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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局长终于出现了。

    他朝着这边走过来。他长着一张圆脸、身材很高大,体格很健壮。歪戴着帽子,一边的胡子向上翘着,一边的胡子往下搭拉,因此,看上去他的脸成了歪的,更显得他难看而蠢笨了,满脸都是迟钝而没有真情实意的那种假笑。他左手拿着马刀,右手在空中挥动。远远的,就可以听见他的沉重而又坚定的脚步声。

    群众纷纷让开了路。大家脸上都是阴郁失望而怨愤的表情。吵嚷议论声逐渐压低了,仿佛都钻到地下去了,场面上一片寂静。

    母亲觉得,额头上的皮肤有占抽搐,眼睛在发热。她想挤进人群,于是全身紧张地朝前冲去,但突然她又呆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局长站在雷宾前面,一边打量他,一边强硬地问。“为什么不捆起手来?乡警!绑起来!”

    他的声音很响亮,可并没有逼人的气势与威严。

    “本来是绑着的,不知是谁又给他解开了!”一个乡警回答。

    “什么?不知是谁?是哪些人?”

    局长看了看他面前的群众。群众紧密地站成了一个半圆形,好像严阵以待。

    局长又用他那单调平板的、没有气力的声音说:

    “这都是些什么人?”

    他用刀把子朝蓝眼睛的农民的胸口上用力地以戳了一下。

    “楚马柯夫,是你干的吗?哦,还有谁,有你吗?米新?”

    说着又用右手拉着另外一个农民的胡子逼问。

    “滚开!混蛋!……要不走,给你们尝点厉害!”

    这时,他的声音和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威吓的神气,他只是很平静地说着,用他那又长又结实的手习惯地、有节奏地打着前边的人。

    人们低下头,身向后躲着。

    “喂,你们怎么啦?”他对乡警说。“绑起来呀!”

    他嘴里便不干不净地骂起来,同时,望了望雷宾,恐吓着说:

    “背过手去!混帐东西。”

    “我不愿意让人绑我的手!”雷宾不卑不亢。“我又不打算逃,也不反抗——为什么要绑我?”

    “什么?”局长上前一步追问。

    “你们百姓得也该够了!畜生!”雷宾提高了声音骂道。“你们流血的日子也快要到了……”

    局长站在他面前,耸动着唇髭,朝他望着。然后退了一步,用他那种咝咝啦啦的嗓门儿吃惊地喊叫:

    “啊,啊,龟孙子,这是什么话?!”

    说着的同时,他飞快地抬起手在雷宾的脸上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

    “拳头是打不死真理的!”雷宾挺身上前喊道。“你没有权利打我!你这个狗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局长拉长了声调吼叫着。

    他对准雷宾的脑袋又挥起了手。雷宾把身子一缩,闪了过去。局长的拳头落空了,身子随着晃了一晃,差一点站不住脚。

    群众中有人高声嗤笑了一声,好像很解气的声音。

    雷宾又发出了愤怒的呼声:

    “我说,你不敢打我,你这个魔鬼!”

    局长向四周望了望,——人们阴郁地、默默地凑在一起,形成一个紧紧围绕的黑色的大圈……

    “尼基塔!”局长朝周围张望着,高声叫喊。“喂!尼其塔!”从人群里面走出一个穿着短反袄的又矮又胖的汉子。他低头他那个头发蓬乱的大脑袋,双眼望着脚尖。

    “尼基塔!”局长捻着口髭,慢慢地说。

    “打这家伙的嘴巴子,重重地打!”

    尼基塔走近前来,站在了雷宾面前,抬起了他的大脑袋。

    雷宾傲然地直对着他的脸,说出了几句沉痛而又真诚的话,这话好像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

    “喂,大家伙你们看看,那个野兽想用你们自己的手来勒死你们自己!大家看一看吧,想一想吧!”

    那个农民尼基塔抬起手,懒洋洋地对着他的头打了一下。

    “这算是打了吗?混蛋!”局长尖声叫喊起来。

    “喂,尼基塔!”人群里面有人低声说他。“不要忘了上帝!”

    “叫你打呀!打!”局长在他的颈子上猛推了一把。

    那农民退到旁边,低下头阴郁而冷淡地对局长说:

    “我不打了……”

    “什么?”

    局长的脸立刻就抽搐了一下,他两脚跺了起来,嘴里大骂着,扑到雷宾身上,狠狠地打了一拳。雷宾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伸出手来招架,可是,局长第二拳就把他在地上了。局长被激怒了,像猛兽似的咆哮着,在他的周围暴跳如雷,拼命地用靴子朝他的头部、胸部、腰部乱踢一气。

    人群里顿发出了充满敌意的嗡嗡声,他们波动起来,朝局长面前涌过来,气势逼人,不可遏止。

    看到这种情景,局长连连后退,慌忙从命鞘里抽出了马刀。

    “你们想干什么?打算造反吗?是吗……这像什么话?

    ……”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尖叫,好像断了似的,后来就发哑了。也奇怪,他的嗓子一哑,他的力量也好像丧失掉了。只见他缩着脖子,弯了腰身,用茫然若失的眼光向四面张望着,每退一步都小心地用脚试着身后的土地,向后退了几步之后,就声嘶力竭地慌忙喊道:

    “好啊!把他带走,我要走了。可是,你们这些该死的畜生,你们应该明白,他是犯,他抗沙皇图谋造反,你们知道吗?你们还打算保护他吗?你们也是暴徒吗?啊!

    ……”

    母亲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一眨也不眨。此时此刻,她没有力气了,也没有思想了,就好像在做梦一般,心里充满了恐怖和怜悯。在她的头脑里,群众的愤怒的、阴沉的、恶恨的喊声,像野蜂似的嗡嗡地响着;局长的声音在发抖;还有人在低低谈话……

    “如果他有罪,——审判他好!……”

    “大人,饶了他……”

    “您怎么能这样打他,一点也不考虑法律呀?”

    “怎么可以这样呢?要是不论谁都可以打人,那成什么样子了?……”

    人们分成两堆——一堆围着局长,嘴里一劲喊着,劝说着他。另外一堆人数较少,他们仍然围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雷宾,恼怒地纷纷议论着,主持正义。

    其中有几个人将他扶了起来。

    乡警又过来捆绑他的手。

    “等等吧!恶魔!”大家齐声怒喝。

    米哈依洛擦抹着脸上的污泥和血迹,一声不吭地朝四周望。

    他的视线在母亲的脸上滑过去——母亲为之颤栗了一下,身体向前倾着,不由自主地挥了挥手——可是雷宾已经转过脸去。几分钟之后,他的目光重新停在了母亲的脸上。

    这回,母亲觉得,雷宾好像伸直了身体,也抬起了头,染了血的面颊颤动起来……

    “他认出来了——真的认出来了吗?……”

    母亲对他点点头,心里又是悲戚,又是害怕,又是高兴,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是,接下来她就发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站在他身边,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的视线有一刹那在她心头突地引起了一种危险的感觉……

    “我这是在干什么呀?他们不会把我抓去的!”

    那个农民对雷宾说了些什么,雷宾把头猛的一摇,用发抖的声音,但仍旧很清晰,很有精神地说:

    “不要紧!世界上不止我一个人,——真理,他们是抓不无的!我呆过的地方,人们都会想起我,就是这样!哪怕他们把我们的老窝都捣毁,那里不再有我们的同志……”

    “这是对我说的!”母亲当下就明白了。

    “可是,雄鹰可以自由飞翔,人民被解放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一个女人拿了一桶水来,开始动手替雷宾洗脸,一面不住地叹息着。她那纤细的、怨诉地话声和雷宾的话声混合在一起,使母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一群农民跟在局长后面,而且越跟越近,其中有人高喊:

    “喂!来一辆车子给犯人坐!当班的是谁的?”

    接着是局长那生气的声音:

    “我可以打你,你可不能打我,你不能打我,你也不敢,笨蛋!”

    “原来这样!你是什么——你是上帝吗?”雷宾怒吼着。

    一阵涨乱的、并不很响的喊声,盖过了雷宾的声音。

    “老大爷,不要争论了!人家是官家!……”

    “大人,您不要生气!他有点疯了……”

    “住口!你这个混蛋!”

    “现在马上就把你押到城里去……”

    “城里也得讲道理吧!”

    群众的喊声带着劝释和恳求。

    这些声音融成一团乱哄哄的喧噪声,里面的一切都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怨诉,又仿佛是绝望的声音。

    乡警抓住了雷宾的手臂,将他带上乡政府的大台阶,又推进了房门。

    这样,农民们慢慢地在广场上四散而去了,仿佛也是不约而同。

    母亲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正皱着眉头瞅着她,而且像是直朝她走过来,步子很大。

    母亲觉得自己的在小腿在不停地抽搐起,凄凉的感情缠绕着好怕心,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种呕吐的感觉。

    “用不着逃走!”她心里告诫自己。“用不着!”

    于是,她紧紧地抓住扶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局长站在乡政府的台阶上面,挥舞着双手,用他恢复原状的、没有精神的声音喝斥着没有去的人们:

    “你们这些傻瓜,狗娘养的!什么也不懂,还想来管国家的大事?!畜生!他妈的!你们应该感激我,跪在我面前谢谢我才行!要不是我的心肠好,非叫你们一个个都去做苦役不行……畜生们!……”

    二十个农民脱了帽子站在那儿,听他话。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乌云也渐渐地低垂了。

    蓝眼睛的农民走到台阶前,叹了口气,用一种不重不轻的口气说:

    “我们这儿的事就是这样……”

    “是呀。”母亲低声答应说。

    他用坦率的眼光望着母亲,问道:

    “你是做什么的?”

    “我想从乡下女人手里收购些花边,还有土布什么的。”

    那农民慢慢地摸了一下胡子。接着,他用眼睛望着政府那边,冷冷地低声说:

    “我们这里没有这种东西……”

    母亲从上到下打量了他怀遍,等待着可以比较方便地走进驿站的机会。

    那人面目清秀,仿佛在沉思,眼睛里逞着忧郁的神气。他身材高大、宽肩,穿着补钉落补钉的外衣和一件干净的洋布衬衫,下面穿着一条乡下人织的呢子做的赤褐色长裤。光着的脚上套着一双破烂的鞋子……

    不知是什么缘故,母亲轻松地舒了一口气。突然,她顺从着自己寻陛模糊的思念来得更早的直觉,自己也觉得很突然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