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长河吟:遥想公瑾当年 > 130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下

130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下

推荐阅读:渡劫之王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仙宫大侠萧金衍大华恩仇引天刑纪一念永恒武道宗师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酒,实在是个好东西。喜也好,怒也好,哀也好,乐也好,怨也好,几巡过后,便统统溺毙在酒液中,魂魄丝丝缕缕飘起来,化作一个绝美的舞伎,挥着柔曼的长袖,踏着轻快的节奏,在饮者脑海里一圈一圈旋转着,翩跹起舞。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

    我想我一定是喝多了,在这场权特意为我举行的接风宴上,我耳边竟嗡嗡回响起曹操的诗来。是的,我想我确实喝多了,因为我渐渐地觉得有另一个自己离开了身体在说话:“权哥哥,再干一杯!干!”

    仰起脖子,我咽下这杯酒,然后就趴在几案上了。半边脸贴在案面上,那凉凉的触感让我感到很舒服。我闭上眼睛,忽然很想睡过去——睡过去吧,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用面对了。可是我怎么睡不着呀?一阵阵晕眩中,一幅幅往昔的画面在脑海里盘旋着,飞快地盘旋,唱着歌儿。那画面里有父亲,有母亲,有策,有权,有翊,有匡,温暖、欢乐。可很快的,那一幅幅画面定格为一座座灵堂,父亲的,策的,母亲的,翊的,匡的,苍白、冰冷。我一个激灵又坐起来,下意识地却是用目光寻找权——只剩我们俩了,是的,一家人,我只剩下他,而他,也只剩下我了……

    “再来一杯吧,权哥哥!”此刻场中歌舞正盛,繁急的管弦声中,我听到另一个自己笑嘻嘻地说。然后是步练师的声音响起,天籁似的:“小姑不可让至尊再饮了!医谚云‘思伤脾,忧伤肺’,至尊近来忧思过度,实在不宜多饮,还望小姑体谅兄长辛苦。”

    哈,终于有人要打破沉默了么?我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那我就自己干了这杯吧!”笑嘻嘻地再咽下一杯酒,我却觉得自己慢慢飘浮起来了,我飘浮到半空中蹲下,低头看着仍旧坐在那里的另一个我,看着厅堂中正用各式各样的目光注视着另一个我的诸人。

    这是一场家宴,家就是这个样子吧,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又添进来。去年八月间,几乎与周瑜的女儿出生同时,权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取名孙登。我看着孙登的生母李氏,看她细细的眉,细细的眼,细细的纤腰不盈一握,她敛眉垂首地坐在末席,偶尔抬一下眸也是怯怯的,教人一望之下竟忍不住生出怜惜来。听说她本是柴桑行辕中的一名舞伎,难道是这一分惹人怜惜的情态吸引了权?不管怎么样,她生下了权的长子。

    然后是权年初新纳的夫人袁氏,说起来这还是一位旧识,她是袁术的女儿,袁耀的妹妹,袁雪。当年在皖城见过的那个小女孩果然出落成了一个雪肤花容的美人,我一直忘不掉彼时她纯净却冰凉的眼神。十年过去,我孙家竟会与她袁家联姻;十年过去,她的眼神深了,却依然冰凉。

    徐嫣没来,听步练师说,她一直断断续续病着。于是我便又将目光转向步练师,细细端详着她。她比初入府时稍稍丰腴了些,却益发娇艳了。是的,与徐嫣那种明晃晃耀人眼目的艳丽不同,步练师的艳丽是娇滴滴的,是润人眼目、沁人心脾的。特别是她展颜一笑的时候,颊边两个梨涡若隐若现间,温柔、甜蜜、贤淑、婉顺便统统漾出来,宛如两个漩涡将人卷进去,化成一汪水。

    此刻,她已将目光从另一个我身上移开,而重新转向权。她凝视着他,心事重重,欲言又止,却又带着一副必欲替他分忧解劳的决然。然后我发现,她的水样双眸里真的满满都是权,她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仿佛她只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活。与此同时权却在凝视着我——坐在那里的另一个我,眼中满溢着的,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绪。场中歌舞已行至高o潮,笙管声、笛声、鼓声、琵琶声、云锣声的层层包围中,一条条柔曼的长袖凌空飞舞,煌煌灯烛掩映下,那一条条长袖的阴影甩来甩去地印在他脸上、身上,仿佛一条条长鞭,抽打着他的脸、他的身……

    我的心忽然疼痛起来,然后我听到另一个自己笑嘻嘻地问步练师:“兄长近来何以忧思过度?却不知忧的什么,思的什么?”

    “却是……却是和小姑有关。”

    “和我有关?这还不好办,作为唯一的妹妹,难道我有什么理由不为兄长分忧么?”

    “是关于小姑的婚事……”

    “莫非你们帮我定下了婚事?既然如此,你们难道不是应该恭喜我么,却忧个什么?”

    “本来是要恭喜小姑的……”略一停顿的工夫,步练师的目光忽然轻轻跳动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门口,徐嫣站在那里。

    这时候一曲终了,舞伎们纷纷退去,徐嫣于是缓步而入,她先敛衽向权行礼,然后转过脸,目光轻蔑地扫过步练师、袁雪,对于坐在末席的李氏,却是眼尾都不曾扫一下。

    “我是来向你讨杯喜酒吃的,小姑。”她转身面向坐在那里的我,“一年多前,小姑离家前夜曾来我房中吃过一杯茶。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这杯茶却是要用喜酒讨还回来的。”须臾静默,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不过虽说是喜酒,我却并不打算恭喜你。没办法,我和有些人不同,违心的话是断断说不出口的。小姑的这桩婚事,我实在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蓦然传来极刺耳的一声,吹横笛的乐工不小心吹破了笛膜,刚刚新起的乐曲骤然停下,空气凝固下来。

    “都下去吧。”终于,权发声道。

    慢慢咬住下唇,徐嫣站在原地没动。默默起身,袁雪施礼告退,而剩下的人们则像是被一连串的震愕打击得有些不知所措。

    “都给我下去!”

    猛然暴喝,权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一片窸窸窣窣的纷乱中,乐工、歌舞伎、侍者们迅速逃离这座厅堂。猝然酒醒的我亦从半空中直落下来,与一直坐在那里的另一个自己重又合二为一。

    步练师很快平静下来,走上前牵了牵徐嫣衣袖:“徐姐姐,咱们走吧。”咬唇凝望着权,久被冷落的哀怨慢慢在徐嫣眼中凝结成泪。而权目光低垂,始终不曾注目于她。

    终于,徐嫣惨然一笑,甩开步练师的手扬长而去。敛衽施礼,步练师施施然告退,一旁早已吓得花容失色的李氏忙跟上她,亦步亦趋。

    寂静猝然而至……

    “我希望你能嫁给刘备。”一片寂静中,权说。

    轻轻地,我笑出来:“你终于还是选择亲自向我开口……好,好!这才是我兄长!”

    目光如电般照向我,权显然惊异于我的反应。怔忡了片刻,他慢慢地、重新低下头,然后他像是突然乱了:

    “如果……如果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打断他,我如实回答他,“但,我会按照你希望的去做。”

    说完这句话,我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继续毫无破绽地表演平静。站起身,我疾步离去,即将跨出厅堂大门的一刹那,权用声音追上了我:

    “对不起,我食言了……”

    仰望夜空,我无声地笑了笑。他竟还记得,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曾对他说:“若非天下英雄,吾不事之!”

    “你要当心啊,权哥哥……”在身后一阵不明所以的沉默中,我做出最后的警告,“刘备是个英雄。你没有食言!”

    临行前的夜晚,晴儿来的我房中,却只是伏在我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我很想说点什么,可还没等开口,心却已经空了。

    终于,我想起什么,牵着她的手,我领她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那间一直以来仅属于我的、小小的密室。她显然惊讶,而我捧过一只锦囊,微笑着打开:“看看,喜欢么?”

    她“呀”了一声,从里面拣出一枚上等的昆山白玉精雕而成的小玉兔,“哇,真好看,雕得跟真的一样!……这里面都是小兔子么?”她继续拣起其余那些玉质的、玛瑙的、木刻的小兔子,“这么多!姑姑,你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兔子啊?”

    一年多不见,她个子拔高了许多,依稀已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只是看到这些小兔子时,她脸上浮现出的,依然是孩童纯真的笑容。“从现在开始,它们都是你的了。”我说。

    张了张嘴,她此前沉郁的眼眸里终于闪过一丝雀跃。我看着她兴奋地将那些小兔子一一拣起来把玩,就像看着许多年前的自己。

    最终她发现了那张琴,她走过去,好奇地端详着:“姑姑,这是你的琴么?……咦,这还有一本琴谱。”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仰起头,透过那扇开着的天窗去看天上的月亮。我看见一弯羽翼般的新月,漂浮在层层叠叠的云海上,很浅淡,很杳邈,像一些逝去的笑容。

    伸出手,我轻而缓地抚上面前的琴,仔细地、小心翼翼地抚过它的承露、岳山、七弦、十三徽、龙龈,直至琴尾处犹似被火烧过的焦痕,然后问:

    “晴儿,你愿意帮姑姑一个忙么?”

    “什么忙?”

    “明天姑姑离开后,你把这张琴和琴谱送去周府,交给姨母好么?”

    “交给姨母?为什么?姨母诞下小妹妹,姑姑不是已经去送过贺礼了么?”

    “不为什么,这本就应该由她保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