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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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冉撷羽躺在床上,眨了眨眼,不掩虚弱地问:“小凯,我妈呢?”

    宁昱凯一愣,连忙抹去眼泪,有些迟疑道:“阿、阿姨她没事。”

    “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认识六年来,这是昱凯第一次对她撒谎。

    实际上她醒来的时候母亲还在急救,她吸入过多一氧化碳,造成暂时性休克,送进医院时几乎是不治,好不容易救活了,却因脑子失氧过久造成部分细胞坏死,就算醒来,也注定了成为一个失智的人。

    她的母亲是自杀。

    她将门窗都紧闭了,甚至留下遗书,内容满是对自己爱情的遗恨,爱一个人爱到自杀,却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女儿。

    听闻这事,冉撷羽近乎崩溃。“为什么!她明明说还有我的!”

    她使劲哭喊,砸烂了病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最后是医生护士合力架着她给她一针镇定剂。冉撷羽疲惫睡去,寤寐间仍旧心痛难忍,不懂为什么母亲居然可以为了她不完满的爱情,连唯一的女儿都不要了,那还有谁要她?

    冉母醒了,记忆错乱的她有时像是回到了少女时代,天真无邪得教人看着好生羡慕。有时她记起了现实种种,嚎啕大哭,怨恨父亲的薄幸不管是哪一种,母亲的眼里,都没有她这个女儿的存在。

    母亲的爱情毁了自己,也毁了她。

    冉撷羽在母亲面前哭泣,希望她至少能多看自己一眼,还记得有个女儿,可最后的结果尽是失望。之后母亲被外公接回,送进疗养院,她拒绝陪同,独自一人回家。

    白天,她依旧上课,可一到晚上,她开始作恶梦,梦境里她被黑暗捆绑,呼息间满是瓦斯令人作呕的气味,每回醒来便吐,伤了胃,到最后她拒绝进食,用最消极的方式抵抗母亲给她的伤害。她吐不出东西,就吐胃酸,没人知晓她的情况,唯一在乎她的,居然是那个从八岁至今在她背后打转的小昱凯。

    那年他才十四岁,刚上国中的他,身子开始抽高,尽管还是瘦瘦弱弱的,但每次来看她,表情都变得不太一样,看着她的方式也不再是小时候那种全然的崇拜。他目光很深,拉着她的手,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安慰。

    “姊,你不要难过,你还有我”

    冉撷羽嗤之以鼻,重重反问:“我有你要干么?”

    她冰封了自己,用最残忍的言语伤害这个真心关怀她的十四岁少年,甚至为此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天,她多丑恶!冉撷羽彻底唾弃自己。“回去吧,我会管好自己,你不用再来了。”

    可宁昱凯却好似充耳未闻,他不走,仍不放弃告诉她:你有我,你不是一个人。

    他晓得她无法进食,于是给她熬粥。“我第一次做的,尝过味道了,应该不会太难吃,你吃一点,给我意见好不好?”

    冉撷羽不想理他。

    “姊,你吃一点嘛,我放在保温锅里带来的,还热着——啊!”冉撷羽吓到了。她只是不耐他一直吵,伸手想挥开,不料却打翻了那锅粥,还冒着热气的米粒混着汤水就这么翻倒在他手臂上。

    “小凯?!”她脸色苍白,连忙抓着他便往厨房冲,可多日粒米未进,她没力气,就这么倒在地上,而宁昱凯明明被烫着了,可眼底好似只有她。

    “姊!你还好吧?!”

    “你、你不要管我快去冲水!”这是她仅剩的力气。

    宁昱凯晓得她的坚持,赶忙进厨房冲水冷敷,直到流水声传来,冉撷羽终于松了口气,她眼眶里蓄出水气,不敢置信。

    她做了什么?她不是真心想要伤害他的

    “姊,我没事,你别哭了。”直到宁昱凯的手包着一块毛巾回来,冉撷羽才意识到自己落泪的事,他用那柔软而讨好的黑目睇望着自己。“我家里还有剩,吃一点好不好?”

    于是冉撷羽的泪落得更凶了。

    “你不要管我连我妈都不要我了,我活着干么,我这么辛苦、这么努力,她却不看我一眼,没有人要我了,我好想死好想死”

    她声嘶力竭,一字一句,喊得她耳膜都发痛,她以为自己心死了,可未竟的言语却被一堵瘦弱的胸膛吸收。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昱凯用尚在变声的沙哑嗓音嘶吼。“谁说的!没有人不要你!如果如果真的没人要你,那我要你。”

    他说,这次带了一种确定。“你把自己给我吧。”

    他不笑了,表情竟隐隐透出一股冷硬,像是不容她拒绝一般,震慑了她。

    谁能想像得到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少年,竟讲得出这种好似电视剧里才有的台词?这好不伦不类,冉撷羽该笑,却哭了。即便这小子只是现学现卖想耍帅,但他真实的感情还是透过拥抱感动了她。

    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个真心想要她好起来的人。

    即便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可对当时的冉撷羽来说,却是如同浮木一般的存在。

    宁昱凯始终忘不了那时的冉撷羽。

    这个从小总是走在自己前头,长得比自己快,笑容满面好似不知挫折为何物的姊姊,那一瞬间却被他给紧紧抱着,不断哭泣。

    他感受着怀抱里的阵阵颤动,一种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感触蓦然涌上。原来,她的身体这么软;原来,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抱住她;原来,这个他自小放在心里当成姊姊一般敬爱的对象,其实也是一个女孩子。

    就像班上那些追在他后头,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女生一样。

    大概是从这时开始,他对她,不再是一个弟弟对姊姊的那种心态,而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

    他喜欢她。喜欢这个始终陪在自己身边,给他力量、鼓励支持他成长的“姊姊”

    所以这一次,他想让自己成为她的力量。

    就这样,过了十一年。

    夜半三点,该是多数人沉浸在梦乡的时间,可宁昱凯还清醒着。他戴着细框眼镜盯着电脑萤幕,上头一排密密麻麻的程序码,这是他刚写完的一个程式,但在执行过程中发现失误,他换上一个橘红色的键盘,开始一行一行仔细校对,素净的脸上没有任何不耐。

    从小时候开始,他便是这种一旦投入某种事物,就会专注其中、不可自拔的性格。

    练空手道是这样、写程式是这样、对她的感情也是这样。

    “好大的虫。”他一笑,终于把bug给抓了出来,再把程式重新执行一次,整理微调。很好,没问题,他开心地伸了个懒腰,这份弄了半个月的差事终于搞定,接下来该有一、两天的休息时间,他脑子里兜转着该做的事,一边还是想到了圣诞夜那天,她说的那一番话。

    纵然是自己的选择,也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受了伤。

    他自嘲一笑,扯了扯唇,从认识到现在居然已快十七年,而从他感觉到自己喜欢上她后,就被她这般拒于心门外近十年。

    第一次告白,是他十六岁那一年。

    那时他刚考上高中,是第一学府,冉撷羽也在同年考上大学。

    她就读的大学在外县市,索性把房子卖了,搬进学生宿舍,这突来的分别让他惊慌了,几乎是来不及作任何准备,话便冲口而出。“撷羽,我喜欢你——”

    从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意开始,他便不再用跟“姊”有关的称谓唤她。冉撷羽一开始还纠正他,后来就懒了,只见她听了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再而呵呵笑了出来。“好啊,等你哪天长得比我高了,我再考虑看看。”

    那年冉撷羽一六五,而他一六。

    饼一年,他抽高了,正值青春期的他一路长到一七八,他到她就读的大学找她,跟她说:“我现在长得比你高了。”

    冉撷羽一愣,这一次是哈哈大笑,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真的,你长高了。不过你还在念高中吧?好好念书,等你考上大学我再考虑看看。”

    可等他考上大学,冉撷羽却已经毕业投入职场,不过四年,差距竟如此之大,那时她说:“你不是想继续念?先考上研究所吧!”

    等他考上研究所。“你还要当兵吧?等退伍再说喽。”

    然后,他退伍了,甚至在研究所期间就被现今任职的科技公司延揽,收入稳定,他放弃其他条件更好的房子,搬进她家隔壁。这一年,她说:“好啊,如果我跟男友分手了再想想。”

    宁昱凯不是笨蛋,被人打太极这么多年,不可能猜不出她是在找藉口,冉撷羽甚至不止一次跟他说:“昱凯,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必单恋我这枝老了你四年的花?多去看看别的女孩子,相信我,她们每一个都比我好。”

    “可是,我只看得见你。”他不为所动。

    其实,要他放弃很简单,只要她打从心底一点都不喜欢自己,就可以了。

    问题是,冉撷羽从不说谎。

    只因父亲的欺骗给她的伤害太深,她不想、也不屑,她表面上依旧开朗,实际上却很怕寂寞,除了他,她看对眼了就交往,不合就分手。她谈很多恋爱,宁昱凯都知道,他嫉妒,更多的却是心疼,原来即便她看似改变,骨子里却还是那个藉由拒食而渴望他人关怀的小姊姊。

    她每谈一次爱,都会去跟冉母报告,她用多情来报复为了爱情抛弃她的母亲,藉此证明她重视的不过是个过眼云烟的幻象,甚至嘲笑为此毁了自己的母亲,告诉她这多不值得可失智的冉母一次都没把她的话放在心底。

    这一切,只有陪她一块儿去看冉母的宁昱凯知道。

    冉撷羽同时也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她不要爱情,那种会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的强烈情感,她这一辈子都承受不起。

    只可惜,她完全小看了他的耐性。

    只要她对他并非无动于衷,那么,他就可以一直坚持下去。

    至于这个“一直”能到何时宁昱凯摇头苦笑。呵,谁知道呢?

    “冉撷羽,你傻了?”

    在蓝海的loungebar内,于觅听了好友的打算,不可置信地瞠大眼。“你白痴吗?连交了真的男友他都那么坚忍不拔了,你以为弄了个假的会有用?”

    “呜,小觅,你好凶喔”冉撷羽捂住耳,自认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我也没办法嘛,他一知道我单身,攻势就很猛烈,我怕我老人家的心脏承受不住”

    “冉撷羽,当初你是怎么讲的?既然都动心了,干么不试试看?我现在原封不动还给你。”

    这句话是当初于觅还在犹豫是否要接受现任男友追求时,冉撷羽给她的建言,如今风水轮流转,于觅哼一声。“还有什么?你要真有意思,就别玩人家了,感情不等人的,言犹在耳啊!冉小姐。”

    这招厉害,冉撷羽按着被刺中的心口唉唉叫。“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快,喝酒喝酒。”

    她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无话可说,只好乾杯,于觅叹口气,由着她喝。“等等,我打个电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