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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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歙在姊姊、姊夫房间前站定,敲了两下门,是看护开的门,他进屋后,看护朝他点点头离开房间。

    房间里有股浓浓的药味,令他皱了皱眉。这些年,大姊为了替刘家生儿子,什么方法都用过、什么偏方都吃,在第一个孩子流产之后,她又怀过几次胎,却没有一个保得住,一年年过去,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脸色苍白憔悴,而公公婆婆给的压力从来没有减少过,直到去年,她得到乳癌,发现时已经是第三期。

    姊夫尽全力医治她,可是随着抗癌药的副作用,她的健康情况每况愈下。

    “大姊。”

    她向他伸手,他握紧,在床边坐下。

    “阿歙,不要工作得太辛苦,公司虽然重要,可是身体更重要,千万不要像我这样。”卢可卿轻轻说道。

    “姊,没事的,我会照顾自己。”

    “我知道,你一向是自己照顾自己。”

    看着弟弟,她满眼骄傲,嫁到刘家,过富裕优渥的生活,却不如想象,中快乐,只有成才的弟弟是她唯一成就。

    “大姊,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保重身体,爸妈说过几天,等你公公出国旅游,他们会过来住几天,陪陪你。”

    并非刘家两老对爸妈不客气,而是面对他们时,爸妈始终自卑不己,不光是背景差异,还因自己的女儿破坏了他们原本的和乐家庭。

    爸妈曾经当面对刘家两老道歉,诚挚的态度让刘爷爷亲口说出“可卿有错,而奇邦何尝没有错,如果不是他禁不起诱惑,怎么会弄到妻离子散?说到底,我们也有错,若不是贪心地想要可卿肚里的孩子,怎会弄到临老连个可以送终的孙子都没有?”

    他们把事情摊开来说,双方都是满心悔恨。

    “阿歙,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爸爸也许到现在还不肯原谅我。”

    在爸妈眼中,始终不认为她是嫁入豪门的女儿,反而觉得她是抢人丈夫的坏女人,老一辈的道德观念深植,即使是亲生女儿也无法改变。

    “不要这样讲,没有大姊,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也许他会像依依,大学毕业后只能屈居小鲍司,任老板剥削,不管如何否认,他都是既得利益者。

    “阿歙,自从生病之后,我想过很多事,想通、想透澈了,才发觉自己拚命争夺的一切,都是空幻云烟。阿歙,你相不相信一句话?”

    “什么话?”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我贪图非分,所以才受到报应。”

    “姊”

    卢可卿摇头,阻止他的规劝。

    “刘家的一切本不该是我的,当年我厌倦贫穷,不顾幼庭姊的善心收留,反而使尽手段勾引她的丈夫,因为我以为麻雀变凤凰,能从此飞上高枝过好日子,却原来,我硬是挤破了窗,老天爷便毫不留情地把我的门扇封死。

    “我不快乐,这十五年来,我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我告诉自己,只要生下一个孩子,命运就能逆转,于是我用尽方法,不管科学的不科学的,荒谬的、无知的可到头来,天不如我愿,祂不肯替坏女人的幸福背书,于是我生病了。我明白,这是报应,老天爷在惩罚我的贪心。”

    她说得太急,胸口喘息不定,卢歙连忙端来开水喂她喝下。

    他轻拍她手背,安慰说:“大姊,你不要想太多,过去的事情既然无法改变,你专心养病就好。”

    “不对,必须改变。我快死了,我要死去之前把奇邦还给她们,不然九泉之下无法安心。阿歙,你可以帮我找找奇邦的女儿和前妻吗?我要找到她们,向她们道歉、赎罪,我不要带着满身罪恶离开人间”她死死地抓住弟弟的手臂。

    卢歙看着她骨瘦如柴的手指,无奈叹息。怎么还回去?时光变迁、人事已非,人变心亦变,当年她们在乎的,如今已经不看在眼里。

    “姊”他想再劝几句,但她没有耐心听。

    “阿歙,你不肯帮我吗?”

    这件事她求过奇邦,他只轻轻讲了句“别乱想,安心养病。”

    同床十几载,她怎能不明白,奇邦性子厚道,对她,他又岂不埋怨?只是他惦着自己错,不让难听话出口。

    “阿歙,你帮帮我,我快走了,我一定要在死前见她们母女一面。”

    找她们轻而易举,只是见一面

    “阿歙”

    他拍拍姊姊的手,安慰她“我会尽力的。”

    听见他的话,卢可卿松了口气。“谢谢你,阿歙,我真的希望自己在闭上眼睛那刻,心无罣碍。”

    卢歙点头,扶着大姊躺平,替她拉拉棉被,在耳边轻声说话,说他们小时候、说乡下生活的趣事,他不停说着,直到她虚弱地闭上眼睛沉沉入睡,才离开满是药味的房间。

    “妈咪,快一点,要迟到了啦。”

    听栩栩扯开嗓子对着房门喊叫,刘若依手一抖,口红画出唇外,她拿出面纸把口红擦掉,本想重画的,想想算了,如果董事长想叫她走路,不会因为她的口红颜色不错就让她留下来。

    这几天,董事长心情相当糟,总经理也一样,一天到晚找设计部的碴,昨天连“真不知道公司花大钱养你们这群废物做什么”这种八点档才会出现的话,都从留洋、自认高人一等的总经理口里讲出来,今天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恶毒的话准备撞击她的耳膜。

    真搞不懂卢歙在想什么,两家公司都签了合约,曜林百货为什么迟迟不让他们进柜,这和她有关吗?

    不会的,他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所以说到底还是她的错,她该为设计部的图稿据理力争,不该迁就总经理那个大外行的意见,现在如果要找代罪羔羊,她肯定是排头号。

    想到卢歙,她的头更痛了。不知道他哪里弄来的手机号码,成天打电话来烦,如果有重要的事,就算了,偏偏都是些芝麻小事。

    比方他说,看见路边有人在卖仙人掌,本来想买,又想起栩栩说小刺刺已经变成大刺刺;比方,他很害怕秘书的口红,每次她说话,他就会想起血盆大口,他想问,为什么女人乐意花钱丑化自己?又比方,东区那间曜林百货楼下有家卖牛肉面的,那个牛肉比橡皮筋还坚韧,要她去逛时千万别乱花钱

    为了这些个小事,他可以一天打上七、八通电话,就算她生气,他也会无辜地说:“我只是想让你习惯我的声音。”

    她会不知道他的阴谋?先适应他的声音、再适应他的存在,慢慢地,他又要像细水般渗入她的心,让他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唉,他总是用这一招

    于是她拒接他的电话,可他到处借手机,不同的新号码,让她胡里胡涂接起,胡里胡涂听着,再胡里胡涂挂掉,她生气了,不管会不会错过重要电话,她硬是关机,然后简讯塞爆了她的信箱。

    他送花到公司、寄礼物给她、到公司楼下接她时不时的惊喜(或者说是惊吓更为恰当)让她一个头两个大,她不断强调自己对婚外情不感兴趣,他却笑笑回答,谁要跟她搞婚外情,别想太多,他不过是想和老朋友再续友谊。

    有人可以这么霸道地单方面决定要不要再续友谊吗?

    他到底想怎样?难道非得要她挑明了说,他们之间隔的是千山万水,她和他是“不可能”乘以“不可能”还是直接告诉他,她已经决定重回栩栩父亲怀抱,教他别插足在他们夫妻之间?

    “妈咪!”栩栩又喊。

    刘若依回过神,看一眼口红,想到卢歙对女秘书的批评,摇摇头,把口红塞进皮包,打开门,牵了栩栩往楼下走。

    周宇节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见两个女儿下楼来,他笑着说:“依依,今天晚上”

    话没说完,她冲到沙发后头,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重重亲了下,接话道:“今天晚上是妈妈的生日,我知道你们要去吃浪漫的烛光晚餐,去吧,栩栩今天晚上跟我喽。”

    “谢谢。”他被依依调侃得脸红。

    她想了想,在他耳边轻声说:“爸爸,我才要谢你。”谢谢他爱母亲,谢谢他用包容与无止境的爱教会她宽恕。

    “依依,不要再撒娇了,快去吃早餐。”

    幼庭从厨房里走出来,无奈地盯了大女儿一眼。大的比小的还会赖床,真不知道她这个姊姊是怎么当的。

    “爸爸,妈咪瞪我,她嫉妒我们感情好。”

    刘若依没去吃早餐,反而又把脸往他脸上贴,栩栩看姊姊这样,也有学样学样地坐到他大腿上,抱住他的腰。“爸爸,妈咪瞪我,她嫉妒我们感情好。”

    周宇节让两个女儿腻着,一脸的满足,对他而言,天底下最大的幸福就是这样了。

    用手指戳戳他怀里的小家伙,她说:“栩栩,下去!不准和我抢爸爸。”

    “妈咪,走开!不准和我抢爸爸。”

    幼庭看着几乎每天都要上演的“抢爸爸”闹剧,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双手扠腰,目光向女儿杀过去。

    “你们两个通通下来,依依,你再不吃早餐,上班就来不及了,栩栩,你再喊依依妈咪,害她嫁不出去,你就要养她一辈子。”

    “不会啦,有一个”栩栩话说一半,刘若依大掌一贴,瞬间捂住她的小嘴后半拉半拖,把她带进餐厅好好“沟通”

    幼庭笑容可掬地坐到丈夫身边,看着两个女儿,连连摇头。

    “你有空要讲讲栩栩,都长这么大了,不可以再闹脾气,姊姊就是姊姊,怎么可以叫妈咪?上次我去幼稚园接她,老师还不相信我是栩栩的母亲。”

    栩栩不是普通的奇怪,从会说话开始,只要听见别人喊依依“姊姊”她就放声大哭,等到大到可以解释了,又闹着说她才是姊姊、依依不是姊姊。

    接下来,不知道怎么的,东搞西搞,依依居然成了栩栩的妈味。

    她明白依依的想法,依依纵容这个错,是因为无心再谈感情,只要有男生对她感兴趣,她就带栩栩一起出门,几句妈咪很容易就让男人打退堂鼓。

    可这辈子依依都不愿意与感情牵扯了吗?那个卢歙是她做错了吗?

    十年来,她不只一次这样问自己,她以为青春年少的事,早晚船过水无痕,谁知道依依对感情固执至此,看着别人家的女孩沉浸在爱情里享受幸福,依依却宁愿与寂寞为伍,她心疼不已。

    周宇节拍拍妻子的手,他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别担心,孩子有孩子的路,至于感情的事,谁也无法勉强。”

    “如果上天注定,卢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幸福呢?”

    她不是没想过,找上刘家,找到卢歙,这么多年过去,卢歙早该学成归国,如果他还在找依依,如果他对女儿尚未死心,那么,她该把爱情还给依依。

    那年是她太自私。她总说仇恨令人丑陋,可若不是她心怀仇恨,怎会阻止依依和卢歙的可能性?又怎会让女儿的感情空窗了十年?

    现在她得到幸福了,而依依也不该一辈子孤寂!

    “不要再自责。若真的有天注定这种事,他们就一定会再碰面,到时你不要阻止,任其发展;如果没有,依依终会碰上属于她的幸福,只是早晚的问题,着急也没用。”

    “我就担心依依死心眼,真的碰上也不肯好好把握。”

    “如果那男的没有好到让我们家依依心动、让她想要好好把握,我们干么要这样的女婿。”

    “真夸口,你们家依依有这么好吗?非要别的男生来巴着她。”

    “有!”周宇节想也不想地回答,那自豪的表情像只骄傲公鸡,他环起妻子的肩膀,口气笃定“我们家依依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幼庭,人生很难讲的,有时候拐个弯,再次遇见的幸福会更美好。”

    “可不是吗?”如果不是奇邦外遇,她不会回台中、不会碰见宇节、不会知道天底下有个男人愿意为自己无条件奉献,也不会知道没有私心的爱情更让人眷恋。

    握着他的手,她把头靠到丈夫的身上,轻声道:“宇节,我很高兴能够与你结为夫妻。”

    此时,刘若依嘴里咬着一片吐司从餐厅走出来,看见爸妈在放闪光,连忙拉着栩栩往外跑,一面跑一面说:“我送栩栩去幼稚园,下午再去接她,你们两位就尽情去享受两人生活”

    她们跑得很快,话没说完,已经出了大门。

    门外有个小院子,院子里停着一部汽车,车子旁边养了几盆玫瑰还有一株“大刺刺”经过鹅卵石步道,她们走出家门,关上镂花铁门,发现隔着一道墙的邻居屋前停了部大货车,载来不少新家具。

    “妈咪,新邻居好像快搬来了。”栩栩说。

    “应该是吧。”

    那房子的主人已经搬离这里两三年,屋子一直空着,听说屋主要卖,可是屋子已经有点年龄了,且出入街道不大,生活机能并不是太方便,进出得搭公车,又离捷运有点远,再加上屋主开价有点贵,邻居们都说,那房子肯定得卖很久。

    住在这里的唯一好处是安静,没有车辆喧哗,附近的人大多是退休老师或公务员,很单纯。

    前几天有一组将近二十人的人马进驻,那是她见过最大的装潢阵仗,大概是因为人多,短短五天,装潢噪音就停止了,她猜,屋主大概很急着搬进来。

    “妈咪,你看!”

    多走几步,她们才注意到货车前面还有一部小型货车,有两个工人正从车上搬下一盆盆鲜花和人工草皮。

    邻居家的格局和她们家不同,邻居家占地宽一点,建筑物差不多大,都是三楼住家,但是庭院大了将近三倍,旧屋主在靠墙处植了一整排的茉莉花,每年春夏之际,茉莉花开,栩栩常会怂恿她爬墙偷摘,整个夜里,花香伴眠。

    “看来我们以后不能再偷摘花了。”

    “对啊。”栩栩噘嘴。

    “好啦,今天你可不可以在幼稚园里待久一点,我下班后再去接你?”

    “你不能请假吗?”

    “不行,最近我被当得很凶,说不定会丢工作。”

    “你没工作的话,栩栩会不会饿死?”她满脸忧心忡忡。

    “放心啦,我们家老爸很会赚钱,我们家老妈很会存钱,就算我在家吃闲饭,你也不会饿死。”刘若依好笑地说。

    “呼”她喘口气,拍拍胸口道:“幸好。”

    弯下腰,她揉揉栩栩的头,认真说:“你乖一点,不要乱咬人,我想办法在六点以前去接你,好不好?”

    “好吧。”栩栩懂事地点点头,心想,今天一定要好好控制自己的牙齿。

    心底有几分忐忑,卢歙站在周家大门口,握着水果篮提把的手微微渗着汗,将近五分钟后才按下门铃。

    是周宇节开的门。他把医院的事情交给另一名医生,正等着幼庭打扮妥当,就出门过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

    但意外访客出现。

    一眼,他就认出卢歙。他对“不舍”很熟悉,在依依的嘴里、在她的相簿里,他知道他的性情脾气、他的身家背景、知道所有关于“不舍”的事,仔细审视后,他不禁透出欣赏之情。这孩子模样长得好、眼神清澈正直,不骄不恣的态度让人心生好感。

    卢歙对周宇节也不陌生。他知道他是依依另一个心情的依附人,知道在他把依依当成女儿的同时,依依也在他身上寻求父爱,而那份出炉不久的资料也让自己明白,这几年他为依依母女做过什么。

    他是个善良至诚的男子,今天所有的幸福都是他该得的。

    “您好,我是卢歙。”他恭敬点头。

    “我是周宇节,你可以喊我周叔。”

    这是不是巧合?他才对幼庭说,若真的有天注定这种事,依依、不舍就一定会再碰面,话还是热的,卢歙就出现?好吧,从现在起,相信科学、医学的自己,要开始同意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卢歙原以为自己得不到好脸色,他做足了准备,还在镜子前面把说词前前后后复习过两三回,没想到一句周叔,化解了他所有的焦虑。

    “周叔好。”他顺着对方的心意唤。

    “你是来找依依的吗?很抱歉,几分钟前她带着栩栩去上幼稚园了。”想到什么似的,周宇节连忙补上一句“栩栩是我和幼庭的女儿。”

    他不想卢歙被糊弄,如果他和依依之间仍然有缘分,那么已经绕过一大圈的两人不需要再绕几步。

    卢歙微微一笑。不需要周叔提醒,他已知道这件事,一样是从资料里面得知,但那不是重点,不管栩栩是不是依依的女儿,只要她身边没有别的男人,他都打算补位。

    “我不是来找依依的,我是来见幼庭阿姨的。”

    “好,进来吧。”

    走进大门,他在几盆玫瑰旁边看见一大丛仙人掌。那是他们的刺刺?栩栩没夸大,她的确照顾得很好,小刺刺长成大刺刺了。

    周宇节走在前头,一路走、一路放送友善。“你知道幼庭喜欢葡萄?”

    “依依曾告诉过我,她很担心葡萄那么甜,阿姨会得糖尿病。”

    葡萄不是什么好话题,但它抹去两个人之间的陌生感。

    “那孩子太聪明也太容易操心,明明没有的事,还是会放在心底担着。”口气里有浓浓的宠溺。

    “不能怪她,那时她和阿姨相依为命,阿姨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她就是心思重。”

    当年他帮依依补习,一个题目再难,她都非要弄懂,熬夜不睡也照拚,他问她为什么这么拚命,依依说:“我要考第一,让爷爷奶奶和dad知道,他们错失了什么。”

    那天,他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发说:“傻依依,不管你考不考第一,他们都已经错失了世界上最优秀的孩子。”

    卢歙回应“她本来不是这样的,是环境逼得她早熟。”

    他很高兴,这孩子比想象中更了解他们家依依,可想到现况,他叹气。“依依没和你联络不是她的错。”

    “我知道,是我的错。”

    话刚结束,幼庭从楼上走下来,乍见卢歙,惊讶得说不出话。

    周宇节微微一笑,走到她身边,一手环着她的肩、一手握住她的掌心,绵绵地给她无尽力量,并带着她到沙发边,坐下。

    “卢歙,坐吧。”

    他点头,在幼庭阿姨面前坐下,见她仍处于震惊状态,他想,该由自己起头。

    “周叔、阿姨,当时我不明白为何依依不跟我联络,我找不到她,心急如焚,两年半后,我终于凑到足够的机票钱飞回台湾,可那时花店、阿姨家里,甚至是周叔的宠物医院都已经人去楼空,附近邻居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顺着他的话,幼庭点头。“两年半那时,我们已经搬到台北。”

    “是我坚持的,我有朋友在台北当医生。”周宇节接话。

    “我并没有死心,还是经常写信,不管依依回不回或看不看得见。后来我用五年的时间拿到学位回台湾,进入姊夫的公司帮忙,我工作努力,因为必须回报姊夫的栽培恩情,除曜林百货之外,我也自组公司,只要哪天曜林不需要我,我可以马上自立。”

    这篇话有言外之意,他在自清,对于姊夫的财产,他没有觊觎之心。

    “回国后,我透过征信社寻找依依,只是我太主观,始终相信依依因为父亲的关系,绝不会选择在台北定居,白花了数年时间,始终得不到她的音讯。直到上个月,曜林百货和依依的公司签约”

    接着,他把两人的重逢、自己误解栩栩的身分以及请征信社调查、明白两家错综复杂关系的事一一详述。

    他慢慢说着,一面观察两位长辈的表情。

    幼庭叹气。“所以你已经明白卢可卿和我们的关系。”

    “是的。”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准备放弃依依了吗?”

    卢歙的双眼凝着坚持,笃定摇头。“对不起,我办不到。”

    她皱眉,不知道这个答案是让自己松了口气,还是紧绷了神经。“那你打算怎么办?”

    “高中时期,我和依依都很幼稚,幼稚得不知道如何处理心底那份喜欢,只好拚命把感情归类成友谊,然后找许多借口将它合理化,可我又不满意那个合理化,不满意自己只是依依的朋友,于是我不停交女朋友,以为能够试出她的嫉妒,没想到依依比我更坚持朋友的那条界线,竟然热情地和我讨论众女友,弄到后来,我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我试探了她,还是她试探了我。

    “但有一点我很确定——我喜欢依依、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看她和别的男生走近,我会生气;我每天都要和她在司令台见面,一天不见,就觉得怅然若失;我每天睡前都要听见她的声音,一天不听,就觉得少了什么

    “直到有一天,某个和我分手的女孩告诉我,你爱的是刘若依不是我。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样的情感就是爱情!从喜欢到爱情,这感觉一天一天在我心底酝酿着,却始终没有勇气对依依说明白,直到去垦丁旅行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等我回来,如果你身边没有一个称头的男朋友,我们就交往吧。

    “那个晚上,因为说出这句话,我高兴到睡不着,而看见依依把这句话当成承诺,开始用不同于朋友的眼光看我后,承诺越来越多、叮咛越来越多,我开始有了男朋友的霸气。

    “那个七月,时间过得飞快,陪她念书、陪她考试、陪她聊前途,我们突然发现,就算每天讲话,还是有许多话来不及说”

    顿了顿,卢歙继续说:“前几天看过征信社的资料后,我不断想着一件事,如果那时候我不到阿姨家吃饭,没告诉阿姨我父亲的名字,是不是我和依依就不会分离?如果等到我二十九岁再揭穿姊夫是依依父亲这件事,是不是我会有比较多能力来处理?那么,不会有车祸、不会有太多的伤心、不会有十年空白光阴,所有历史都将被改写了吧。”

    听到这里,周宇节握住妻子的手,两人相视一笑。

    他对卢歙说:“你怎么会认为这十年是空白的?世间事之所以发生必定有其道理,没有那顿晚餐,或许不会发生车祸,可也不会有接下来的事。

    “那场车祸让我明白,幼庭在我心中是那么样重要的存在,我看着病蹋上的幼庭,不断想着,这样一个错身就是永远,我怎能不即时把握,所以她一清醒,我对她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请嫁给我吧。

    “同时,也是因为那场车祸,依依不得不依赖我,她让我陪她到大学参加新生座谈会、让我照顾她的母亲,于是我有了机会留在她们身边,如今,我们成为一家人,并且有了栩栩。

    “对你而言,那场车祸带来的或许是负面,对我而言,却是正面。

    “至于你和依依更没有虚度光阴,你们念书,之后在社会中力争上游,这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情,更何况,若不是有这十年的坚持,你怎会知道自己那么喜欢依依,喜欢到明知道两人之间横着险阻,仍然不畏惧前进?你又怎会知道,依依这么爱你,爱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却还是不肯放弃,接受其他好男人?”

    依依这么爱你,爱到明知自己和你已不可能,却还是不肯放弃,接受其他好男人?

    卢歙不断反兴周宇节的这几句话。

    所以,即使她不要他的承诺,却仍然守住那颗心,不让别的男人入侵?所以她没有因为大姊一并恨上自己?所以她心中有他,他不曾在她生命中缺席?

    周宇节有很好的口才,不但劝和了卢歙的心,也劝平了幼庭。

    谁说不是啊,若非这个十年距离,他们怎么会知道,两人之间的喜欢和爱有这样强烈的固执性?

    “所以周叔、阿姨,你们不反对我和依依在一起?”他已激动得形容不出此刻心情。

    “谁说我不反对,我反对极了,如果不是你大姊,我不会离婚,不会带着依依回娘家,可我也不会碰上他”幼庭转头望着丈夫,眼底有满满的幸福,接着她叹了口气对卢歙说:“年纪越大越是发现,世间有太多事身不由己,但转个弯未必是坏事。我不是圣人,对于你的大姊,我无法不介意,但我更介意的是依依的幸福,如果你有本事追回依依的心,那么,放手去做吧。”

    卢歙再抑不住满腔感动。那时看过资料后,他感激周叔,如今他对周叔已不只是感激而是崇拜了,若不是他满怀的爱,怎能让两个女人心甘情愿放下恨意。

    他起身,朝两人深深的一个九十度鞠躬,感谢、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请你把依依的幸福摆在第一位。”周宇节恳求。

    “我会的。”

    “谢谢。”

    周叔竟然对自己说谢谢,碰到这样的男人,所有人都要为之折服吧。于是卢歙再度开口,提的却是另一件事。“周叔、阿姨,有件事我必须对你们坦白。”

    “什么事?”他凝重的口吻让幼庭略微紧张起来。

    “是关于我大姊的,自从第一胎流掉之后,我大姊在刘家过得并不好,公婆的责难让她压力重重,她想办法吃药、找偏方,之后她陆续怀孕却都流产,导致身体越来越差,直到去年,医生诊断出她罹患乳癌,她认为这是报应,因她做了坏事,上天在惩罚她,她央求我找到你们,希望能在有生之年亲口向你们道歉。”

    这个消息太令幼庭震惊。卢可卿还那样年轻,怎么会?

    她知道刘家两老抱孙心切,在没有依依之前,她的日子也过得很可怜,甚至在依依满三岁,她的肚皮却始终没有消息时,,就时常被讽刺、被损贬,那个无形压力常压得她喘不过气,也曾经让她想四处求助,是当医生的弟弟不断向她保证,她和奇邦既然可以生下依依,就不会是生理问题,应放宽心避免压力太大。

    但若非如此,公婆怎会在得知卢可卿怀孕之后,立刻转换阵营,甚至逼他们夫妻离婚?他们唯一的失算,是依依用自己和卢可卿肚子里的孩子赌,赌他们要谁,而那个答案太伤人。

    依依跟着自己离开刘家大门了,但心底那个伤,若不是宇节,至今她或许仍没把握依依能够坦然面对。

    手脚微微发凉,倘若她没离婚,今天罹癌的人会是自己吗?追根究底,不是可卿对不起她,而是可卿代替了自己受过?念头转过,心底亦泛起寒颤。

    周宇节见她脸色发白,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温暖在瞬间包围住她,幼庭缓缓舒展眉心。

    的确是压力呵她和宇节结婚没多久就怀了栩栩,如果不是宇节担心她是高龄产妇,瞒着她去做结扎手术,说不定他们还会有第二、第三个小孩。

    “可卿的状况还好吗?”她犹豫了一会才问。

    “手术后做了几次化疗,刚开始似乎有控制住,但上个月住院验查才发现肝、肺都有癌细胞扩散现象,医生说情况不乐观。”

    她望向宇节,见他对她点点头,她便对卢歙说:“我会找时间去看可卿。”

    “谢谢阿姨。”

    “不要谢我,我能做的不多。”

    “已经够多了,我代替大姊谢谢您的宽容。”

    幼庭摇头。究竟是谁欠谁、谁负累了谁,真的很难说透。

    “周叔、阿姨,我来这里之前,有把我和依依之间的事,以及阿姨和依依的近况告诉姊夫了,他很感慨,说自己对不起阿姨和依依,明白自己无权对你们做任何要求,但他还是想请求见你们一面,而依依的祖母已经过世,祖父八十岁了,他们最大的遗憾是和依依失去联系,所以”卢歙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过分。

    见不见刘家人,周宇节无法替妻子女儿做决定,但他必须挺身而出,因为他是家长、是幼庭和依依的支柱。

    “没关系,我会找时间和依依谈谈,长辈之间的问题你不必插手太多,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追回依依。”

    “我明白。”

    “依依的父亲同意你们在一起吗?”他追问。

    “不管他同不同意,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我想在依依心底,她会更在乎您这父亲的意见吧。”话说明了,卢歙希望他支持自己。

    周宇节明白,轻浅一笑。他怎么可能不支持卢歙?

    这些年来,他听过依依说了不少心事,怎会不知道她心底的结。

    如果结不打开,想必依依这辈子都不会放下执念,而打开死结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们再碰撞一回,成功或失败他不敢预言,但毫无道理的,虽然今天是他和卢歙第一次见面,他信任他。

    他走到卢歙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很俗套,但我还是必须先警告你,你可以做任何事,独独不可以让我的女儿伤心。”

    “我明白。”卢歙郑重点头、郑重承诺,他将尽一切力量,赢回依依的爱情。

    十年不管是对他或对依依,都浪费得太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