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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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闪亮的瞬间

    我想忘了昨天不眠的夜晚

    我已厌倦所有虚幻的梦想<: "="_.

    只想给你一些新鲜的刺激

    让你忘了时间忘了你自己

    就在今夜

    我只想带给你

    燃烧的力量

    就在今夜

    什么都不要想

    现在我就是你

    快乐的顶点

    每一天走在

    纷乱的世界里面

    我才感觉现在要的是

    简单

    亚飞特意挑了个节日前一天打电话给那对癞蛤蟆,利用我们排练的间隙。刚刚的排练把大家搞得很兴奋——因为我们的进步太大了。窗边吸烟的亚飞突然决定了一样掐灭了烟,如临大敌地掏出电话,仔细地查找了号码。我听见他颇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半边的长头发被漏进来的微弱天光漂得蓝蓝的。

    “节日快乐!”亚飞突然低下头把手机凑到嘴边,接通了。

    “你好,我是森林乐队的亚飞。请问演出的事怎么样了?有合适我们的没有?”亚飞紧张地用一只手不断拢头发,把原本挺乱的头发搞得更加蓬乱。

    “比较难办呐,我们现在都做大牌乐队了。原来像用得着你们这种的小杂‘盘儿’我们基本都不接了……”电话里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那……您现在主要做哪些乐队?”亚飞怔了一下,却还是毕恭毕敬。

    “这些个就都比较知名了!比如努爬侄影‖努努爬侄影…”这些全都是亚飞听都没听说过的乐队,不但亚飞没听说过,我们全体都没听说过!亚飞在我们身边踱过来踱过去,我手里还没放下鼓槌呢,大家表情都变得急躁,我们站在排练时各自的位置上,眼睛却全都追随着他来去的身影。亚飞龇牙咧嘴的,看表情恨不得抽电话那边几个大嘴巴,嘴里却说:“噢,原来是这样。那以后有什么合适的场子帮我们联系一下,麻烦你们了……”话还没说完那边啪地断了线,亚飞用力地握着手机,做了个狠狠往地上一摔的手势,气得眼睛都红了。

    大家都沉默了,刚刚排练时的兴奋被泼了一大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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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我从卫生间回来,寒冷宿舍里有一点暖光,亚飞伏在桌子上画着什么。那张好像首饰柜台一样的奇怪桌子,桌面是玻璃的,里面有灯管。我原本不知道“拷贝台”是干什么用的,只知道是亚飞画画专用的桌子。

    亚飞束起头发,用一根方便筷子在脑后绾了个髻,好像个虔诚的小道士,满脸严肃,把那桌子里的管灯不断打开又关掉,透过管灯的反光去检查那几张画的正确与否。就那几张画纸不断地擦了画画了擦,令人想起笼子里的小仓鼠不断地把食物从一个角落搬到另外一个角落来来回回搬个没完没了。宿舍里很冷,鬼子六和大灰狼蜷在被里鼾声洪亮;我站在亚飞的身边翻着桌子上的画,铅笔线草稿,潦草的账单,哪哪家公司的分镜头脚本多少多少页,欠多少多少钱。

    床底下破破烂烂的习作,墙上的素描,原来都是做过画家梦的亚飞的作品啊。

    亚飞从耳朵里拔出耳机,他发现了我,用铅笔敲着画稿说:“明天早上要交这些破jī巴活。真他妈不想画了。”

    “你不是喜欢画画么?”

    “呸!就算我曾经喜欢画画,也不会喜欢为这些恶心的抄袭来抄袭去的广告创意画稿!被强奸的痛苦啊!但凡我们的乐队能赚到勉强过日子的钱,我都不会干这个!”

    “can?”我说。我大致看明白了他的工作,草稿上广告公司给的几十张狗屎般丑陋的“设计稿”等着亚飞逐张绘画和上色,最终放大成漂亮的成品图。我应该可以帮他做一些简单但是量很大的工作,比如用马克笔涂色,只要亚飞告诉我在那些地方使用什么型号的颜色,我就可以分担他的工作。

    “少放洋屁!”亚飞笑了,“这两头猪从来不会帮我做点什么,只能惹我生气。”他转头对着鼾声大作的方向用家长一般疼爱的语气说,伸出一条穿着衬裤的长腿作势要踹死他们。

    亚飞给我讲了一夜笑话。很愉快的晚上。我发现,亚飞是个非常富有人格魅力和处世智慧的人,说话又黑又狠,在他嘴里,再正经的人都变成了可笑的小丑,肚子里那点肮脏伎俩全都大白于世。他说到给自己发活的外号“老王八”的家伙的种种糗事,据说那是个广告公司的头头,标榜自己是画家的老不正经。老王八已经半秃了,但是贼心不减,据说有很多小女朋友。老王八还很爱时髦,一把年纪了总穿条大花裤衩跑来跑去,上边挂着根链子,屁股后面血迹斑斑的,痔疮。

    “他每次来我们地下室都从头到尾喷着仁义道德理想奉献,其实就是来发活或者收活的。一旦拿到活丫立刻带着痔疮消失了!”亚飞说。

    亚飞说他最初是想报考美院的,落榜以后才决定死心做音乐。表面上愉快强硬的亚飞实际上是个挫折最多的人。他因为打架没考高中,因为交不起学费没上美院,他曾经非常喜欢漫画,他喜欢过那么多种艺术,最终还是选择了音乐。亚飞在黑漆漆寒冷的房间里,脑后插着一根筷子,手下飞快地沙沙地画着,也不看我,嘴里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漫画和摇滚乐么?因为漫画中的英雄总是倒霉,不断地倒霉,他们不断地遇到坏蛋,打倒一个还会再冒出一个。但是无论多么倒霉,他们永远会战斗,从不言败。一代人打老了下一代人继续打。摇滚乐也是这样,摇滚乐带给我最好的东西,就是那种英雄一样的感觉。好像伟大的巨人的脚步,你听到他隆隆地坚决地走过来,是不能妥协的,是摧毁恶意的力量!是不救助伤残的同伴,却单骑杀入敌阵的利己主义!”

    我们一起干到催稿的电话响起,直到听见地下室外面传来扫大街的声音,听见早起鸟儿婉转的啼鸣。虽然说得很开心,但亚飞的脸色越来越疲劳,嘴唇惨白而干裂。我帮亚飞涂了很多张颜色,擦干净了每张画上的铅笔线。

    亚飞跑出去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擦干脸,老王八打电话来催了,亚飞脸上滴着水,一边接电话一边匆忙地把画稿统统塞进书包,回头对我凄惨地笑笑说:“好好睡一觉!回来请你吃饭。”然后振作起精神出了门。

    我躺在枕头上一时睡不着。地下室里是黑暗的,但是借着门缝漏进的那点光线,墙上那张画老泡的招贴依稀可见。亚飞笔下的老泡那么严肃那么刚烈的脸,其实不像老泡倒有点像是亚飞自己……现在他一定穿行在北京冬天早晨寒冷的空气中,和黑压压的人群挤公交车,愣呵呵地怀抱着用来换取我们生活费的画稿。

    暗自想到:也许他画画更加有前途……摇滚是最看不到前方的艺术了。

    理想总是飞来飞去

    虚无缥缈

    现实还是实实在在

    无法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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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肮脏的新疆菜馆,这里的大盘鸡不错,但啤酒不好喝。我和亚飞已经进入了酒后无聊的阶段,我把空酒杯子用筷子拨弄着玩,亚飞把一次性火机“啪嗒”打着又“啪嗒”熄灭,“啪嗒”“啪嗒”机械地响着。我们两个人的目光都是呆滞的,轻声交流着最近联系演出的情况,分析托的朋友到底哪些有可能给我们好消息。

    “小三不是说找他哥帮忙问问么?”“啪嗒!”火苗燃起来。

    “没戏,他哥人都不在北京了。晃点咱们呢。”“啪嗒!”火苗熄了。

    “隔壁乐队那个叫打火机的主唱有消息么?”“啪嗒!”火苗再次燃起。

    “丫巴不得咱们永远没有出头机会!怎么会真帮忙呢?”“啪嗒!”火苗又熄了。

    一个个分析过来,又只好一个个推翻掉。这些做乐队的同行,当面都还是相互尊重的!因为大家都穷嗖嗖的,彼此之间都明白做乐队不容易。背后却难免菲薄,真肯帮我们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中国的艺术界人情淡薄自私自利的风气啊。越说越失落,随着话题的一点点深入,亚飞一点点酒醉,我也有点晕了。

    亚飞突然把火机往桌子上一拍,噌地站起来说:“靠他们成不了事!走!咱们自己去天堂酒吧试一试!”他起立得过猛,桌子上所有的器皿哗地跳了一下。

    北京的摇滚场子不超过五个,态度都很横。听说只有天堂酒吧愿意接纳没名的乐队,而且也比较知名。去天堂的路上我才知道亚飞喝醉了!他晃晃悠悠的,上公交车差点跌倒在台阶上。他昨晚太疲劳了,原本一般的酒量更是大打折扣。这个人奇要面子,要不是仗着酒劲也不会就这么没人介绍地厚着脸皮贴过去。这也是生把我们逼到这份儿上,我们实在太需要专业场子的演出了!

    两个人迎着初冬里并不温暖的阳光醉醺醺地走进了天堂酒吧,亚飞进门就说经理在哪,脸色红红的跟要账的痞子似的。

    我很担心地抓着亚飞的后背,随时准备把他拉回来,好像拉着条随时向人扑过去的恶犬。

    服务生目露惧意忐忑不安地伸手指了指里边说:“坐在中厅的大沙发上的就是高经理。”

    沙发上的侧影穿着黑色的长袖t恤衫,头上戴着奇形怪状的黑毛巾一样的帽子,看起来就是个时尚的小帅哥。服务生满脸畏惧地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这个并不高大的背影就转头面向亚飞和我。他的脸上是凶狠的横肉,毛孔粗大好像橘子皮,整个一黑社会的北野武。

    大个子亚飞红着眼睛走过去,弯腰对着这个留小胡子的男人说:“您好,我叫亚飞,他是小航,我们是森林乐队的……”他的头发一缕缕垂过脸颊,居然换了和气的口吻,说完了就特别担心地看着对方。

    姓高的经理颇有些意外,而他的表情更加令我们意外,因为那张凶悍的脸上是很温柔的表情。后来我们都叫他高哥,高哥说起话来比亚飞还要和气,慢声细语,说不出的温暖:“是么?想在我这儿演出?周末过来演演看吧。这个周末是‘双休日的意淫者’的专场。你们乐队正好给人家暖暖场,记得千万早点来啊。”

    亚飞和我相互看看,他好像突然酒醒了,眼睛也亮了,头发也不乱了,直起腰在阴暗的酒吧里清澈地看着我,我们的眼神里都流露出惊恐一样的狂喜:想不到这么简单!

    “太好了,双休日的意淫者乐队么?我在家乡就很喜欢他们的音乐的,我是他们的fans啊!真没想到会在北京有和他们同台演出的机会!”我傻呵呵地说。

    “是么!那太好了!你可以带签名本来让他们签名!”戴着时髦帽子的高哥温暖地笑着,然后他补充说,“先说明,做暖场乐队一开始是没有演出费的。”

    有没有演出费根本无所谓!我和亚飞低着头快步走出酒吧。我们的酒后通红的脸上实在憋不住笑,就这么低着头我还生怕嘴咧到耳朵上把我们的狂喜曝了光。勉强出门走了没十步我和亚飞就好像刚被偶像吻过的小女生一样撒腿飞跑,相互击掌,“死癞蛤蟆,没你们我们一样演出!”我们的笑声太大了,不知道门口那个见了亚飞好像见了黑社会一样害怕的服务生听见没有。

    天堂酒吧,那可是最红的专业场子,而且是给小有名气的前辈乐队“双休日”暖场。大家知道了以后在地下室里欢呼,我已经在翻书包找签名簿了。“要是咱们演砸了可就丢大脸了!”鬼子六说。

    此话一出我们全都安静了,高兴之余有点害怕。可以说:吓得透心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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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晚上一个自称乐队助理的人打电话来,态度很倨傲,说演出提前,要我们立刻出现在天堂酒吧。害得大家惶惶收拾了器材一路跑着过去。都出了地下室的门我才突然想起签名簿忘记带了,不顾追着屁股的骂声我还是跑回地下室,把本子和笔塞进鼓槌包,准备一见到他们就让他们挨个签名。和演出的恐惧比起来,见心目中的偶像更让我忐忑不安。

    在天堂酒吧门口,军鼓包背带突然断掉,等我手忙脚乱整理完镲箱和军鼓包的背带,发现自己已经脱了队。焦急地挤进天堂酒吧,黑压压罗布着烛光的世界,挤满了涌动的人头,看不到亚飞。没想到周末的天堂酒吧有那么多人,而且一半是大鼻子深眼窝的老外。我狼狈地挤过老外身边的时候,那些大鼻子头分成好几瓣的大块头男人们,那些胖胖的金发女性都朝我微笑。而那些中国人,我的同胞们——打扮时髦的中国摇滚青年们却对我发出啧啧的怪罪声,因为我的大包小包挤到他们了。这些人摇晃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像更年期的老女人一样鄙视地皱着鼻子嘴里不干不净。我一番拼搏,勉强挤到厕所门口,这才看到丢脸地挤在酒吧最阴暗肮脏的角落里的队友们。

    亚飞他们手揣上衣口袋,脸缩在肮脏的羽绒服衣领里,露出一双双报案少女般无助而可怜的眼睛,头发乱糟糟反射着wc的灯光。看得出来,这几个孩子刚才像我一样饱受了鄙视,好像厨房地上一堆无人理睬的烂土豆。这一排小青年看着实在是太可怜了!

    台上正在演出的乐队是典型的英伦摇滚。乐手们都是轻音乐一样的彩色半长发,又称“帅哥头”。主唱套着海军衫。声音竟然还是一种童声。要说歌嘛,嘿嘿,抄袭版的>

    满场的摇滚小青年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朋克,日系的视觉时髦装束,的面口袋打扮。只有我们几个是落伍的长毛,而且穿着不超过一百块羽绒服和五十块的破仔裤。那些裤腿都是踩烂的,非常之寒碜。

    我们甚至怀疑来错地方了,这里更像滑板族的集会。

    我四下打量,“双休日”的偶像们在哪里?

    不远处一圈暗红色沙发座,边上一堆乐器。几个尖嘴猴腮的光瓢青年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书,吸烟聊天。我认出了中间那个肿眼泡、光头的形状好像捏坏的窝头的家伙,他就是多少有些名气的“双休日的意淫者”地下乐队的主唱。今天他穿了件日韩系的花哨网球衫,五颜六色的反光布料,罕见地印着可口可乐图案,应该价格不菲。

    我顿时来了精神,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在肿眼泡的双腿前蹲下来,激动地仰头说:“你好,你们是‘双休日’乐队吧?能不能帮我……”我想说帮我签个名吧,但是实在太激动了,一口气没说下来,手也在慌慌张张地打开鼓槌包去翻签名簿和笔。

    肿眼泡跷着二郎腿,脸也不从酒吧读物上抬一下,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嗯!”我顿时好像胸口给人踹了一脚,瘪了一块!靠!我特地蹲下来跟你说话,你怎么也该把脚放下来吧?脚都快碰到我的脸了,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

    我仍然诚恳地说:“你好,我们是‘森林’乐队,是今天给你们暖场的乐队。大家认识一下吧。”

    肿眼泡还是没有抬头,还是只哼了一声:“嗯!”

    我的诚恳反倒让他更牛帕恕k的裤链子银亮银亮的,配合他“酷毙了”的态度,杂志哗啦地翻过一页。我听见左右他的队友小声地笑了。

    一股热血轰地涌上了我的脸!“装牛蔽倚睦锫畹溃却只能悻悻站起来走开。“幸亏不是亚飞来打招呼,不然这家伙的脸肯定要变成烂西红柿了。”我想到这里顿时后怕了,感觉好险!

    第一次正式演出还没开始我们就饱受了一顿蔑视。

    天堂酒吧那个所谓的“演出助理”,就是负责演出杂事的人,其实就是老板高哥的某个朋友,高哥给他个差事吃饭。这人姓王,四十上下,总穿着一套灰西服,脏兮兮的黑皮鞋,特别势利眼,乐手们都叫他王哥。

    王哥甚至不肯让我们走走场熟悉熟悉场地,我们可是头一回演出啊,太不拿我们当人了!不要说走场,连试音他都干涉,“你们快点!别耽误时间!”他嗓门很大冲着我们嚷嚷,手舞足蹈的,俨然在说:“没名气的小二百五们,快从老子的台上滚下来!”

    舞台周围空落落的,人们上厕所或者回吧台吸烟聊天。亚飞满脸严肃,沉默地插线拔线,拨弦试音。他的身材是一般乐手中少见的高大健壮。脱了羽绒服,一袭淹没颈项的黑衣,微弱灯光下黑色腰杆沉默地呼吸。学生模样的姑娘们眼睛亮亮地端着数码相机冲到舞台下拍他,惹来周遭打扮花里胡哨的帅哥们嘲笑:“一群,有什么好拍的?”

    我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装军鼓装踩锤换镲片。光着手会令镲片生锈,而镲片是我唯一值钱的珍宝。头顶的灯光非常烤人。还没开始演出,我已经呼啦啦冒起汗来。

    有人挑衅道:“大个脱了吧,露露你的白肉!”他们在嘲笑肥胖的大灰狼。好像是个战国的武将,大灰狼气喘吁吁背着贝斯,亚麻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大灰狼扭过话筒,说了句很给我们长脸的话:“脱!脱了吓死你!”

    鬼子六的话筒没有声,亚飞用自己的话筒说:“调音师,帮我把那边和声开大点。”

    鬼子六敲敲他的话筒,话筒的音量还是那么弱。调音师没搭理我们。王哥却在底下吹胡子瞪眼地命令:“快点快点!不演就下去!人家后边乐队还等着呢。”

    从我们上场调音到现在还没到五分钟呢。亚飞只好愤恨地凑近话筒喊了一声:“天堂孤儿!”

    这是第一首歌的名字,亚飞没有报上乐队的名字,也没有像其他乐队一样挨个介绍成员的名字。他自上了台起,就变得很冷漠!他和台下那些五颜六色的人们,和王哥怀着敌意。亚飞在整个演出过程中除了报歌名和演唱再没有多说一句煽情的话,一反平时的叫嚣活跃。他在这舞台灯光下是沉默和行动的,端着身为三流乐队的自尊。

    我仓促地打起鼓!

    台下的抱着手臂的乐手们纷纷不屑地说:“蝎子!”意思是说这首歌有“蝎子”乐队的痕迹。

    我们的东西还是模仿的成分居多!倒不是抄袭,而是少年对伟大作品精神的贯彻和崇拜,我们确实是如此地热爱着蝎子,从气质上就无法摆脱大师作品的影响。亚飞的感觉好,他摸索出最舒服的音乐风格来喜欢。

    没有人在台前蹦跳。整个演出过程中,亚飞没有像那些朋克一样在台上煽动着摇迷的情绪,要他们>

    我们的音乐太重了,也太杂了,每一首歌都倾向于不同的风格。更糟糕的是,亚飞的声音淹没在庞大的伴乐声中,成了一种噪音。

    演出不顺利!我在第二首歌就已经汗如雨下,胸部起伏,中国的鼓手都太年轻,瘦削的身材很常见,而我几乎是他们当中最瘦的。那种头疼的疲乏发作上来,我努力地想集中精力,但是胸口疼,好像有一口气噎在脖子以上的位置沉不下去,两只手好像脱了线的布袋木偶的四肢自个儿甩动着,全靠条件反射挥着鼓槌。

    亚飞汗流浃背,t恤衫后背湿成一片非洲地图。他背对着我,张开嘴对着话筒,我听见满场注满了他大口大口喘息的声音,他原本应该说点漂亮的结束语。但是空气凝结了几秒钟,亚飞什么也没说弓下腰拔了线,失望而默默地收拾起东西。

    台下什么反应也没有,大家照常喝酒聊天。我再次戴上白手套把自己的鼓和镲片卸下来带走的时候,汗水哗啦啦雨点状耻辱地淋在地板上。

    我们下台的时候王哥连正眼都没看我们一眼。“双休日”的光头偶像们开始试音了,王哥要跑前跑后卑躬屈膝。要帮人家调灯光,要问这里那里有什么问题没有?要把脸笑成一朵花,每件设备人家都不满意,支使王哥跑来跑去,让这几只懒洋洋的光头猴子精益求精地调了又调。和我们不到到五分钟的准备时间恰成反比,“双休日”演出没有半个小时,调音却调了足足一个多小时。

    太他妈势利眼了太他妈缺德了,太不要脸了!我心里堵得慌。“双休日”偶像们的表现如此令人失望,这怎么可能呢?那些在他们歌曲中猖狂的流行的美感,原来和他们的人品正好相反,原来叫嚣着爱与理想的是最操蛋的一批人啊。

    “什么jī巴乐队!三和弦的水平。全靠着煽动台下做戏造气氛!”鬼子六骂道。

    “没错,那个主唱的范特露怯。”大灰狼附和道,“都什么年代了,还穿那种过时的卡特二代运动鞋。”

    “别说了!没用!”亚飞厉声制止我们。

    服务生端了个大盘子走过来,上面摆了四杯大扎啤,挺胸凸肚地说:“高哥说你们辛苦了,这是送你们喝的。”曾经被亚飞吓破了胆的服务生鼻孔朝天,好像瞬间长高了十厘米,他眼睛都不斜我们一下,和王哥一样的倨傲。

    演出激烈的灯光里,我看见亚飞为难的脸。他有义务去跟高哥说谢谢,可是我们的演出让他抬不起头来。背后万众呼喊,场地里重新气氛火爆,和我们刚才的演出恰成对比。舞台下面的舞池里面挤满汹涌的pogo人潮。“双休日”是个典型的朋克乐队,肿眼泡的主唱像李小龙一样飞脚,把话筒当三节棍流星锤使,抡得嗡嗡响,他满台乱蹦成了架直升飞机。我奇怪怎么没有喇叭刺耳的吱声,他一定是很有经验地off之后才抡的。这时候台上台下成了沸腾的火山口。台前那些手持dv的人们好像是沸腾的水池边上的泡沫,不断地被挤开,又不断地回来。事先已经通告说禁止在pogo的人群中摄像,怕机器跌落并被踩坏。

    我这才知道,没有水平,全靠煽动乐迷来捧场就叫做北京的朋克,或者朋克的北京。

    亚飞就在人家演出的热烈精彩中硬着头皮走过去跟高哥屈辱地说:“不好意思,今天我们没演好。”远远地看他垂头丧气的侧影,好像战败了准备自杀的日本人对着天皇像在说话。

    “没事没事,下周你们还来暖场!”高哥仍然笑眯眯地用自己的酒杯撞了下亚飞手里的扎啤,喝了一口,令我们感动非常。高哥肯定是个真正的大流氓,他几乎从不拿弱小者开涮,但是无论多横的人物见到他却都吓得溜溜的。

    “你不是在台下跟那帮小屁孩撞来撞去的挺陶醉的么?”鬼子六笑话大灰狼,“我叫你你都不想走。”鬼子六手里把玩着一个烟灰缸,我看出那是天堂酒吧的烟灰缸。

    “你怎么又顺人家烟灰缸了?柜子里都几十个了,万一被王哥看见以后咱们更别演出了,是不是啊亚飞?”

    亚飞没回答。他早已背好琴,提着花里胡哨贴满了标的效果器箱子等在门口。黄色灯光下门洞里负重的黑影,他的脸色发青。演出的失败深深地伤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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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地下室已经半夜了。我们吃夜宵喝啤酒,痛骂“双休日”和王哥。“双休日”太让我们失望,原本的偶像一旦接触起来,居然如此的肮脏龌龊,实在是恶心。我们从“双休日”的崇拜者转变成他们的敌人。仔细想想,那音乐也不如我们在网上听到的小样那么好。技术粗劣,全仗着乐评界捧臭脚。我们好好地总结了第一次登场,总结出来的最大的问题就是“不适应”。鬼子六被频闪灯闪得找不着品了,大量地弹错音。亚飞也因激动唱走了调,到后来就成了乱吼一气。我提醒他:“你忘了唱的方法了么?咱们别急。要稳住。”然后我们醉醺醺相互碰杯打气:“下一次一定要稳住!别慌!千万别慌!”

    其实今天的演出是我们第一次与成名乐队同台演出,我们听了“双休日”的现场以后,感觉水平其实不高,完全依靠对乐迷的煽动来挑气氛。所以这次失败反而令我们充满了斗志。

    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着脸每个周末去给人家做暖场乐队。

    我们赖上了天堂,亚飞一到周末就给人家打电话:“高哥,今天晚上是什么乐队的演出啊?噢……是他们啊……那晚上我们过去给他们暖暖场吧!”不等对方反对就挂了电话。

    啊,那一段艰苦的上不了台面的演出,那一段专门给人家暖场的日子。

    演出没有钱。现在回想起那时候,印象里全都是我们拎着乐器走在纷飞的大雪天里。北京开始了最冷天气前的预演,蒙古高气压把暖风一鼓作气地赶过江南,一路上洒下凄凉的雨雪。我们头发上沾了很多白色的雪花,羽绒服的肩部积成一片雪白。空着的手摸在脸上取暖。看着彼此冻红的脸,龇牙咧嘴表情狰狞。乐队的条件差,缺钱缺机会,尽可能不乘出租车,尽可能坐公交汽车,在晃荡的车厢里跟态度恶劣的乘务员争执要不要为乐器买票,在风雪中低着头拎着沉重的乐器走上几公里。天堂离公交线路很远,我们下了公交车还要步行,往往在傍晚阴暗的雪色中排成黑色的一队,好像被遗弃的一队残兵,好像一帮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背着琴,拎着效果器我们走上一两个小时。我需要携带的乐器最多,军鼓包镲箱踩锤箱和鼓槌包,他们拎着琴的身影起码还像战士般利落,我却像搬家的鼹鼠般臃肿。尽管大家不时帮我拎一会儿。我仍然累得吐长了舌头。

    空旷的城市边缘,那些烂尾巴小区工程的残垣断壁,那些破旧城铁列车的高架桥,几百吨的钢铁在从头顶以一种重失真吉他的声音飞驰而过。偶尔有闪着红灯的大飞机在无声地降落。

    只有心里的不服气好像胀起的紫色苍穹下的气球一样高高飙升着,我们是一排神色狰狞的青年。

    上台的时候我经常没打两首曲子就快要晕倒,演出完毕一回到地下室我往往倒头便睡,不要说洗澡,连衣服都没力气脱。

    我们还要忍受种种蔑视和凌辱。每当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我最感激的人是亚飞,闯王般刚烈的性格,竟然痛快地咽下了这些气。亚飞一次次地用难能可贵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凉屁股。他完全是为了乐队!

    我们的演出往往同一些卑劣的朋克乐队混在一起。那些比我们更加“有名”的“地下乐队”。中国人的窝里斗在摇滚圈子里一样盛行,人们刚有点小小的名气就开始倾轧别人。友好的交流是绝对不可能的。哪怕一个对视的眼神,我们都可能冲动到打起来。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不说话,严守着时间到来和离开,避免面对他们尴尬的嘲讽和冲突。

    王哥赤裸裸地趋炎附势,对待我们的态度实在过分。演出后亚飞往往在厕所里一边咒骂一边狠狠地踢墙,还跑过来搂着我说:“小航,不行我得揍他一顿。让我揍他一顿吧!”

    在王哥又一次没来由地挤对我们时,亚飞终于忍不住了,他从脖子上摘下电琴绕过整个沸腾的演出场子飞扑向王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糟了一定要拉住亚飞!我一刻不敢耽搁地追过去。王哥说完操蛋话以为没什么事了,转身双手叉腰在跟别的乐手说话。而亚飞顷刻冲到位,面对王哥乱糟糟的后脑勺,只要来一记重的,就能让这个杂碎从此知道刷牙闭嘴,但是亚飞居然迟疑了一下,给了我一点时间恰好赶到,我紧紧拉住亚飞的胳膊,感觉亚飞的肌肉好斗地绷起来。亚飞狠狠地扫我一眼,拍了拍王哥的胳膊。

    “你干吗!?”王哥回过头来,亚飞干笑了一下:“王哥,今天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亚飞变戏法一样掏出包烟递给王哥,一个九十度大鞠躬,长头发在点头作揖时甩成对折。王哥拉长着一张大酸瓜脸看看那包烟,轻蔑地说:“没办法,办演出嘛当然什么样乐队都有!你也别破费了。跟你说这种烟我不爱抽,我一般就抽小熊猫。”靠!丫还张嘴朝我们要小熊猫,我们这些穷孩子连中南海都抽不起。他可不知道刚刚差点被亚飞送进医院。

    高哥依惯例叫服务生给我们一人送来一杯啤酒。大家一起仰脖喝光啤酒一起把杯子重重-在吧台上。我们凑在一起,头顶头,亚飞伸开大长胳膊拢着我们说:“不行!咱们还是得用春风般的心灵感化他。咱们一定要在这圈子里站住脚!”这一刻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周围轰响着人家的演出的喧嚣,乐迷们对所谓“著名乐队”的捧场声。我们凄凉地抱成一圈。我们这支弱小的乐队那一刻是多么团结而努力啊。

    知道吗我是金子我要闪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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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灰狼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比我们得心应手多了。他跟那些乐队很快就混熟了。他每次下了台就跑到人家那里看着人家装台,然后很快就跟人家搭上话。明显比我们合群。

    演出让我们积累了很多经验,我们开始有的放矢地排练,也开始有意识地往演出效果上走,比如增加急停,急走。急停急走就是全体停止演奏,一个拍子后一起继续演奏。当某个人出了错的时候,比如大家都按计划急停只有一个人忘记停还在演奏,所有人就都看着那个人开始憋不住地乐起来。一起说大哥呀求求您啦!这要是演出的时候您也玩一这个,咱们可就贻笑大方了。

    我们努力着,忍耐着,直到那神奇的一天的来临。

    那天演出前我们就觉得不大对劲,放眼望去天堂酒吧里满场都是像我们一样长头发的汉子们。破牛仔大个子,或坐或立三五成群,好像地狱中军团出现了大片黑压压的金属打扮,久违了黑色系!一贯嚣张的朋克迷们突然失了气焰,苍白地挤在舞台侧面的一小撮白老鼠,成了弱势群体。天堂酒吧史无前例地呈现出“金属场子”的风范,在这么多的演出中绝对是第一次。天堂一直是被朋克所淹没的。我们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金属装扮不再是孤独的。我们都呆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一群男女占据场子里最好的包厢在吆五喝六地喝酒。中间一个粗声大气的长发中年人牵动着所有人的目光,是老泡!我又一次看到了老泡,他和我们终于要在台上相遇了,这个传说中的中国金属第一吉他,我们一次次暖场过来,已经暖晕了头,问都不问给谁暖场就跑到天堂来,居然不知道今天是老泡的演出。我看看正在插线的亚飞他们,心想不能告诉大家,不然大家知道神降临了天堂,一恐慌,又要重蹈第一次演出的覆辙。

    我特别紧张,生怕在爱玩技术的金属乐迷们面前在心里的神面前演砸演丢了“范”。我很快就准备完了,坐在那里看着大家插线。

    尹依穿了套全白的羽绒服,女孩的小圆脸被空调热成好看的浅浅的紫红,令人有伸手上去试试温度的冲动。尹依开心地笑着,在台下冲我们打着鼓励的手势。让我放松不少。最近的演出她都会跑来看,可以说是我们的第一个铁杆乐迷。

    音乐一轰起来,我却不怕了。因为台下开始叫好。

    包间里有人扬着手喊道:“哥们儿,这才是摇滚乐!牛牛蹦侵皇值闹魅撕杖痪褪抢吓荨k涨红着脸,分明喝高了,在酒精的鼓舞下叫嚣着。

    我的偶像啊,你明白你的话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么?

    我们原本只是演两首,但是台下轰然喊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这几乎是从没有过的现象。金属乐迷啊,你们终于出现了。亚飞很高兴地使劲一蹦,吉他背带却断了。他焦灼地凑近话筒说:“抱歉,哪位的琴带可以暂时借用一下。”

    “用我的!”一把刺眼的黄琴竖着屁股从台下递上来。亚飞边连声说谢谢边去接,然后目光就在对方的脸上凝着了:半卷的长发,公牛式带着血丝的凶狠的眼睛——老泡把他的电吉他递了上来。周围的金属迷们爆发出一阵掌声。亚飞没有笑,他只呆了一下,没有更多受宠若惊的表现,几乎是冷漠地说了谢谢接过吉他。但是我看见他的胸膛起伏,知道他的心里一定超激动。倒是老泡笑了笑说:“弹得不错!”漠视周围人崇拜的目光,转身走了。老泡的背影很宽厚,皮夹克,裤子上的铁链,好像监狱里大铁环的钥匙串。他身上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是价值不菲。

    亚飞试了试琴,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音色实在太好了!这把琴可是著名的,起码两万多块,吉他皇帝啊!我们整个乐队的乐器和它比起来就是一堆废铁。

    我们全体都看着亚飞,不如说我们全体都看着老泡这把琴。我们胸口兴奋地起伏,为能够得到偶像的承认而开心。亚飞咬紧牙关,回头示意我“可以开始了”。

    这天我们的演出震惊了全场。我们的乐队的东西确实开始好起来了。

    亚飞说了结束语。“我们是森林乐队!”他对台下说,“今天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台下轰然回答:“没有!你们很棒!”“好!”

    大家还在兴奋地议论这次演出。“小航你真是帅呆了!哇!每个动作都那么帅!”尹依高兴地蹦跳着对我说。“帅哥在这儿呢!往这看!来抱抱!”鬼子六嘻皮笑脸地打岔!我满脸是汗大口大口地喘息,突然我注意到一个很漂亮波西米亚打扮的女人定定地看着我。她大概二十七岁上下,陷在吧椅里喝很小的一杯酒,小杯的酒都是很烈的,那眼神也像烈酒,坦率地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想这可能是一只鸡。

    那女人突然站起来,径直走到我面前,咄咄逼人地看着我,伸出三根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愣了,军鼓往袋子里塞了一半就停了,我左右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办。

    鬼子六冒出来说:“三百块?太贵了大姐!不行不行!我们玩不起!”女人却不看他,又对我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鬼子六惊讶地说:“五百块?大姐你越开价越离谱!我这哥们儿哪像有五百块的样子,三百块他都掏不出,成心做他生意就便宜点吧大姐。”

    女人认真地对我说:“小伙子,五百块!我给你!”

    这下鬼子六也呆了,愣愣地抓住我的胳膊晃来晃去:“小航……小航你摊上了好生意啊!”

    我说“要上个厕所”,跑到最偏僻黑暗的角落躲了起来,但很快被这帮孙子找到。鬼子六责备我说:“小航你也太装了吧!多合适啊!那么棒的姐姐,还要倒找你钱!你到底怎么想的啊?电话都不留一个!”

    尹依则兴奋地摇着我的手说:“小航你真有潜力真有潜力!干脆别当鼓手改行吃软饭吧!”

    “你们走!快走!别烦我!”我尴尬地把他们赶走。

    亚飞带着个特别漂亮的大姐过来打招呼,大姐穿着我曾经在商场里见到的标价签数不清零的小西装。大黑天的居然戴着茶色眼镜跟骇客帝国似的!乍一看会觉得大姐是个干干净净的大美人,仔细一看你会吃惊地发现她年龄可能不小了,但是一举一动的气质都是刀锋般的诱惑。

    亚飞说:“这是我们乐队的鼓手小航!打得很棒的!这是马姐。”

    “抱歉,先接个电话。”大姐抄起手机吼道,“怎么着?这里信号不太好!对!别他妈的理他,台湾男人最抠门我看你傍不出钱了!丫再缠着你就让小四带人去拍他!我看你还是傍老五介绍的那个香港人吧!香港人比较肯出血。”

    “小航你看,那个姑娘喜欢你。”大姐收了线,突然说。

    “是么?真是糟糕透了!”我掐死烟头,拼命地往后躲,我以为是之前那个女人,好不容易才闪到这个阴暗的角落怎么还是躲不开?

    “快抬头看啊!”大姐用胳膊肘捅捅我。

    “别捅我,正躲着她呢。”我头更低了。

    大姐伸手托起我的头:“好货色!别浪费了!”

    我吃惊地看到了小甜甜,那个黄头发的小甜甜,半边脸庞被灯光染成暖色,看着我的居然也是刚才那女人一样火辣辣的眼神。但只是瞬间的错觉一样,小甜甜回头和旁边的男孩说话了。

    原来她也在啊?她也看到了我们第一次成功的演出。

    “晚了晚了,人家不敢看你了。”大姐一脸风尘,继续吸烟了。

    我满腹狐疑地又看了看小甜甜。那个男孩手持dv机正在向她展示录像。那应该是我们和老泡的现场吧?我心里一阵自豪。远远地,小甜甜像平常一样笑了,因为男孩某句过分挑逗的话而打了他一拳。

    “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我搓干净手,正犹豫时,场子里喧闹起来——老泡的演出开始了。鬼子六和亚飞抓住我的胳膊,挤进了蜂拥向舞台的兴奋人群中。

    老泡的吉他技术果然令人吃惊。电吉他的速度非常快,花样也多,准确有力,节拍感极强,动作干净漂亮,左手几乎是粘在弦上,右手的高频律几乎把吉他变成了小提琴。唯一的缺点就是并不好听,全都是音阶,听过之后也记不住什么旋律。但台下的众乐迷们还是为那些技巧一阵一阵地欢呼。“牛牛薄昂茫薄八в蔽颐抢侄尤体挤在舞台最前面呐喊,老泡之前小小地帮助了我们一下,我们当然要全力地捧场。尹依也很兴奋地给老泡鼓掌。我发现老泡面对台下无数的乐迷的叫好没有什么反应,独独频频地给我们这边抛媚眼。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我们当中唯一的女生尹依正在蹦跳着为他捧场,少女的脖子上两根美好的筋正因为欢笑而绷紧着。

    在回程的大野地里,在呜呜的大风声中,亚飞狼狈地摔倒了,琴箱飞出去老远。我跑过去想拉他起来,却发现亚飞坐在地上无声地咧开嘴,两排白牙,他在笑!从无声变成有声。“嘻嘻嘻……哈哈哈……”他越笑声越大,搞得我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起来,鬼子六他们也是一脸憋不住的喜气。亚飞拉住我的手一跃而起:“来来来,都过来都过来!”

    他把我们拢在一起。“一二三!”我们四个拥抱着,对着满天的繁星一起兴奋地狂声大喊,“啊~~~~~~!森——林——万——岁!!!”

    第一次收到了乐迷的字条说喜欢我们。

    第一次听到台下的叫好声。

    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成了一个真正的乐手。

    第一次看见小甜甜瞬间的火辣辣的目光。

    黑黑的城铁架子好像城市的废墟,最后一班列车也早已入库。只有那呜呜的风声夹带着飞机起落的啸声,庞大的黑影,几盏小红灯瞬间从头顶掠过。只有郊区能见到的万点星辰,北京的夜晚原来这么美,四环的天空原来这么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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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的周末,我们早早到了天堂,正调音的时候。酒吧门口钻进来一群光瓢——“双休日”乐队也来了。他们还是那副操性,板着脸装酷,本来应该我们先演的,但是“双休日”据说要赶场子,又比我们大牌,所以王哥放他们先演。

    “双休日”主唱一上台就假装严肃地说:“刚才台下有人问我是谁!你们告诉他我是谁!”他的意思是让台下这些乐迷一齐喊“双休日”。此言一出底下就乱了。人们嗡嗡嘤嘤相互询问:“谁呀,森林么!?”“我就是听哥们儿说森林特棒才赶来的……”就有几个人喊:“森林吧?”“森林!”“森林!”这些乐迷是专门冲着我们来的,我们的演出时间被“双休日”占了引起了乐迷的误会。

    “双休日”牛眼睛主唱的脸色就变了,先红后青好像姑娘被人说脸还没屁股好看一样。这回“双休日”的“范”可丢大了,幸好也有认识“双休日”的乐迷喊起来。“双休日!”“双休日!”喊声越来越大,这才勉强过了“开场煽情”这一关。

    一场轰轰烈烈的演出之后乐手们总是热血沸腾的,自我极度膨胀。“双休日”找到了感觉之后就把开场的尴尬给忘了,贝斯手不下台,光着刺满文身的青后背往舞台上一坐,慢腾腾拿着傲慢冷酷的架势一件件穿演出时潇洒地脱了满台的破衣烂衫。而主唱满场飞,呼朋引类的。最后嘴里叼了根雪茄,在舞台一侧的聚光灯下一腿前一腿后,胳膊架在舞台音箱上,摆了个酷酷的造型。他们的这些行为绝对是表演性质的,为了给乐迷们树立一个大牌的潇洒印象。

    王哥跑过来,焦急地狠狠拍了亚飞后背一下:“观众都快走光了!还不赶紧上台!你们这帮孩子关键时候怎么这么傻呢?”我们抬头一看,果然,场子空了一半,一些人正在座位上站起来穿衣服,一些人正往外走,因为“双休日”占了我们的时间,大家都以为演出结束了。出口处已经挤了一堆人。我心里一热,感激王哥的提醒啊!几次演出下来,王哥开始觉得我们的音乐不错了。

    亚飞人高马大,伸手把人家的贝斯线一扯,人家的贝斯用脚扒拉到一边。于是我们呼啦啦上了台,站位,插线。那个装模作样穿了一半衣服的贝斯手几乎是被挤下台去。他一定很生气但是我们顾不及了。

    我连击四下鼓槌,一二三四走!

    四个人的长发同时甩起,巨大的音幕好像一扇厚重华丽的玻璃窗,在窄小的场地里摔个粉碎。那些尖利的碎屑刺伤了每个人的鼓膜。

    看到演出重新开始,人们惊讶地又把穿好的衣服脱下来,出口等着出去的人们也纷纷走回座位继续欣赏。正好是鬼子六一段巨华丽的solo,长达一分多钟,妖娆高昂,我们的配器也跟得好,亚飞咆哮起来!

    台下的人们都惊讶地看着我们,相互打听这是什么乐队。“什么乐队啊?挺牛的啊!”“森林是么?”“叫森林乐队?我还以为他们不来了呢。这个点儿才开始演!”

    我看到“双休日”主唱呆呆地看着我们,嘴张得比我当初还要大,却忘了把支在舞台上的胳膊拿开,尽管他酷酷的pose已经垮了,可笑地扭曲得不成形,手里夹着烟好半天也没吸一口,快烧到根了。

    “双休日”的偶像们绝对没有想到原来那一帮子给他们暖场的小二百五们已经进步到这种水平了。

    第二首歌,第三首歌,第四首……“双休日”牛眼睛主唱已经在那个好位置待不住了,他好像浑身长了跳蚤,拿什么姿势都不得劲,抓耳挠腮的不自然。

    满场子都是打听我们乐队情况的声音,而我们原有的那些乐迷迅速地满足了第一次听我们演出的乐迷的好奇心,对他们讲述历次演出中森林乐队的“范”。我们收拾好乐器穿过场子准备离开时,一个一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的青年突然站起来展开一张大纸,上面几个大黑字写道:“永远支持你们!森林!”那是美院学生超大速写簿里巨大的一页白纸。近在眼前。

    面对着那张纸,亚飞像个第一次被追求的姑娘般扭捏了,急匆匆跑出去。

    这天,我们笑得脸都僵硬了。我们挤过热情的人群,和很多人握手和交谈,很多人说:“你们音乐真好!好像《》一样好!以前居然都没怎么听说过你们。”

    我在外面寒冷的雪地里找不到亚飞了。东张西望了好半天才看到十几米远阴暗的马路边,高大的亚飞背着琴箱抓住一个女孩的胳膊,他们吻在一起。

    尹依仰着头,圆润的脸颊藏在亚飞随风舞动的长发中,腰身被亚飞有力的双臂所缠绕,天堂门口纯洁而迷醉的一吻。

    四处是无尽的黑暗,头顶天堂庞大的灯箱璀璨斑斓。脚下一片茸茸白雪,干净得只有亚飞和尹依纷乱的两行脚印。雪静静地在他们身边飘落,落在亚飞乱发松散的肩上,落在尹依踮起的细弱小腿上。远处转弯的车辆的灯光偶尔照亮他们落满雪的轮廓。

    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我想大家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欣慰吧。好像世界突然没有声音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脸上,舒服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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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仍然是没名的比地下更地下的乐队,我们仍然给更有名的乐队暖场,高哥已经开始给我们演出费,一次一百,每人可分二十五块。这点钱刚好够我们打出租车和演出后的夜宵钱。我们已经很满足很开心。

    某次演出时我们居然看到了宣称组织演出的那对癞蛤蟆。公癞蛤蟆是一个朋克乐队的鼓手。母的在台下拿着小资的架势“品酒”,“欣赏音乐”。公癞蛤蟆也认出了我们,演出的时候做出许多华而不实的大动作:过通加花,煽动乐迷pogo和他们一起呼喊,齐唱等等,成心给我们颜色看的意思,可惜他们乐队实力太弱,乐迷们没兴致跟进。随后被我们乐队轻松灭掉。我们一上台形势立刻不一样,原本底下闲聊乱坐的人们轰地涌向舞台。最近的演出每次都是更加意外的火爆。满场子都是喊“森林”的声音。公癞蛤蟆简直惊了,最让他脸上挂不住的,是他的那些队友也像乐迷一样在演出完毕后兴高采烈地挤过来跟我们搭话。亚飞对他队友的殷勤表现得很无理,说我们很忙没空,把那几个孩子轰一边去不理他们。这一切就是为了做给那个癞蛤蟆看。

    然后就是一系列踢馆般的演出,被“暖场”的乐队大部分都被我们轻松“哑了”,他们从此就在“森林乐队”面前玩不转了。那段时间,我们的台风日益成熟。亚飞的嚣张,鬼子六的妖娆成了传说。我们“暖”一场灭一个乐队。相信很快,“暖场乐队”这个位置就留不住我们了。当然,中国的地下摇滚特别难搞,不像电影那样,一家伙就成了名,一家伙就啥也不愁了。我们目前的状态,充其量是逐渐被同行承认配称之为“乐队”而不是“玩票”而已。

    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发现宿舍里没有人,收发室的老头通知我,说亚飞让我去公主坟的一家大饭店找他们。

    饭店有两层楼,门口大排迎宾小姐,龙凤飞檐地毯铺路,我目瞪口呆,被饭店的排场吓坏了。“你怎么才来啊!”亚飞已经在门口等我。这是一次专门宴请老泡的酒席。不说别的,老泡肯来就是一个大面子。但是我们几个人加一块儿每个月也就一两千的生活费,哪来得起这种地方请客,亚飞为了老泡也太牺牲了。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亚飞可怎么熬。

    “表现好点!”亚飞说。他红着脸,已经晕了菜。大家为了陪老泡几乎把命都搭上了,这个老混蛋还是不醉。亚飞的酒量不高,就算拼了命也只是杯水车薪。我是酒的无底洞,我是他们对付老泡的王牌!

    尹依也在,和老泡的位置挨着。

    “我们的鼓手小航。”亚飞介绍。

    “见过见过。不是一起演出过么?”老泡望着我笑。

    席间老泡大吹其牛。说什么他创造的华丽技法,其实就是正常的乐理他非得添油加醋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什么自己当年如何如何把玩琴的老外全镇了,某某年自己把谁谁谁打得缝了三十多针。

    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他和我心目中的偶像一点点脱离了,逐渐变成了圈子里常见的爱吹嘘的老流氓。

    他一边说一边偷眼瞟着礼貌地陪笑的尹依。我甚至看见他有意无意地伸手到椅子后面虚抱着尹依的椅子,这个老东西!

    我摆出一只二两杯两只啤酒杯,全部满上二锅头。“我来晚了,不劳大哥责怪,先自罚一杯。”我仰头喝尽了二两杯。

    然后举起满满的一啤酒杯白酒,“然后向大哥致敬!”我把另一满啤酒杯的二锅头推到老泡面前。

    “我先干为敬了!”我一仰脖把一满杯白酒倒进嗓子眼。“大哥请!”我伸手致意。满桌都鼓起掌来。

    老泡有点被我镇住了,想要躲酒,我冷着脸开始拿话堵他:“您是大哥,您是前辈!您要是不喝我们可都没脸喝了!”

    亚飞拉着我去上厕所,一出了老泡视线他就跟我急了:“小航你他妈别这样!你怎么了?”

    “那家伙……”我想说却说不清楚,“他对尹依有意思你看不出来么?”

    “你管呢!?女人有她自己的意志,咱们男的管不着,只要管咱们的乐队前途就足够了。”

    “尹依对你那么好,你就没有感情么?”

    亚飞拍拍我的肩膀:“小航!女人是女人,我们是我们,我们需要女人,就好像需要一个必需品,女人需要我们,就好像需要一件穿给朋友去show的衣服。感情就是我们之间流通的钞票而已。我得承认,对于这种必需品,我肯出的价钱不多。”

    要说老泡别的都是吹牛,他这酒量确实不是吹的。就算有我这种酒囊饭袋撑着场子,老泡还是轻轻松松废掉了亚飞。亚飞越喝越热,后来脱光了膀子,晕倒在了沙发上。亚飞根本就是被我们背回去的。

    我很疑惑老泡这个我们曾经的偶像是否真的有诚意帮我们。但是看亚飞这次的意思,似乎是肯定没问题,他好像心中有着我们看不到的一步棋一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