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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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丑时,女儿国首府“虹城”府衙,火光通明。

    宽阔的内衙之中,摆放有七张案桌,七名穿着五品官服的官员坐在案桌后,聚精会神地审批着文牒,一旁的仆役们,则快步在案桌旁来回穿梭,递文牒的递文牒,倒水的倒水,磨墨的磨墨,送热食的送热食,热闹得犹如白昼。

    尽管夜已深沉,但掌管女儿国首府治安与行政事务的“虹城府”内衙里,每个人都精神奕奕,不仅因为他们是习惯昼寝的夜班人员,更因为自成立那天起,虹城府衙的大门就不曾关上过。

    所有女儿国的百姓都深信,就算有一天,地裂天崩,这座坐落于皇宫东南方,被视为女儿国坚韧象征的虹城府衙,灯火依旧不会熄灭,就算熄灭,也一定立刻会有一抹不知由何处冒出的淡淡的蓝,来为其点亮

    “红三区文牒。”

    “是!”“橙五区文牒。”

    “是!”“绿一区文牒。”

    “是!”在此起彼落的呼唤声中,官员们动作迅速,仆役们手脚伶俐,尽管走动之际,肩都擦着肩了,但依然乱中有序,并且效率一流。

    不过,偶尔也会有小小的例外。

    “紫一区!紫一区怎么还没送来?”

    “是,就来”

    听着不远处那声隐隐有些不耐烦的呼喊,负责紫一区的新进仆役,双手端着高高的文牒,急匆匆地赶紧向发声处走去,但一个不小心,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手中的文牒霎时歪倾。

    就在文牒小山即将倾倒之际,突然,一只纤纤小手不知由何处伸了过来,一把就将文牒捞回。

    “小心。”

    “谢您了”抱着那迭齐整的文牒,仆役先是松了口气地连声道着谢,但在发现那只纤纤小手的主人是谁后,他惊喜异常地朝那抹湛蓝身影高唤出声“大大人!”

    “即刻升堂。”

    当仆役耳中传入一声清雅、淡然的清清嗓音时,那抹湛蓝已经飘远,望着那抹湛蓝自在地在忙乱的人群中穿梭,望着她自信的脚步、婀娜的身姿,仆役蓦地有些痴了。

    “是的,莃大人。”

    在场,有许多人都痴了,但那名一直在内衙里居中调度的中年女子——闵师爷可没空痴,一听到升堂的指令后,连忙高声唤着下人们。

    “都听到了,立即升堂,还不快请各位大人到正堂上去。”

    是的,升堂,丑时。

    时间晚得很古怪,气氛兴奋得很古怪,但所有人都不觉得古怪,理所当然地收拾好文牒后,鱼贯进入正堂。

    “都到了?”待所有人都在自己右手边坐定后,湛蓝女子优雅地坐在大堂之上,一手撑着下颏,眼眸紧盯着案桌上的书册,头抬也没抬地淡淡问道。

    她虽没抬头,但所有人的目光全盯在她身上,毕竟如今在他们眼前的,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去一阵风,眼眸鲜少离开手中书册,却对虹城内大小事知之甚详,并且断案如神的女儿国智酷女尹——云莃莫尔特。

    就见她上半身穿着一袭湛蓝色的家服,外罩一件高领黑色软甲,下半身则是尽显其修长、匀称双腿的短裤及黑长靴,腰间挂着一把弯刀,以莫尔特家族特有的优雅坐姿,双腿交迭地坐在座上。

    她一头及肩且毫无装饰的中分乌黑短发,两侧利落、熨贴地包裹住她鹅蛋般的小脸,让她本就小巧的脸蛋更显尖俏,那精致的五官、长长的睫毛,以及黑白分明的幽深眼眸,更让她整个人透出一股空灵与淡淡神秘。

    是的,神秘。

    因为老实说,从没有人知晓她不出现时究竟身于何处,平常又在做些什么事,甚至不清楚她是否居住于五姑娘府中,因为她的五姑娘府连禁卫军都没有。

    此外,尽管只有十八岁,但只要凝望着她那虽淡漠,却绝美的小脸,以及那不管发生什么大事,都泰然自若的神态,聆听着她用着那依然淡漠,却清润的嗓音,做出那简短,却威信力十足的提点与定夺,所有人的心中只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信赖”二字

    “都到了,莃大人。”一待云莃开口,闵师爷立即恭敬答道。

    “许大人,今晚绿五区发生的火烧猪舍、一人意外死亡事件,你怎么看?”听到闵师爷的话后,云莃依然没抬头,双眸直视着案桌上的书册,一边翻页,一边淡淡问道。

    “有疑点,已派焦仵作前去勘尸,但到目前为止,尚未发现异样。”

    “很好,吩咐下去,请她特别注意死者口中有无灰烬,若无,代表死者是先被人谋杀后丢入猪舍焚尸灭迹,让人去查查是怎么死的,就算有,更要查查,因为死者那外人眼中娴良德慧的夫君其实有杀人前科,并早与他人有染。”

    “是。”

    “张大人,李大富与孙民家的土地纠纷裁决听说孙家不服?”

    “是的,莃大人,因为孙家一直对他们土地上那口池塘的面积丈量结果不满,非要等李丈量师回来做最后的确认。”

    “这只是孙民的拖延战术,因为他早知道李丈量师不会回来了。”云莃口中冷冷说道,然后由书册中抽出一张上头交错画着线条,并写满数字的地图,手指轻轻一弹,让地图直接穿越正堂,落至发言的官员案桌上“这是我亲自已丈量的过程及结果,不满意的话,让孙民来找我。”

    “是的,莃大人。”

    望着那张地图,官员的眼眸晶亮不已,因为尽管没有人知道云莃是何时去丈量的,但所有人都明白,向来对数学极有天赋的云莃不出马则矣,一旦出马,结果绝不可能有任何争议。

    “刘大人,关于靖远一案的问题,我的答复是”

    在云莃与七名官员的快问快答下,各官员桌上那原本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文牒,愈来愈低、愈来愈低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我得再思量两天,今日就先这样。”将案桌上的书册拿至手中后,云莃头也不回地向堂外走去“剩下交给你了,闵师爷。”

    “是。”紧跟在云莃身后的闵师爷本是从容应道,但在身旁突然多了一个人时,她忍不住皱了皱眉。

    “莃大人,请您留步,这份”

    “嗯?”未待那名不请自来的新任官员将口中的“赏花请帖”四字说完,云莃今夜第一回将眼眸由书中抬起,冷冷注视着她,冷冷、冷冷地。

    “抱歉。”望着云莃冷然的目光,闵师爷立即不动声色地拉着那名不知趣,而此时被吓得有些傻的年轻官员恭敬退下“莃大人,您请继续。”

    是的,继续她原来在做的事,无论她原本究竟在做些什么,抑或是想去做些什么。

    苞在云莃身旁三年,闵师爷早清楚这名人们口中的智酷大人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步调,她该知道的事,她全知道,她该出现的时候,就会出现,但若有人不识相地破坏她的既有步调,提出这种她早已判断她不需理会,也不想理会之事,绝不会得到什么好回应。

    “小简,你进衙前我告诫过你的话,你都当放屁了?”

    待云莃离去后,闵师爷眯起眼望向身旁那名手足无措的年轻官员——她的外甥女,现任尚书大人之女“你苦读多年书,好不容易如愿进入虹城府,这才第三天,你就不想混了?”

    “闵姨,可人家好不容易才见到莃大人,一时忍不住就”年轻官员眼眶微红,却掩不住激动地望着闵师爷“而且人家也真的很想、很想听听莃大人跟她那个谜之隐者的故事。”

    “全女儿国谁不想见莃大人?谁不想听故事?可连你娘都不敢这么造次!”闵师爷依然冷眉轻斥着“这回饶了你,下回不好好干活,再这么胡乱生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好啦!不过,闵姨,我已经跟张御史家的青儿撂话了,说我一定会弄个比她那宝贝得要命的莃大人发带更好的东西你这有没有莃大人的手绢啊?新的也可以,用过的更好”“门儿都没有!你要知道,莃大人的手绢,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珍宝,就算叫你娘来要,我也不给!”

    在闵师爷与外甥女斗嘴之时,她们的话题中心人物——云莃,却早已纵马出了虹城,直往商丘山而去,然后在晨曦之中,来至一处杳无人烟,却风景绝美的山崖旁,在一个结满蛛网的山洞前、古树下,背靠树干席地而坐,继续看书。

    “您好。”日正当中之时,云莃终于收起书本,对着洞内打了声招呼,接着取来一根竹枝,在地上画了起来,口中则喃喃念着“九宫图,干干一,乾坤三”

    九宫图是个游戏,是洞中隐者教会云莃的数位游戏,而她很喜欢与那向来不多言,偶尔疯癫的老隐者玩这种智力游戏,因为这样单纯的数字思索,很能让她放松。

    “好,来吧!吧巽位?”当画在地上的填字谜题出完后,云莃淡淡说道。

    “五。”云莃话声甫落,洞中人便回答出了正确的数字,但嗓音不仅沙哑,还有些莫名的气若游丝。

    在听及那个苍老,却一点也不熟悉的嗓音时,云莃陡地愣了愣,然后缓缓停下了手中动作,抬起头,凝视着那又深又黑的洞口许久许久,才冷冷问道:“您是?”

    是的,云莃疑惑了,因为此刻洞中之人,并不是多年来一直深居于漆黑洞中的那名老隐者!

    三年前,当十五岁的她如往常般一人四处闲晃,不经意走至这棵古树下独自思考难题,口中喃喃自语了一个下午后,洞出发出一声长叹且道出答案,并自此后常与她隔空对谈、解她疑惑的那名老隐者,嗓音虽苍老,却没有这般低哑与孱弱。

    “你是云莃莫尔特。”面对云莃的困惑,洞中沙哑的嗓音这样回答着。

    听到这个回答后,云莃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主动告知过老隐者她的身分,但纵使如此,此时此刻,这却不是她脑中思索的第一要事——

    她要知道的是,洞中原本的老隐者呢?

    “他呢?”所以,云莃又问。

    “得偿夙愿了。”

    洞中传出的嗓音有些飘忽,云莃在听到这个答案后,心情也有些飘忽。

    是吗?得偿夙愿了?

    终于将自己一身的罪全赎完了,是吗?

    “谢谢您陪他最后一段路。”聆听到那其实已隐隐有所觉的回答,云莃静默了许久后,才遥望着远方蓝天,淡淡说道。

    是的,谢谢,谢谢他让那名与她虽从未谋面,却亦师亦友的老隐者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他独自离群索居,用孤独来惩罚自己曾犯下错误的这几多年后。

    虽然老隐者从未曾提及,但云莃不笨,所以她知道,一个人若不是心中怀着至苦至大的悲痛与悔恨,绝不会用这般清苦、压抑的方式活着。

    对老隐者来说,求死很容易,活着反倒难,因此他才会选择活着,用活着来惩罚自己,用活着来赎自己曾经犯下的罪

    其实,在云莃遇上老隐者之前,并不知道他已在洞中待了多少年,更不清楚他究竟犯下什么错,又为何疯癫,但知道他终于解脱的今天,她一方为他慨叹,但一方,却又有些不舍。

    下回别再给我带东西了,丫头,你已是上苍赐予小老儿的恩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