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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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三看京遥长着一看就没吃过苦的脸，不像内功深厚者，于是好心给他指了路。
京遥呢，这会正在山道上走，总觉得心里隐约有点梗。大少爷在皇城中活了整整十八年，遛鸟听戏上酒楼，身旁的狐朋狗友换了一批又一批，碰上的人数不胜数。他祖父就算是对他的不学无术唾骂不已，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方面机灵过人。就说说他深谙同人打交道之玄妙这一点。
可谓奇人一个。
他在城里朋友不少，看他不顺眼的也大有人在。最常见的，有人逮着机会讽他有钱没文化，他有本事看似无害地回击过去，却能让人事后想起来喉头憋血。
“京少爷，我还想您今儿特意挑福满楼喝酒为哪般，一打听才知道掌柜家公子没俩月要乡试。您这是，特意给人家撒银子捧场来了？我就说您仗义，真仗义！”某君满身酒气装醉，拍过京遥的肩膀如是说。
他怎么回的？“街里街坊的这点面子我必须给啊。来李兄，知道你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往桌上拍一巴掌，“再上一坛子花雕！今天我再借李兄的海量，给掌柜家公子捧场！”把一个“借”字儿咬得格外意味深长——你他妈喝那么多好酒还不都是老子请的，你也好意思？
他一般不讲隔夜仇。毕竟来往久了，自己清楚也就那么回事，费心思抬杠不值当。啰嗦这两句，总结一句：三教九流，京遥什么人都见过，只有他打量别人的，少有别人能琢磨透他的。
可……刚刚那算什么？大少爷怀疑自己碰上的是什么山中精怪一类的东西。对方一副魂飞天外的面孔，还孤身垂钓……这德行，倘若不是山精，那就是江湖狂人，世外高人。
他，霍三，两个人压根没活在一个世界，偶然碰上了，就跟秦琼战关公，怎么看怎么违和，怎么看怎么新鲜。
走了半个时辰，他回到了起先那条山道上，没两步就拐到了青城派大门前。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路究竟是如何绕的。顺着霍三的指示，居然真找到路了。
还挺靠谱。
他本以为会在门口看见几个人，没曾想，大门敞开着，进门就是梁柱高大的牌楼，隔着牌楼能看见有袅袅的青烟自香炉中升起，香炉后是家家道观都有的三清殿。四周被松竹环绕。门口空空荡荡，连个洒扫的弟子也无。
他大步跨进去，觉得甚是奇怪。驿道上说好来接的人不见也罢了，怎么他都到了人家大门口了，还是没见着一个人？
这厢纳闷了：他家老财主委托的到底是不是正经门派啊？
朝里头又前进几步，一颗心慢慢地悬了起来，忍不住胡乱猜想这里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脑子里倏然出现刚刚见过的木然面孔。京遥步子有些迟疑。那个给他指路的高人，也许就是青城派的说不定。
京遥隐约发怵，不是因为霍三面目狰狞。老实话是她模样不赖，不说貌赛天仙吧，露在外头的脸脖子挺白，五官清清朗朗。这样的姑娘家笑起来才最好看，实在不活泼也能扮个文静。一旦沉默了呆滞了，再往深山老林里一坐，人就变得诡异了。
再说这时，他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还有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就在道观供奉祖师爷的三清殿后头，恰是门众居所。过了居所再往后就是几间简易厢房，四五个灰袍道人，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全都围拢在一间厢房外，从厢房里头传出女子痛苦的呻唤，其间不停有半大丫头在门外打好水端到门口，里屋的人又把水端进去。再凑近些，还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的极淡血腥气味。
京遥尚且还摸不着头脑，紧接着又联想到今天上山这趟的怪异之处，心说莫不是那些接他的人，都上这儿来聚了吧？
同辈弟子头一次看见嬉笑惯了的六猴子师兄慌张成这个模样。八师姐每叫唤一声，他来回踱的步子就乱上一拍。看这脸色，颇有些“恨不能以身替之”的幽怨意味。
素日里，六猴子的不靠谱程度紧随排名第一的大师兄之后，居全山第二。疼媳妇的程度则可以甩第二名百来条街。本来嘛，他们这一辈的弟子里头，也就老六和老八这一对是山上自产自销。叶八拜师时老六就觊觎，奈何当时是大师兄负责引这个师妹，老六只能眼巴巴地守在后头舍不得碰一下。
后来大师兄难得识趣，主动跟掌门报告自己要闭关悟道，把叶八丢给了老六训导。那会儿整座山的弟子都能见证，这位师兄对师妹的关照之心已直逼二十四孝。
老八饶是有些天然，最终也接收到了师兄与众不同的明示暗示。小姑娘一时间把持不住，就这么炖成了青城山上一锅好事。
六猴子贫嘴机灵见谁损谁，老八温软可人娇憨无害，世间却还有“一物降一物”这个道理在。谁也料不到六猴子成了家，居然在内人面前异常乖巧，不止是乖巧，简直要宝贝到天上去。
从晌午等候到日暮，众人高悬的心被一声响亮的啼哭惊动：“呜哇——”顿时，门前头一帮人发出“哗”的惊叹。站在门边的六猴子急着就要往屋里冲，打门里出来个山下来的稳婆，给他挡了回去。“男人进去作甚？尽管放心，母子都平安，有老君的仙气镇着呢。”
不多时，一个妇人从稳婆怀中接过用襁褓包裹的婴孩缓缓步到门外。外面的弟子纷纷恭敬地唤了几声“六师叔”“师父”。
“老八命大。”青烛只叹了这么一句，就把孩子交到较年长的弟子怀中料理。一群年轻弟子没几个成家的，正围着孩子七嘴八舌，觉得欣喜又新鲜。青烛师父缓了口气，朝众人问道：“霍三去了后山哪一处？丈人峰顶还是西山头？”
此话一出，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她突然询问是何意。青烛道：“老八受了凉，刚生产完虚弱得很，亟需门中秘药调理。老五下山的时候把药庐钥匙搁在了老三那儿。”
“咦？”“叶八没事吧？”“快去找找三师姐呀。”一群人顿时炸开了锅。正抱着孩子的六猴子显然最着急，脸上显现出正儿八经的不安神色。“十七，你和师姐一个院子，她上哪儿去了？”
十七抓耳挠腮，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我只晓得她昨天上后山去了，后山那么大也没说在哪……。”
门众面面相觑，后山找个人不说大海捞针，至少也得耽搁两个时辰。青烛师父摇摇头，当机立断：“等不了了。刚生产完就急性伤寒，拖延不得。我去找师尊看有无办法。”接着又吩咐两个腿脚快的：“先去找你们大师兄。他最近在闭关，就告诉他出了事，让他来安排。剩下的丫头陪着老八，千万不能受凉。”
青烛说完便快步朝东面的仙人阁奔去。余下的人又开始忙碌，从头到尾地忘了关注新人京遥。他刚来时见人人都在忙，逮不着人问，就蹲一边打起盹来。刚刚才被婴儿呱呱坠地的动静惊醒，又嘬着牙花看了半天，这会儿还没人理他，他反而不着急了。
于他而言尚无要紧事需办，他慢慢踱到笨手笨脚抱着孩子既开心又担忧的六猴子身边，拍拍这位未来师兄的肩膀安慰：“且放宽心，人不都说妇人挺过生产这关就算喜事了，哪还有过不去的坎。”
“对，”初为人父的六猴子望着儿子的粉红色小脸蛋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媳妇命大，师叔都说了。”
“可不是，”京遥咧嘴很是友善，“看这孩子，鼻子眉毛挺像你。”
套近乎不全是逢场作戏。世上确实有这么一类人，走哪儿都愿意跟人说上话。不一定靠的是客套和吹捧，随意唠嗑也能跟人混个半熟。这种状况常见于闲人之间，其中又以闲江湖人为代表。
霍三看京遥长着一看就没吃过苦的脸，不像内功深厚者，于是好心给他指了路。
京遥呢，这会正在山道上走，总觉得心里隐约有点梗。大少爷在皇城中活了整整十八年，遛鸟听戏上酒楼，身旁的狐朋狗友换了一批又一批，碰上的人数不胜数。他祖父就算是对他的不学无术唾骂不已，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某些方面机灵过人。就说说他深谙同人打交道之玄妙这一点。
可谓奇人一个。
他在城里朋友不少，看他不顺眼的也大有人在。最常见的，有人逮着机会讽他有钱没文化，他有本事看似无害地回击过去，却能让人事后想起来喉头憋血。
“京少爷，我还想您今儿特意挑福满楼喝酒为哪般，一打听才知道掌柜家公子没俩月要乡试。您这是，特意给人家撒银子捧场来了？我就说您仗义，真仗义！”某君满身酒气装醉，拍过京遥的肩膀如是说。
他怎么回的？“街里街坊的这点面子我必须给啊。来李兄，知道你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他往桌上拍一巴掌，“再上一坛子花雕！今天我再借李兄的海量，给掌柜家公子捧场！”把一个“借”字儿咬得格外意味深长——你他妈喝那么多好酒还不都是老子请的，你也好意思？
他一般不讲隔夜仇。毕竟来往久了，自己清楚也就那么回事，费心思抬杠不值当。啰嗦这两句，总结一句：三教九流，京遥什么人都见过，只有他打量别人的，少有别人能琢磨透他的。
可……刚刚那算什么？大少爷怀疑自己碰上的是什么山中精怪一类的东西。对方一副魂飞天外的面孔，还孤身垂钓……这德行，倘若不是山精，那就是江湖狂人，世外高人。
他，霍三，两个人压根没活在一个世界，偶然碰上了，就跟秦琼战关公，怎么看怎么违和，怎么看怎么新鲜。
走了半个时辰，他回到了起先那条山道上，没两步就拐到了青城派大门前。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这路究竟是如何绕的。顺着霍三的指示，居然真找到路了。
还挺靠谱。
他本以为会在门口看见几个人，没曾想，大门敞开着，进门就是梁柱高大的牌楼，隔着牌楼能看见有袅袅的青烟自香炉中升起，香炉后是家家道观都有的三清殿。四周被松竹环绕。门口空空荡荡，连个洒扫的弟子也无。
他大步跨进去，觉得甚是奇怪。驿道上说好来接的人不见也罢了，怎么他都到了人家大门口了，还是没见着一个人？
这厢纳闷了：他家老财主委托的到底是不是正经门派啊？
朝里头又前进几步，一颗心慢慢地悬了起来，忍不住胡乱猜想这里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脑子里倏然出现刚刚见过的木然面孔。京遥步子有些迟疑。那个给他指路的高人，也许就是青城派的说不定。
京遥隐约发怵，不是因为霍三面目狰狞。老实话是她模样不赖，不说貌赛天仙吧，露在外头的脸脖子挺白，五官清清朗朗。这样的姑娘家笑起来才最好看，实在不活泼也能扮个文静。一旦沉默了呆滞了，再往深山老林里一坐，人就变得诡异了。
再说这时，他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还有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就在道观供奉祖师爷的三清殿后头，恰是门众居所。过了居所再往后就是几间简易厢房，四五个灰袍道人，有男有女，有大人有小孩，全都围拢在一间厢房外，从厢房里头传出女子痛苦的呻唤，其间不停有半大丫头在门外打好水端到门口，里屋的人又把水端进去。再凑近些，还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的极淡血腥气味。
京遥尚且还摸不着头脑，紧接着又联想到今天上山这趟的怪异之处，心说莫不是那些接他的人，都上这儿来聚了吧？
同辈弟子头一次看见嬉笑惯了的六猴子师兄慌张成这个模样。八师姐每叫唤一声，他来回踱的步子就乱上一拍。看这脸色，颇有些“恨不能以身替之”的幽怨意味。
素日里，六猴子的不靠谱程度紧随排名第一的大师兄之后，居全山第二。疼媳妇的程度则可以甩第二名百来条街。本来嘛，他们这一辈的弟子里头，也就老六和老八这一对是山上自产自销。叶八拜师时老六就觊觎，奈何当时是大师兄负责引这个师妹，老六只能眼巴巴地守在后头舍不得碰一下。
后来大师兄难得识趣，主动跟掌门报告自己要闭关悟道，把叶八丢给了老六训导。那会儿整座山的弟子都能见证，这位师兄对师妹的关照之心已直逼二十四孝。
老八饶是有些天然，最终也接收到了师兄与众不同的明示暗示。小姑娘一时间把持不住，就这么炖成了青城山上一锅好事。
六猴子贫嘴机灵见谁损谁，老八温软可人娇憨无害，世间却还有“一物降一物”这个道理在。谁也料不到六猴子成了家，居然在内人面前异常乖巧，不止是乖巧，简直要宝贝到天上去。
从晌午等候到日暮，众人高悬的心被一声响亮的啼哭惊动：“呜哇——”顿时，门前头一帮人发出“哗”的惊叹。站在门边的六猴子急着就要往屋里冲，打门里出来个山下来的稳婆，给他挡了回去。“男人进去作甚？尽管放心，母子都平安，有老君的仙气镇着呢。”
不多时，一个妇人从稳婆怀中接过用襁褓包裹的婴孩缓缓步到门外。外面的弟子纷纷恭敬地唤了几声“六师叔”“师父”。
“老八命大。”青烛只叹了这么一句，就把孩子交到较年长的弟子怀中料理。一群年轻弟子没几个成家的，正围着孩子七嘴八舌，觉得欣喜又新鲜。青烛师父缓了口气，朝众人问道：“霍三去了后山哪一处？丈人峰顶还是西山头？”
此话一出，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她突然询问是何意。青烛道：“老八受了凉，刚生产完虚弱得很，亟需门中秘药调理。老五下山的时候把药庐钥匙搁在了老三那儿。”
“咦？”“叶八没事吧？”“快去找找三师姐呀。”一群人顿时炸开了锅。正抱着孩子的六猴子显然最着急，脸上显现出正儿八经的不安神色。“十七，你和师姐一个院子，她上哪儿去了？”
十七抓耳挠腮，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我只晓得她昨天上后山去了，后山那么大也没说在哪……。”
门众面面相觑，后山找个人不说大海捞针，至少也得耽搁两个时辰。青烛师父摇摇头，当机立断：“等不了了。刚生产完就急性伤寒，拖延不得。我去找师尊看有无办法。”接着又吩咐两个腿脚快的：“先去找你们大师兄。他最近在闭关，就告诉他出了事，让他来安排。剩下的丫头陪着老八，千万不能受凉。”
青烛说完便快步朝东面的仙人阁奔去。余下的人又开始忙碌，从头到尾地忘了关注新人京遥。他刚来时见人人都在忙，逮不着人问，就蹲一边打起盹来。刚刚才被婴儿呱呱坠地的动静惊醒，又嘬着牙花看了半天，这会儿还没人理他，他反而不着急了。
于他而言尚无要紧事需办，他慢慢踱到笨手笨脚抱着孩子既开心又担忧的六猴子身边，拍拍这位未来师兄的肩膀安慰：“且放宽心，人不都说妇人挺过生产这关就算喜事了，哪还有过不去的坎。”
“对，”初为人父的六猴子望着儿子的粉红色小脸蛋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媳妇命大，师叔都说了。”
“可不是，”京遥咧嘴很是友善，“看这孩子，鼻子眉毛挺像你。”
套近乎不全是逢场作戏。世上确实有这么一类人，走哪儿都愿意跟人说上话。不一定靠的是客套和吹捧，随意唠嗑也能跟人混个半熟。这种状况常见于闲人之间，其中又以闲江湖人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