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箜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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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者蔡邕曾因得罪权贵而亡命江海,远迹吴会,在吴积十二载。有一天有个吴人烧梧桐木做饭,蔡邕闻火烈之声,知其必为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

    初听桓阶讲起这个故事时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一段当柴烧的木头,只闻其噼啪燃烧之声便断定它必是一块制琴的良木,蔡邕的一双耳朵,究竟是什么做的呀?然而,当我听到周瑜肯定的答复,意识到这把身世不凡的名琴此时此刻就横陈在我面前时,我简直,我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忍不住惊呼。

    一指竖于唇边,周瑜微微蹙起眉头看我。双手掩了口,耳边蓦地响起他刚刚“端坐琴前,如晤对长者,缅怀先贤,庄敬而意远”的话来,双颊热了一下,我赶忙正襟坐好。

    淡淡一笑,他抬手拨响一串音符,那挥洒自如的意态就仿佛他正随手将一把珍珠抛落玉盘。

    正是那日我弹过的《林钟意》。

    “《林钟意》虽是一支小曲,然抹、挑、勾、剔、擘、托、打、摘右手八法俱全,可谓绝无仅有。且全曲中七次出现‘叠蠲’,□□部分的‘飞吟’亦是一大亮点。加之此曲古朴苍劲,意境幽远,确是不可多得的入门佳曲。”

    一连示范了几遍,他沉息抬首,眸中闪耀着点点温暖的笑意:“尚香,你来试一下吧。”

    时间倏忽流过,转眼庭院中的石榴花都开了,而流苏树的花正开到全盛,于是院中红红白白,就那么鲜明地对峙着,两军打仗似的。

    我的进步飞快,自己都诧异。莫非周瑜说我“很有天赋”的话是真的?——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姑且认为是吧。嗯,是的!是的!我快乐地想。

    这一天,周瑜弹奏起一支新曲,与以往那些清和雅正的琴曲不同,这支曲子,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曲行至□□处,我只觉一颗心快要从腔中跳出来了!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一曲奏毕,我脱口问。

    “箜篌引。”待情绪平复,周瑜抬起头,慢慢答道。

    “谁作的?”

    这次他却不马上回答我,而是反问:“但不知尚香从此曲中听出什么?”

    “……湍急,峭拔,义无反顾。”凝眉想了许久,我一字一顿地说。

    “湍急,峭拔,义无反顾……”他的眸光似乎闪动了一下,低眉沉吟片刻,他娓娓道来:

    “《箜篌引》者,朝鲜津卒霍里子高之妻丽玉所作也。一日子高晨起撑船,见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狂夫的妻子追来拦阻不及,眼见自己的丈夫堕河而死,于是援箜篌凄怆歌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曲终亦投河而死。子高归家,将此事述与丽玉,丽玉伤之,乃引箜篌而写其声,闻者莫不堕泪饮泣。丽玉以其曲传邻女丽容,名曰‘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低低重复着这十六个字,我的心竟莫名揪紧。

    ——湍急,峭拔,义无反顾得惊心动魄!

    抬首去看周瑜,他也像正陷入某种沉思中。

    明知渡河便是死亡,却依然义无反顾,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我想,我有点懂了……”良久,我喃喃自语道。

    “哦?”周瑜扬了扬眉。

    “我想……”耳边再度回响起那盘旋天地间的悲怆之声,眼前则浮现出湍急的河面,风掀起惊涛骇浪,吹乱白首狂夫的长发,他不顾一切地向河心走去,直到被滚滚激流吞没,消失于茫茫天地间——

    “或许有一千一万个不渡河的理由,可对于白首狂夫来说,所有的理由都比不上他要渡河的那一个。嗯……就像屈原大夫,为那样的国那样的王,真的值得去死么?可或许,那就是他的……他的一种坚守——对,坚守!哪怕他的国他的王再坏再讨厌,那也是他的坚守,能让他蹈死而不顾的坚守!”

    自始至终,周瑜一直很认真地倾听着,直到我说完,有些忐忑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在若有所思地凝眸看了我一会儿后,他一点一点笑出来——

    “你知道么尚香,珊珊在听完这支曲子和这个故事后问我:那白首狂夫真的不是疯子么?”他很是开怀地笑起来,“一种坚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再度开怀地笑起来,“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

    垂了睫,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与此同时,心湖上另有一片涟漪轻轻漾开——为什么策他们就不能这样好好听我讲话呢?每次我想认认真真地说点什么的时候,他们总是打断我:“小丫头懂什么呀?”真是可恶!

    用最快的速度生完气,我又忍不住问道:“那白首狂夫的妻子呢?珊珊是如何看她的呢?”

    “她为她的死而伤感。”

    “是挺伤感的……”我替珊珊也替白首狂夫的妻子叹了口气,“不过,她是懂得她的丈夫的吧——虽然她试图阻止他,不然,她又怎么会同样义无反顾地追随他而去呢?同样的,这也是她的坚守吧……”

    周瑜静默下来,眸心如微风吹过的湖水微微漾动,“那么尚香呢?”片刻后他问,“尚香心中,可有什么是要牢牢坚守的么?”

    “我的梦想!”我大声道,“我的梦想就是我的坚守。”

    “那么,尚香的梦想是什么呢?”他微笑着问。

    垂睫顿了一下,我有些顽皮地抿嘴一笑:“我要去雒阳!”

    乍闻“雒阳”二字,他却似乎恍惚了一下,蜻蜓点水般,极短的一瞬,短得仿佛只是我的一个错觉。然而我并未多想,只因我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珊珊是不是不喜欢这支曲子啊?”

    一点一点展开眉头,他重新微笑起来:“是的,她不喜欢。”

    “她喜欢什么呀?”

    “她喜欢伯牙所作的《水仙操》。”

    “这样啊?”我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那……”咬了咬唇,我试探着问,“我能先学《水仙操》么?”

    然而,无论是《箜篌引》还是《水仙操》,我都没有来得及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