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中文网 > 草莽英雄 >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星门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

一秒记住【三六中文网 www.36z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罗龙文从他与赵忠相晤的情形说起,一直谈到王翠翘最后所提出的两个要求,胡宗宪嗟叹不绝,感触万端,心里不辨是何滋味?因而黯然无语,只是不断地摇头。

    “我在想,”胡元规比较乐观“小华跟赵忠所谈的办法,不妨照常进行,或许可以挽回。”

    “我也是这话。”胡宗宪说:“小华,你一定得设法挽回;不然,将来明山功成归来,对他不好交代。”

    “总督想得真远。”罗龙文说:“我只想眼前。能让明山在出海以前,享几天艳福,就很不错了。”

    “何出此言?”胡宗宪问:“莫非你真的觉得事已无可挽回。”

    “旁人只能帮忙,关键是在王翠翘身上。如果她自己愿意进相府,旁人着急,岂非多余?”

    此言一出,两胡不由得都愣住了!眼中惊疑不止,并带着些质问的神色,希望罗龙文有进一步的解释。

    而罗龙文不愿再多说一句,于是胡宗宪不能不问了:“你是说,王翠翘别有用心?是贪图富贵呢?还是另有不测之意?”

    罗龙文沉吟半晌,点点头说:“我想,是另有不测之意。”“什么不测之意?”胡元规大声相问。

    胡宗宪与罗龙文都不作声。他们对胡元规这一问,有着相同的想法: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胡元规如果不能意会,就只好让他纳闷了。

    胡元规毕竟亦是非常机敏的人,见此光景,知道其中必有不便形之于口舌的苦衷,那就只好猜了。要猜,当然往出乎常情的所谓“不测”方面去猜。人之不测,无非旦夕祸福,而祸福莫大于生死关头;循此途径去琢磨,一下就猜中了。

    “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他急于求证,而在这个场合又无须顾忌,所以率直问道:“翠翘是想借严府的势力报仇?”

    语声未终,罗龙文已以指撮唇,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显然的,这是肯定他已猜中的表示。

    “啊!”胡宗宪乱以他语:“喝酒,喝酒!不必想得太多。”

    话虽如此,等设酌小饮时,仍旧是他先谈此事。不过,所谈的不甚紧要,只殷殷关注,要尽量让徐海出海以前,能过几天温馨旖旎的日子。

    “翠翘作何打算,现在无法问,也不必问。我们只照她的话做好了。”胡宗宪说:“请你们两位转告:第一、她认为怎么样才能让明山高兴,就怎么做。要钱要什么的,不必顾虑。第二、我亦赞成明山早早出海,应该如何安排,请小华费心。”

    “是了!”罗龙文说:“我会安排。”

    到了嘉兴,最感到惊异的不是徐海,而是阿狗。

    他的惊异,不是因为徐海忽然有了新居,而是王翠翘居然能躲过一场灾难。当然,当着徐海他不便动问,只是暗中加几分注意,特别是王翠翘语言神态,希望能有所发现,可以解消他心中的疑团。

    结果,疑团不但不曾解消,反而加深了。因为他找不出她有这样高兴的理由——她,浓妆艳抹,笑容不断,引导徐海和他看新居时,絮絮不断地指点陈设布置,那种得意的神情,近乎浅薄。在他的印象中,她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这个疑问一直盘桓在他脑中。

    徐海却丝毫不觉有何可怀疑之处。惊喜不暇,连赵文华跟她如何“道谢”都不曾问。只是一遍一遍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掌,要弄清楚眼前所见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梦境?

    “好象不是做梦。”他向王翠翘说:“你掐我一把看!看我痛不痛?”

    “傻话!”王翠翘说:“你怎么会想到是梦?”

    “我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梦见有一个自己的家。如今果然有了!而且好象比梦中的还好。”

    “本来嘛,人生如梦,不必认真。想穿了,就会珍惜眼前。阿海,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过几天舒服日子,替将来多留下一点回忆。”

    “一上船,我就会想。想过去,想将来。”徐海心旷神怡地说:“想你,也想儿子。”

    “你要想儿子,最好另外娶一个。”王翠翘这样回答,神岂不象说笑话。

    因为如此,徐海不能一笑置之,立即问说:“为什么?”

    “我不会有孩子。”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有缘故的。可是即令是过去有夫妇之实,如今更有夫妻之名,她还是觉得羞于出口,只含含湖湖地答说:“将来你就知道了。”

    徐海不免怏怏,不过,很快地就丢开了。生男育女是件大事,她何以不会有孩子的原因,他自然感到关切,只是他觉得暂时不去追究是比较高明的办法。否则,追问不得要领,徒然损害了眼前欢洽的心境和气氛。

    “你这趟要去多少日子?”王翠翘问。

    “恐怕日子不会短。”徐海说:“我要一劳永逸!这一趟去,把汪直的事,完全安排好;如果中间还有需要回来接头的事,我叫他另外派人来。这样,我就好在五岛帮他料理一切。”

    “怎么?汪直还有很麻烦的事,要你帮他料理。”

    “不是麻烦,是琐碎。汪直在那里多年,搞的花样很多,关系很复杂,不能说走就走。”徐海停了一下又说:“我这趟去,是双方面的责任。一方面要对得起汪直,不能让他投了过来,是落入一个陷阱,这一点,我现在相信胡总督确有诚意,不会害我对不起汪直。”

    “另一方面呢?要对得起胡总督,不能让汪直投了过来又翻复。是不是?”

    “你真聪明!”徐海笑容满面握着她的手:“我的心肝肺腑,你好像都看得见似的。”

    “不要恭维我了。”王翠翘又问:“这跟你帮汪直料理一切,又有什么关连呢?”

    “怎么没有关连?我帮他料理得清清楚楚,就是斩断他在日本的所有关系,绝了他的后路,省得他有翻复之心。同时,我跟他始终在一起,就可以暗中监视他;如果中途一回来,他在那里另外有了布置,我怎么知道。”

    “这该我恭维你了!”王翠翘笑道:“怪不得他们非请你去不可,你果然比他们行!”

    “这是我最后一趟为公家出力,全始全终,当然要拿些本事来,办得起漂亮亮、圆圆满满。”

    “怎叫最后一趟为公家出力?将来不再管公家的事?”

    “管得还不够?”徐海拉长了声音说:“够了!”

    “那,以后呢?”

    “以后!以后回家来陪你,抱孩子。”

    “好有出息!”王翠翘故意笑他,随又正一正颜色说道:“你好象希望有一个孩子。”

    “一个?不够,不够!越多越好!”语声未终,人影出现,领头的是罗龙文,殿后的是胡元规,中间一位却是不速之客——总督胡宗宪,轻裘缓带,意态十分潇洒。

    “啊!”徐海客气地说:“不恭之至。”

    “我们来闹新房。”胡宗宪微笑着说:“嫂子呢?”

    这个称呼,使徐海与王翠翘都深感意外,但所指的人决不会错,为了遮掩,未及为胡宗宪所见的王翠翘,闪身出现,深深万福,口中说道:“总督的称呼,实在不敢当,敬谨奉璧。”

    “四海之内皆弟兄。明山是我的患难之交,他明媒而待正娶的嫡室,又是陆太婆的义女,我不叫你嫂子叫什么?”“这,这——”一向语言便络的王翠翘,竟变得口舌笨拙了。

    “这好象驳不倒是不是?”罗龙文凑趣附和:“那你就不必奉璧,笑纳了吧!”

    如果接受,却真是笑纳,不过笑中有泪。王翠翘就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心中万念奔腾;在风尘中打了多年的滚,到头来竟能博得堂堂总督一声“嫂子”的尊称,真个即时毕命,亦当含笑。

    “闲语少说,我们看看屋子,就替他们暖房吧!”胡宗宪又问:“小李呢?”

    小李即是阿狗,胡宗宪最近才叫出来的。因为阿狗其名不雅,又不愿连名带姓地叫,所以用此昵称。王翠翘便即答说:“接我娘去了。”

    于是徐海与王翠翘领着,看了前后房子,仓猝之间的布置,自然有欠周到,胡宗宪却不作客套,随处指点,某处该置屏风、某处该漆画轴。徐海不大在意,王翠翘却很用心地听着。

    前后一圈兜下来“小李”已将陆太婆接了来。她事先已听王翠翘很委婉地陈述过,不能在徐海面前稍露不妥的口风与形迹,所以装得满面春风地与胡宗宪寒暄周旋。谈不多时,下人来请入席;又是谦让久久,方始来到大厅。

    大厅上红烛高烧,供着一幅五色刻丝的和合二仙图。供桌前面,设着两席盛筵:东面一席胡宗宪首席,罗龙文、胡元规并坐作陪,徐海坐主位;西面一席,自然是陆太婆上坐,阿狗居次,王翠翘坐下首作主人。

    安席敬酒已毕,随意饭啖,徐海首先谈到正事,向罗龙文问道:“船预备得怎么样了?”

    “船现成!”罗龙文答说:“今天不必谈这个。你先抛开一切,享享艳福。”

    “罚酒!”胡宗宪把自己的酒递了过去。

    “为何罚酒?”

    “你先喝了再说。”

    “不教而诛,难令人甘服。”语虽如此,罗龙文还是干了。

    “如果我说得不对,加倍自罚。”胡宗宪说:“我罚你一个措词欠妥。”

    “娶妻娶德,怎说艳福?何不说享享画眉之乐?”胡宗宪问道:“小华,你服不服?”

    “服!”罗龙文只答了一个字,却又陪了一杯酒。

    那面陆太婆听见了,便向王翠翘说:“女儿,你听胡总督,很看得起,你跟徐大婿也该去敬杯酒。”

    “是!”王翠翘一声答应,阿狗已执壶相陪,那桌徐海亦起身先走到这面向陆太婆致了意,方始陪着妻子,双双来到胡宗宪面前。

    “总督,多承台爱,让我们夫妇得有抬得起头来的一天。水酒一杯,意思是诚的。请总督干了。”

    “惶恐、惶恐!”胡宗宪毫不迟疑地干了杯。

    陪饮既罢,王翠翘转脸说道:“明山,我要一个人敬一敬胡总督。”

    “好,好!”徐海欣然让开一步。

    等阿狗将王翠翘的杯中斟了酒,她从容说道:“总督,明山一出海,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要紧,不要紧。”胡宗宪急忙答说:“明山的一切,都在我身上。”

    “有总督这句语,我可以放心了。”说罢,王翠翘仰脸干酒,道一声:“谢谢!”

    徐海将王翠翘送回原位,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只听罗龙文跟胡宗宪在谈他出海的事了。

    “明山,”胡宗宪问:“应该带点什么礼去送?”

    “无非土仪。”徐海答说:“如果总督能写张字,或者写把扇子送他,那比什么都贵重。”

    “我一定写。”话一出口,胡宗宪才发觉答得失之于轻率;以自己目前的身分,对至今身分还不能确定的汪直,翰墨酬赠,是件不太妥当的事。不过话说出了,收不回来,只好这样补一句:“就是不知道怎么落款?”

    “不必落款,意思写在里头就行了。”

    不落上款,便无挂碍“好!”他完全答应了“我做首诗,自己写了送他。”

    “船呢?”徐海问说“我在想,最好悄悄儿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如果不想惊动人,莫如就搭毛海峰的船回去。不过,好象不够郑重。”

    “这不要紧,郑重不郑重,不在乎表面。”

    “那就坐毛海峰的船。”罗龙文说“可是毛海峰的船归心如箭,恐怕不能久等。”

    “他还能等几天?”

    “昨天他跟我说,看风向,能在这三、五天之内动身最好。”

    “三、五天就三、五天。”徐海说道:“我没有什么累赘,带几斤好茶叶,拍腿就走。总督这首诗,可得快做了。”“今天晚上就做,明天就能写好。只是——”胡宗宪看一看那桌的王翠翘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说王翠翘离情难舍,还是徐海儿女情长,不得而知;反正为徐海设想,顾虑何在,是很明显的。

    当然,胡宗宪虽未说完,徐海不必追问,亦不必回答。罗龙文见此光景,觉得这个话题,到此已可告一段落,不宜再谈亦无所再谈;便将话扯了开去,随意闲谈——不知彼此是有意还是无意,什么都谈,连赵忠的附庸风雅都谈到了,就是不谈赵文华。

    那一桌亦谈得很起劲。“小李”肚子里装了无数好笑有趣的见闻,让陆太婆听得上了瘾,有些是王翠翘都不曾听说过的,所以也是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这样不拘形迹的欢聚,直到二更方罢。

    “酒醉饭饱,我们散吧!”胡宗宪说:“客去主人安。”

    “我也要走了!”陆太婆站起身来,对王翠翘说:“还是让你兄弟送我回去吧!”

    “我——”

    刚说得一个字,陆太婆重重地打断她的语:“翠翘!”

    “娘!”王翠翘愕然。

    王翠翘愣了一下才明白,是义母格外体恤。她原来是想说:“我跟娘一起回大姐家。”如果这话一说出口,陆太婆不能将未成嘉礼的女儿留在未过门的女婿家,只能应允;否则就会受人批评,有玷陆家的门风。因此“什么话”都不准她说,这也就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的道理。

    结果是连小李都不必送,胡宗宪用他总督的官衔灯笼,将陆太婆送回她女婿家,罗龙文为胡宗宪邀去作长夜之谈,小李随着胡元规回典当。嘉宾散尽,烨烨红烛之下,只有男女主人的一双俪影。

    窗外西风猎猎,窗内却是一团春意。徐海神采奕奕,让王翠翘惊喜地发现,他的消失已久的豪气,居然又重新出现在他脸上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说老了牙的俗语,我一直到今天,才能体会出它的味道。”徐海忽发感慨“世界上最玄妙,最没有道理的,就是心境!”

    “说‘玄妙’还差不多,何以谓之‘没有道理’?”

    “不起而然,就是没有道理。一个人在心境灰恶的时候,恨不得死了算了。可是过些日子回想,自己都想不通,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可笑的念头?”

    “我也想不通。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记住今天的想法。”王翠翘说:“人总有遭遇挫折的时候,你将来也许还会有,也许还更重。到心境灰恶的时候,不要一味钻牛角尖,想想你今天的心境,就容易丢掉那种可笑的念头。”

    这番话说得很隐晦,徐海一时无法完全了解,只抓住将来还会有挫折,甚至是更严重的挫折那一点意思,当作她是勉励他的意思,自然应该接受,而且自信能够接受。

    “你放心,‘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受得起打击。”

    “我相信你也受得起。”王翠翘说:“否则,就辜负我一起心了。”

    “不会!我知道你不是把我看成个没用的人,我不会辜负你的一起心。”

    “我相信。”王翠翘欣慰地说。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不要怪我太擅专。”徐海脸上浮铺歉意“大概三、五天就要走了。”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在谈。”

    “你的耳朵好尖!”徐海停了一下说:“在那里几个月,别的还好办,就是日本的茶,我喝不惯。”

    “这还不容易,替你多带一点去。还有那套宜兴壶,你也带去。”

    “光有茶具,没有人懂功夫茶的决窍,也是枉然。”

    “你不会教一两个出来。喔,”王翠翘是突然想起一句要紧话的神气“你是不是真的想多生几个儿子?”

    “是的!”

    “那我真抱歉了!”王翠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起你,我不会生育。”

    这不像玩话,徐海既惊且诧“为什么?”他急急问说“总有个道理吧?”

    “早年,”王翠翘的声音更低了“我吃过药。”

    徐海恍然大悟。风尘女子中有个说法,多服凉药,可以避免生育。不过“这话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他说“你不要认真。”

    “事实如此,你不要指望我,不然会失望。”

    “那,”徐海沮丧地:“说实话,我现在就失望了。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心里也是这么想,我们的感情,跟我生育不生育无关。”

    “是的,我就是这句话。”

    “我知道,不过,”王翠翘扳着他的肩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对你倒没有什么;对你徐家的祖宗,不免惭愧,没有尽到做徐家媳妇的道理。”

    “这也不去说它了。”

    “这岂可不说?”王翠翘正色答说:“你心目中,怎么能没有祖宗?”

    这义正辞严的责备,堵得徐海气结,只好点点头:“好吧!你说。”

    “我说,你在日本不妨找一两个人,我绝不会吃醋,你也不要假撇清。好不好?”

    “你的嘴真利害!”徐海苦笑了“话都让你点在前面,我还能说什么?”

    “你既无话可说,就该照我的话做。第一、相貌当然要过得去;第二、脾气要好;第三、最要紧的是具宜男之相。”

    “算了,算了!”徐海笑道“你不要来试我。逢场作戏是有的、如说娶回家来,那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明山,明山,枉为你我好了一场;原来你竟不知道我的一起真心!真教我好泄气。”

    一脸失望的颜色,决不是装出来的。徐海心想,即或是试探,又何用如此?看起来,倒确是一起至诚。不过自己亦确无在日本别置外室的心思,对王翠翘来说,也算很对得起她了。然则,这应该怎么说呢?

    “如果你当我是一般喜爱拈酸的寻常妇道,明山,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为你打算。”

    “是的,我知道。”

    “你并不知道我是为你打算,不然你就不会想都不多想一想,便生误会。”

    徐海赧然,因为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话,为她揭穿了。低头想一下,用一种让步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一定要我找一个能代替你生育的女人,我找就是。”

    “一定要找,快快去找。不过,明山,这个女人,不光是代替我生育。这一点,你先要明白。”

    “我可不明白。”徐海率直答说:“还要代替你什么?”

    “还要代替我安慰你客中寂寞,照料你客中起居。”

    “那当然。要找当然要找个合意的,不能自寻烦恼。”

    “对了!你尽量找你合意的,你不必担心我将来会吃醋。不会!”王翠翘斩钉截铁地说:“永远也不会。”

    徐海笑了,是确实感到欣慰的笑。徐海感动敬佩之余,亦不免困惑,他从未见过不妒的女人,更未见过她这样不妒的女人,真不知道她心里存着什么想法,才有这等宽宏大量的态度。

    “说实话,我亦真希望你多生几个儿子。”王翠翘说:“那样才可以过继一个给我王家。”

    “那容易,将来让你自己挑一个就是。”

    “好!一言为定。”她还伸出小指来,跟徐海勾一勾,显得很认真地。

    一上午的功夫,都谈妥当了。九月十九是宜于远行的黄道吉日,徐海搭毛海峰的船出海东行。

    “还有四天,”罗龙文说“替你饯行的日程都排定了,今天是我,明天胡朝奉,后天胡总督。临行前夕给你留出来,让你自己安排。”

    “费心,费心!”徐海想了一下说:“临走前一天,我想请一请我那未来的丈母娘,烦你作陪。”

    “一定奉陪。”

    “还有件事。”徐海又说:“动身那天,翠翘一定要送我上船,你看方便不方便?”

    于是,罗龙文将九月十九一早如何动身上船,遣派车轿何时来接,重新作了一个详细的约定,方始告辞而去。徐海送客出门,由夹弄走回后院,刚进垂花门,陡觉耳际一亮,弦声圆转嘹亮,恍如在杭州龙井做和尚的时候,春日闲步,在千丝万丝的柳浪中,听得此起彼落的黄莺争鸣一般,不由得停住脚,悄然静听。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闻声见影,真不相信王翠翘那双手勾抹弹挑,五指翻飞,竟有如此灵活——这是他第二次听得王翠翘弹琵琶;心迷五音之中,不自觉地有着微微的失悔,相处这么多日子,竟会忽略她这一手绝技,从未要求她弹过一次,实在是一大可惜之事,也是一件很说不过去的事!

    转念至此,急于要向王翠翘表明歉疚的心情,但刚一举步,又停了下来;因为琵琶之外,更有一缕凄切的声音,送到耳边。凝神细听,是王翠翘在唱: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明灯曜闺中,清风气以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四节相推斥,岁月忽欲殚。壮士将出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

    “欢”字刚终,继以长叹。少停弦音又响;这一次是比较清越高亢、节奏较快的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露为霜!“霜”字唱完,子弦“哒”地一响,另起过门;徐海觉得调子很熟,细想一想,略有山坡羊的味道。继续再听,唱的是:

    群燕辞归鸹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瑟鸣弦发清商,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照我床。

    星演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吁嗟久,尔独何辜限河梁?

    尾音曼长,摇曳不已;渐细渐弱,归于寂灭。徐海心头酸酸;忽然发觉眼眶发热,才知道自己哭了。

    流过眼泪,心里比较好过些,自己想想有点不好意思。举袖拭净了泪痕,方始穿天井,上台阶,及门一望,王翠翘已放下琵琶,手持眉笔,在一本册子上不知写些什么?

    “弹得好,唱得更好!”徐海说道:“我竟错过这么多日子,真正荒唐!”

    王翠翘微笑着,眼中也隐隐有泪光。可是徐海不以为异,将心比心,他认为她也是为她自己的声音感动了。

    “你在写的什么?”

    “你看!”

    将她那本宣纸所订的小册子接到手里一看,上面抄着好些诗句,刚才所唱的两首也在上面。诗句旁边注着的符号,有尖角,有圆点,有直杠,这在徐海就莫名气妙了。

    “这是我好几年的心血。”王翠翘说,脸上有矜持而感伤的表情:“在这面琵琶上,我下了十几年的功夫,弹得好坏不说,琵琶的妙处,至少我是完全摸得到的。这几年,我陆陆续续也谱了几首曲子,不管成不成腔调,总是我自己的东西。

    想想不忍埋没,拿它重新理一理,也是一点不忍‘广陵绝响’的私意。”

    “绝响!”徐海心头一震:“翠翘,这话怎么说?”

    “你看我,”王翠翘自嘲似地说:“半瓶醋就容易闹笑话,一不小心就用错了典故。”

    “不!‘广陵绝响’是个很普通的典故,你何至于用错?莫非——”

    “你不要说下去,也别嫌忌讳。”王翠翘抢着说:“我跟你一说,你就不会误会了,等你一走,我没有什么事,一个人关在家里,只陪我娘也气闷;再说,我到底不是陆家正牌的小姐,所以我打算把我娘接了来住,另外收几个愿意学琵琶的女学生。收了学生,总得有东西教她们,所以把自己的一点心血,拿出来理一遍。我谱的曲子能够流传出去,不就不会埋没了吗?”

    “这一说还差不多。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你的学生都学得很好了。”徐海丢开此事,将九月十九动身上船的细节,以及罗龙文等人排日饯行的事告诉了她。

    “这是你们爷儿们的事,与我无关。”王翠翘问:“他们邀了阿狗没有?”

    “我想一定会邀他作陪的。”

    “那好,你们兄弟俩去赴宴,我正好抽空去走走。”

    “到哪里?”

    “看我师爷。我想今天晚上就住在庵里,明天上午叫阿狗来接我。”

    “好嘛!”

    “还有。明天下午我想到平湖去看看我娘。”

    “那,明天上午就不必回家了,由庵里一直到平湖岂不省事。”

    “到时候再看。”

    “十八那天呢?是不是把你娘也一同请来,叙一叙?”

    “那可以不必。我在想,倒是毛海峰,要请他吃顿饭,是人情上不可少的。”

    “也好!都听你的安排就是。”

    于是,王翠翘作了决定,就在九月十八临行前夕,请毛海峰吃饭,作为饯行,陪客只是阿狗一个。

    “何不把罗师爷或者胡元规请来作陪。”

    “不必!”王翠翘说:“我是要让毛海峰知道,我们当他是自己人。”

    徐海领悟得到她的意思,但觉得并不需要这样接交情,只是不忍扫她的兴,所以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到了那天是王翠翘亲自下厨治疱。而且席间还特意出来敬酒。

    “毛大哥!”她用这亲切而尊敬的称谓叫毛海峰“阿海到了五岛,种种要请你照应;一切都在不言,请你干一杯酒。”

    “言重,言重,嫂子!”毛海峰踌躇着说:“你这样子郑重其事,这杯酒我倒不敢喝了。”

    “喝,喝!”徐海推推他的手“我们的交情,没有商量不通的事,你怕什么?”

    “这话不错!嫂子,阿海跟我不分彼此,别的不敢说,祸福同当。”

    “能这样,我还担什么心?毛大哥,你尽管喝这杯我敬的酒。”

    “好,好,从命,从命!”

    毛海峰干下酒,还照一照杯。冷眼旁观的阿狗,听出王翠翘的意思,她还是在担心徐海的安危,所以听到毛海峰“祸福同当”的承诺,便已满足,因为所求即是如此。可是,他觉得这个承诺是不够的。

    “毛大哥,”他也跟着王翠翘叫“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说了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不会!我生什么气?”

    “那么,请毛大哥干一杯,我才会相信毛大哥不是真的生气。”

    毛海峰笑了“兄弟,”他说:“平常看你很爽脆,今天怎么跟小姑娘似地牵丝扳藤?”

    “我领毛大哥的责备,实在是因为过于关切我姐夫的缘故。我姐夫一个人去,说实话,我真的不大放心!老船主跟你,当然决不会做一点点对不起朋友的事;不过,我听说老船主在那里的处境也很艰难。倘或出什么意外,毛大哥,千万要请你照应。我的不情之请是,”阿狗特意顿一下,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无论如何要请毛大哥还我一个活的徐海。”

    听得这话,毛海峰的脸色一变,可是随即又恢复常态,

    “这不消说得的。一定还你一个活的徐海。”他说:“倘或不能还,是因为我自己也活不成了!”

    这比祸福同当又进一步,是生死相共的意思。阿狗一言不发,扑翻在地,以大礼向毛海峰致谢。

    送上船,看徐海安顿略定,说了些珍重的话,罗龙文向阿狗使个眼色,又呶一呶嘴,意思是可以下船了,容王翠翘跟徐海再说几句体己的话。

    “再坐一会!”徐海发觉了,抢着先说:“还早!”

    “不早了!日子过得也很快,几个月一晃眼,后会有期。”

    罗龙文站起身来,率直说道:“我跟小华到甲板上看看,你跟翠翘还可以说几句话。”

    目送他们离舱,王翠翘两次欲言又止,徐海不免奇怪地问:“怎么了?有话不说!”

    “话说得够多了!恐怕你都记不得。”

    “没有的事!你的话,句句记得。”

    “那么,我倒问你,哪句话最重要?”

    “这,”徐海笑道:“句句重要。”

    “这是搪塞的话。不过,也不怪你,话太多,你一时想不起。”

    “阿弥陀佛!你总算了解。”徐海说:“你认为哪句话最重要,你自己说。”

    ““你认为哪件事最重要?你不是很希望有儿子吗?所以——”

    “你不必说了。”徐海抢着说“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有机会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

    “机会是要自己去找的。”

    “可是,”徐海很快地接口:“也得有去找机会的功夫。我现在只能这样说,先公后私;等招抚的事谈妥了,心情宽闲了,没有再重要的事,我才会把这件事看得重要。”

    这番答复,相当坦诚,王翠翘满意地点点头。

    “你在家也要自己会安排,多找些有趣的、你喜欢的事做。譬如收几个学生教琵琶,回去马上就可以着手了。”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安排。”

    “那,”徐海背转身去:“你下船吧!”

    “嗯!”王翠翘沉默着,心里翻腾得很利害。

    “你怎么还不走?”徐海问。

    “我——”王翠翘尽力控制着自己“让我再看一看你。”

    徐海转过身来,他也是尽力控制着自己,不敢流一滴眼泪。可是眼神是呆滞的,怕转动得太利害,会带出泪水来。王翠翘痴痴地望着他,看饱看足,方始说一声:“我走了!”

    到得甲板上,跟毛海峰又有几句道别及拜托的话;而徐海居然不曾出现,王翠翘有些失望,但亦隐隐觉得安慰。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何感觉?

    毛海峰久在海上,对这些感离伤别的事,看得极淡;他关心的是航行的顺利,看看天色,一面催客人下船,一面大声呼喝着,指挥水手准备解缆拔锚。这等于下了逐客令,罗龙文领头,阿狗殿后,夹护着王翠翘下了小舢板,向岸上驶去。

    这时,徐海却又出现了,彼此遥遥挥手,却看不见脸色,王翠翘只知道自己的视线模糊了。

    上岸是一起沙滩,一乘轿子一辆车就停在不远之处,王翠翘却还恋恋不舍,回身遥望正在张帆的船。罗龙文劝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翠翘,你请上轿吧!回到嘉兴,还有好些事要安排呢?”

    这句话在阿狗面前,露了马脚:“什么事?”他问王翠翘。这正好给了王翠翘一个机会“罗师爷,”她说:“你请先上车,我跟我兄弟谈谈。”

    罗龙文心知她跟阿狗要谈的是什么?反正,徐海已经走了,而事情也是终究瞒不住的,就让她把真相告诉阿狗,亦自不妨,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何不回嘉兴去细谈?”

    “不!王翠翘说:“我一面看看海。”

    不是看海是看船,船上有徐海;虽然视而不见,毕意慰情胜无。怜她一起痴情,罗龙文不忍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回车中去等待。

    “兄弟,”王翠翘向南面一指:“到那上面去坐坐。”

    南面约莫二十丈开外,有一块七八丈高的大崖石,上丰下锐,可以驻足眺望“那地方倒不错。”阿狗说:“就不知有上去的路没有?”

    “去看看。”

    到得近处一看,勉强可以攀缘而上。阿狗急于想打奇疑团,而沙滩上除却这块孤崖别无其他,因而只好很费力地将她扶了上去。

    上面很平稳,两人盘腿而坐,相顾默然,一个是静等着听;一个是要将思绪整理一遍,看从哪里说起。

    “兄弟,我做了一件事,是迫不得已,你可别骂我下贱。”

    王翠翘平静地说:“我有我的法子,一定对得起明山就是。”

    “翠翘姐,”阿狗不耐烦地:“你到底说什么?我莫名气妙。”

    “那天,赵文华把我们母女俩骗到他那里,要挟我非跟他进京不可。陆家义母很生气,两人差一点顶了起来。第一、为了明山能够顺顺利利出海,去干他安身立命的大事;第二、赵、陆两家,如果因此结怨,替陆家惹祸,我于心何安?所以迫不得已,我只好挺身出来,答应赵文华了!”

    “什么?”阿狗跳了起来:“你答应他了?”

    “是的。”

    这时正是午时潮涨,崖石下奔腾澎湃,语声为涛声所遮,听不真切,阿狗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王翠翘等潮水退去,方始回答:“我答应赵文华,等明山一出海,我就跟他进京,到相府佛楼上去司香。”

    阿狗脸都气白了“你真的相信,是替严老夫人去司香?”他努出了眼珠问。

    “我当然不相信。”王翠翘答得非常爽脆。

    “那么——”

    “兄弟,”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你连这点都不懂,我是缓兵之计。”

    听这一说,阿狗的脸色缓和了,但愤怒化为忧疑“翠翘姐,”他的声音很急:“缓兵之计以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很好的打算,一定能保持清白。不过,”她顽平地笑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让你先纳一阵子闷。”

    “好吧!我相信你的办法。”阿狗抬眼问道:“罗师爷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知道。”

    “那就不对了!”阿狗愤愤地说:“怎么不告诉我?”

    “兄弟!你可别错怪他,是我再三关照的;因为你知道了,难保明山不会知道。那一来,我的苦心,岂非白费?其实罗师爷、胡总督、胡朝奉都很替我着急,也想了好些办法。不过那些办法,有点缓不济急,不如我自己的办法好。”

    “翠翘姐,你到底是什么办法呢?”

    王翠翘不经意地向退而又涨的潮水望了一下,问说:“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我这个办法,非罗师爷帮忙不可。你大声喊一嗓子,把他招呼过来一起听,省得我说两遍。”

    于是,阿狗圈起双手,拢在嘴上,用足丹田之气,高声大喊:“罗师爷,罗师爷!”

    喊了有七八声,才发现罗龙文从车子里钻了出来,这时潮水渐响,喊声已不管用,阿狗只是踮起脚,拚命招手示意。

    王翠翘却在他身后有所动作,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悄悄捡一块小石子压住,然后斜着身子,看一下阿狗的背影,看一下潮水,等喷珠泻玉的一个大浪快卷到崖下时,她大喊一声:“兄弟!”

    阿狗闻声一惊,转过身来,看到王翠翘的脸色,不由得一愣,她嘴角挂着一丝当一个人报复得意时才有的笑容,而眼角却有两滴不自知其悲伤的泪珠。

    这是干什么?阿狗的疑虑刚起,一颗心蓦地里往下沉“翠翘姐!”他狂喊着扑过去“你不能!”

    扑得很快,然而还是晚了,王翠翘纵身一跃,大浪花顶端绽出一朵小浪花,阿狗急急爬起来探望,只看到波涛中沉着一块王翠翘的紫色头巾。

    潮声与哭声呜咽相和,阿狗自恨平日小事无不机警过人,脾气在这紧要关头,懵懂不觉!且哭且捶自己的头,一遍又一遍。

    “回去吧!”不知何时,罗龙文出现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这是翠翘的遗书。真正从容赴义,可敬可佩!”“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不死又如何?忍辱偷生,让你一想起你姐姐就难过?”阿狗茫然!遥望天际渺渺,叹口气说:“‘不知生,焉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