错了,可沈之恒一直这么和蔼可亲笑眯眯,像看好戏似的看着她,她就感觉自己是受了公开的挑衅。

    对待朋友,她总是那么的活泼开朗,可对待敌人,她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抡起手里的小漆皮包,她一皮包砸向了沈之恒的脸。

    沈之恒万没想到这等千金大小姐竟会在街上打人,想要躲闪,为时已晚,愣怔怔的挨了一下子,偏那皮包坚硬,一个尖角正中了他的眼睛,他当即抬手捂眼低下了头。而金静雪自知暴露了泼妇嘴脸,名媛形象已经毁于一旦,索性不图声誉,只要痛快,举起皮包接二连三砸向了沈之恒的脑袋。沈之恒这时候倒是反应过来了,然而被绅士身份束缚着,无论如何不能还手。单手捂着眼睛,他想要顶着攻势强行突围,司徒威廉意意思思的伸了手,也想要阻拦金静雪,可是又不大敢——他真是太爱她了,爱到深处,不由得就转成了怕。

    就在这时,米兰忽然从黑暗处向前一钻,自下而上钻到了沈之恒胸前,扬手对着金静雪就是一记耳光。

    沈之恒有好些年没听过这么响亮的巴掌了。

    好家伙,小爆竹似的,仿佛米兰是一掌拍出了个雷。金静雪应声斜飞出了一米多远,落地之后才哭叫出声。司徒威廉也愣了,后知后觉的赶过去扶起了金静雪,见她半边脸上已经浮凸出了隐隐的五指红印,连忙问道:“达令,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我先送你去医院?”

    金静雪不愧为将门之后,有血战到底的勇气,她让米兰抽得脖子都歪了,然而毫无怯意,一把推开司徒威廉,她骂了一句“废物”,然后含着满口的鲜血,又扑向了米兰。

    米兰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她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力气。这把子吓人的好力气,她原来是没有的!

    忽然察觉到了面前的疾风,她怔怔的抬头,动作却远远快过思想,细长手臂伸出去,她一把抓住了金静雪的卷发。沈之恒见了她这干脆利落的动作,以为她还要打,慌忙上前攥住了她的胳膊,又不敢使劲攥,她那胳膊太细了,他怕自己一不留神,再攥断了她的嫩骨头。而司徒威廉在后头看得清楚,见他劝架劝得这样轻描淡写,分明是要纵容米兰继续撒野,登时也急了。

    沈之恒这样的人,给他一拳一掌都是无用的,和挠他痒痒差不多,于是司徒威廉冲上去抓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向后一搡。

    沈之恒身后就是那番菜馆的砖墙,在后背靠墙之后,一只苍白大手罩住他的面孔,又抓了他的脑袋也向后一撞。撞击声是如此的沉闷,远比不上米兰那记耳光石破天惊,然而红砖墙壁上簌簌掉下了砖屑,如果这是凡人的脑壳,那么后脑勺现在应该已经碎了。

    沈之恒几乎呆住了——他万没想到司徒威廉敢打自己。

    与此同时,司徒威廉认为自己已经像搬一件大行李一样搬开了沈之恒,便转身要去分开米兰和金静雪。现在他更爱金静雪了,因为金静雪越斗越勇,竟然和米兰打了个不分上下,堪称是一位女中豪杰。可未等他揪住米兰,脑后忽然响起了一声暴喝:“反了你了!”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颠了个个儿,再下一秒,他原地起飞,正是被沈之恒举起来扔到了大街当中,差一点就被过路汽车碾成了饼。一挺身爬了起来,未等他反扑,沈之恒已至,一脚又把他踹趴下了。

    他挺身再起,怒发冲冠,一场混战,就此开始。

    二十分钟之后,一队巡捕赶到。

    报警之人是番菜馆的经理,而在巡捕到来之时,这条街都堵瓷实了,还有什么热闹赛得过沈先生和金小姐的武斗?而沈先生的侄女和金小姐的跟班,也都是了不起的人才,侄女能把金小姐揍得哇哇直叫,跟班也能摁倒沈先生猛捶。侄女的洋装短裙翻卷上去,露出了里面的丝绸短裤,跟班满头卷发也爆炸开来,脑袋好似一颗大爆米花。华人捕头看着大爆米花,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这场混战里头有洋人呢。

    捕头五分逮捕、五分恭请的把这四个人带回了捕房。请他们隔着一张大桌子相对坐了,捕头自己坐在首席搓手:“啊,这个,沈先生,金小姐,你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什么矛盾不能坐下来谈,非要在大街上打架呢?扰乱了公共秩序姑且不论,单是对于你们的颜面,也很有损伤呀!”

    捕头此言不虚,沈先生满头是血,金小姐鼻青脸肿,侄女与跟班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人的颜面,所受损伤着实不小。沈之恒从裤兜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然后对着捕头一点头:“很抱歉,让您见笑了。”

    司徒威廉也开了腔:“捕头教训得是。”

    捕头最怕的是这几个人不给自己面子,会在捕房里继续大闹,自己若是关了他们,会得罪人;不关,又不像话。如今他听沈之恒语气和蔼,疑似洋人的青年也乖乖的,一颗心立刻放下了大半,也跟着和颜悦色起来:“但不知你们几位究竟是闹了什么大矛盾?若是需要调节,那本捕头可以做这个调人。”

    沈之恒向着捕头说道:“其实并没有大事,不过是一点小误会,只因为我当时喝了酒,有点醉,这几个小的又都是年轻气盛,所以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如今我的酒醒了,他们也冷静下来了,无需捕头劝诫,我们自己心里都羞愧得很。”

    金静雪瞥了捕头一眼,嫌他级别太低,懒怠理他,米兰垂着头,也不言语,唯有司徒威廉还知道顺着沈之恒的话往下讲:“是,我们不打了。”

    捕头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心想看来这四位还知道要脸,他们既然还肯要脸,那自己也就省事了。

    捕头将这四人从捕房里释放了出去。

    四人上了大街,沈之恒这时已经彻底恢复了理智,便向着金静雪说道:“金二小姐,我确实不知道厉英良的下落,你实在是误会了我。现在我替我的侄女向你道歉,医药费我也会派人送到府上去,还请金二小姐原谅她是个小孩子,下手没有轻重。”

    话到这里,他说完了。金静雪等着他叫米兰过来向自己赔礼道歉,然而等了又等,沈之恒只是无语,这就让金静雪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只不过是在说几句不值钱的漂亮话罢了。

    她活到这么大,第一次挨这种暴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不过现在既然是占不到便宜,那她就决定先回家去,一边缓过这一口气,一边继续想办法寻找厉英良。等把厉英良救出来了,她再回头找沈之恒报仇——沈之恒活不了,他的狗侄女也别想逃!

    司徒威廉这时上前一步,低声说道:“静雪,我送你去医院吧。”

    金静雪冷笑了一声:“真看出你是个医生了,就只惦记着送我去医院。不过不必,我并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人,我和男子汉一样,也是愿打服输。你也请放心,他家的侄女还不至于打出我的内伤来。”

    “那……那我送你回家?”

    金静雪这回点了头。

    司徒威廉狠瞪了沈之恒一眼,然后护送金静雪转身走了。

    沈之恒单手攥着手帕,堵着一侧鼻孔。目送那二人走远之后,他回头去看米兰。米兰那满头长发乱得无法无天,面孔还算洁净,只是脖子和手臂上鲜红的肿起了几道,是被金静雪挠去了几条皮肉。

    沈之恒将米兰打量了一通,然后低头看了看手帕,手帕上有新鲜的鼻血,于是他重新又把鼻孔堵了住:“你哪来那么大的脾气,竟然先动手打人?”

    米兰答道:“我以为她打伤了你。”

    “我又不怕受伤。”

    “那你也会疼。”

    “疼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厉害了,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

    “不是。”

    “你还嘴硬?”

    米兰这回抬眼注视了他:“她打你和打我是一样的。可是我已经挨够打了,我再也不要挨打了!”

    沈之恒疑惑的看着她,显然是没听明白。

    于是米兰又说道:“你就是我。”

    她认为自己这回算是解释得很清楚了,然而沈之恒皱着眉头看她,依旧是一脸的困惑。他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意,至少,他知道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先前又盲又弱的时候,她都要救自己,何况现在她今非昔比。

    很奇怪,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激起一个小女孩的保护欲。

    “走吧。”他不再追问了,怕越问越乱。

    米兰跟上了他,两人往路口走,想坐洋车回家。走到半路,他望着前方问道:“你的伤疼不疼?”

    “我不怕疼。”

    随即她扭头去看沈之恒:“女孩子打架,是不是不好?”

    “当然不好。”

    “那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她对着沈之恒粲然一笑,嘴唇还有干涸的血迹:“打架其实挺好玩。”

    “胡说八道。”

    说完这话,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气,想要保持头脑的清醒,他这些天一直饮食不足,方才又挨了顿好打,失血甚多,所以此刻就耳鸣头晕起来。这让他有点恐慌,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失了神,又变成个什么凶残的怪物,再把路口那群车夫嚼嚼吃了。

    沈之恒和米兰相伴回家,姑且不提,只说司徒威廉奔波一天,好容易在晚上找到了金静雪,正想和她共进晚餐,孰料晚餐尚未入口,两人先一起品尝了一顿拳脚。

    他饿着肚子,手足无措的送金静雪回了家,金静雪冷着一张花红柳绿的凄惨面孔,也不许他进门,独自一人进了公馆。金公馆的仆人们看她傍晚同男朋友出门,必定会有一整夜的吃喝玩乐,少说也得凌晨回家,故而熄了灯火,各自早早的上床睡觉,只在客厅留了一盏电灯。

    仆人们一偷懒,倒是正合了金静雪的意。她蹑手蹑脚的上楼往卧室走,想要自己处理一下身上的伤。现在她冷静下来了,也自悔方才太莽撞,不但和个丫头片子打架,大大的失了身份,还和沈之恒闹翻了,失去了谈判的机会。

    可是这也怪不得自己,她又想,这些天可把她煎熬坏了,她早就憋着一肚子邪火要发泄了。

    摸着黑进了卧室,她先关闭了房门,然后伸手去摸电灯开关。指尖触碰到了开关按钮,她拨动下去,忽听卧室深处有人开了口:“二小姐。”

    这声音不是一般的喑哑粗糙,像是吞过了碎玻璃碴子的烟枪喉咙,与此同时,“哒”的一声轻响,开关动了,房中吊灯大放光明,将房中情景照了个透彻。

    金静雪呆在原地,以为自己是见了活鬼。

    活鬼席地而坐,身上挂着丝丝缕缕的布条子,布条子下面肉隐肉现,掩盖的倒也是一具人类裸体,顺着这一堆布条子往上看,是一张紫里蒿青的骷髅面孔。

    要不是金静雪现在足够冷静,那非扯起喉咙尖叫不可。倒吸了一口冷气噎在胸中,她捂着心口,颤悠悠的发出了声音:“良哥哥?”

    她的良哥哥怔怔的盯着她,直到她开口说话了,他才确定了面前这个鼻青脸肿的猪头真是金静雪。

    金静雪一时忘了自己这副变了形的容貌,向前直扑到了厉英良面前,含着眼泪上下观瞧,就见他像个资深的疯子似的,布条子的前身乃是衬衫长裤,也不知道他怎么撕的,成了又细又碎的布条子,简直遮不住肉。再看他的脖子面孔,也遍布了乱糟糟的抓痕,两只大眼睛更是可怕,瞳孔是黑的,眼白是红的,深深的陷在眼窝里,眼皮上也有一道一道的伤。

    金静雪看着他,简直怀疑他是从狗嘴里逃出来的。这时她也顾不上拿乔了,一把抓住厉英良的手,泪如雨下:“你这些天到哪里去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你可急死我了!”

    厉英良木然的直视了她,半晌过后,才嘶嘶的问道:“你怎么也变成了这副样子?”

    “你别管我,我没事。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要不要去医院?”

    厉英良摇了摇头:“我不饿,只是渴。”

    “那我让人送茶上来。”

    厉英良慢慢的抬手一指墙壁上的浴室门:“不必,我喝过自来水了。”

    金静雪彻底忘了自己那一身伤痛,目光转向厉英良抬起的那只手,她惊呼了一声,把那只手捧了住:“你这又是怎么了?谁给你上了刑?”

    厉英良迟钝的转动眼珠,也去看自己的手——手是肮脏的爪子,然而并不尖利,因为大部分指甲都已脱落,没脱落的,也碎裂了。

    这很正常,因为他就是凭着这两只手硬扒硬挖,逃出来的。

    “我被人绑架了。”他哑着嗓子说道:“沈之恒。”

    金静雪咬牙切齿,一捶地板:“我就知道!”

    金静雪想把厉英良收拾出个人样来,可她向来没伺候过任何人,对着这么一小堆褴褛肮脏的厉英良,她不知从何下手。

    厉英良并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单是失魂落魄的发呆,一边发呆,一边下意识的往后挪,最后就挪到了墙角落里去。金静雪和他相识这么多年了,从没见过他这种又麻木又可怜的模样,而他既是可怜了,她无依无靠,就不能不坚强起来了。

    她不但肉体坚强,能够独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热水,而且精神也坚强,亲手给厉英良洗了个澡。厉英良那一身布条子都是她慢慢摘下来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见识男子的裸体,人都要羞死了,可她同时也知道,现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时候,而且是羞也白羞。

    厉英良像是傻了,由着她摆布。金静雪将大毛巾浸热水,将他草草的擦洗了一通,然后找出一条丝绸睡袍给他穿了上,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厉英良又瘦得形销骨立,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

    让厉英良出去上床躺了,金静雪进了浴室关闭房门,也沐浴更衣。这时她那面貌青肿得更厉害了,和厉英良放在一起,正是各有千秋。但她这自小漂亮惯了的人,像那纨绔少爷不惜钱似的,偶尔丑上几天,也不在意。

    用条大毛巾把脑袋包住了,她想让丫头送些热饮料上来,哪知厉英良见她伸手要开门,竟是连滚带爬的翻下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干什么?”

    “我想让你喝一杯热可可,你看起来太虚弱了。”

    厉英良将她的手从房门把手上拽了下来:“不行,现在他们都要杀我,不能暴露我的行踪。”

    “谁?沈之恒?你放心,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冲到我家里来杀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厉英良看着她,神情呆滞的看了好一阵子,才又开了口:“他敢的。”

    金静雪怀疑厉英良是被沈之恒折磨疯了,但是为了安抚他,她扶着厉英良往床边走:“那我不叫人了,你要是害怕,我们明天离开天津回家去。”

    “不行,我不能露面。”

    “那你就安安心心的住在我这里,我这些天也不出门了,在家里守着你。”

    厉英良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脸来看她:“你这里的仆人靠得住吗?他们会不会出卖我?”

    “不会的不会的,我明天给她们放假,只留小桃她们两个在这里,小桃她们是我从家里带来天津的,绝对可靠,你放心吧!”

    金静雪费了无数的口舌,总算把厉英良哄回了床上,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了,自己那香喷喷的床褥,也都让给了厉英良来睡。厉英良躺下归躺下,然而双目炯炯的睁着,完全没有睡意。金静雪抱着膝盖坐在一旁,也不敢再追问他什么,只怕他精神崩溃,会当场发疯。

    厉英良不敢睡。

    他对时间失去了判断,他感觉自己是被沈之恒囚禁了一百年。

    饥渴还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绝望,以及恐惧,以及不甘心,以及他的手表停了,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种种的痛苦交织混杂,把一瞬间拉长成为一整天,甚至一整月、一整年。

    周遭是绝对的寂静,他可以听见自己血流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以听见自己的关节摩擦声。这些声音渐渐变得面目可疑,不像是从他体内发出来的,并且让房间变得挤挤挨挨,似乎站满了无形的鬼魅。他怕极了,他以头抢地,嘶声长嚎,房间如此的封闭,他长嚎过后会感觉窒息,憋得死去活来,自己满头满脸的乱抓乱挠,把衣服撕扯成碎条子,指甲缝里都是他自己的血肉皮屑。

    他等着沈之恒再来,等得死去活来,像是在火狱里等待。他甚至想把自己奉献给沈之恒,让他杀了自己吃了自己,只要在临死之前能放他出去,让他痛快的喘几口气。沈之恒,沈之恒,他默念他的名字,对他的感情已经不是恨与怕能概括,他单是期盼着他来,来杀他来放他都无所谓了,他只要他来。

    后来,他在马桶后头的墙根底下,发现了一处排水孔。

    那个时候,他的脑筋已经无力转动了,只知道排水孔连通着外界,所以向往的盯着它不肯动。盯了许久,他忽然发现排水孔周围的墙壁常年受污水浸泡,水泥墙皮已经酥了。

    他开始去抠墙皮,十指齐上,又抠又挖。水泥墙皮之后是一层红砖,他痴痴的继续抠挖,用拳头去击用胳膊肘去撞,完全不感觉疼。红砖墙是薄薄的一层,被他挖了通,红砖之后是一层板子,朽了的木板。

    他慢慢的伸出手去,推了木板一下。

    “啪”的一声,木板倒下,没有阳光透进来,也没有凉风吹进来,墙后还是一片潮闷的黑暗,他把整条手臂伸了过去,摸到了几根枯骨似的木条。

    这个时候,他开始激动得颤抖起来。将洞口扩大了些许,他开始钻,身体从洞中硬挤过去,血肉刮在了砖茬上,然而他还是没感觉疼。

    墙壁另一侧的黑暗空间,堆着些霉烂了的木板木条,格局类似他的囚室,借着囚室透过来的黯淡灯光,他甚至还能看到这间屋子也有一扇铁门。

    一扇半开半闭的铁门。

    他出了门,摸索到了一架向上的铁梯,爬着梯子上了去,他发现自己是进了一座空仓库里。空仓库大门紧锁,但是有着高高的小玻璃窗——这就拦不住他了。

    他重获自由的时候,天刚刚黑透。

    他先前恐慌,现在更恐慌。先前的恐慌是抽象的,巨大的;现在的恐慌是具体的,详细的。他怕沈之恒,也怕日本人。大批的机密文件从他手中流出,即便他不失踪,日本人那样多疑,也可能会将他当个间谍处决。这种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他尽可以实话实说,而日本人也尽可以完全不信。家是回不得了,朋友也见不得,他因此想起了金静雪。

    金静雪不会出卖他。他讨厌她,他也相信她。

    他这时已经疲惫至极,然而像那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竟也抄着僻静小路,走到了金公馆。金公馆今夜是特别的黑暗安静,正能让他翻着后墙跳进院子,再顺着排水管子爬上二楼、潜入卧室。

    然后他猛灌了一肚子自来水,再然后,他见到了牛头马面的金静雪。

    金静雪对他是这样的好,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可他现在顾不上道谢,他太怕了,他要怕死了!

    凌晨时分,金静雪正靠着床头半睡半醒,厉英良猛地坐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怎么了?哪里疼了吗?”

    厉英良摇了摇头。

    他现在还顾不上疼,他是刚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沈之恒今夜去看他,发现他逃了,于是寻着蛛丝马迹,找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