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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里浮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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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贞宁十二年十一月末。

    贞宁帝改制东缉事厂, 二十四岁的邓瑛在东林党的一片口诛笔伐当中,走上了东厂提督太监的位置。

    杨婉所写的笔记,终于翻过桐嘉惨案的篇章。

    她利用月底的几日职闲, 把自己关在房内, 认真梳理了一遍, 贞宁十二年前后的历史。

    从三司审查琉璃厂贪墨案,到邓瑛入刑部受审, 再到张展春顶罪, 被司礼监暗杀,从而引发文官集团的集体动荡。张洛在司礼监掌印何怡贤的暗示下, 为按压这场朝廷内部的文臣动乱, 残杀桐嘉书院八十余师生, 最终却反被皇帝所忌,设东缉事厂以监察北镇抚司。

    这一环一环,慢慢填补了现代研究的文献空缺,也为看似干净的十二年春夏, 染上了一层“浓墨重彩。

    杨婉收笔, 坐在灯下揉了揉发干的眼睛, 合上笔记起身走到窗边。

    那日在下雪, 但雪花很细,像粉尘一般,只在松枝上累了薄薄的一层。

    李鱼忽然从窗户下冒了一个头, “嘿!”

    杨婉吓了一大跳, 差点关了窗户。

    “你这小屁孩,要死了呀。”

    李鱼抱起一筐炭, “你小声些, 我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杨婉低头看着炭筐子, 见是品质不差的柴炭,“你又去为难陈桦了吗?宫里还没给宫人们放炭呢。”

    李鱼撇嘴。

    “你想什么呢。别地儿是都没有,司礼监能没有吗?几个秉笔都得了,这一筐是邓瑛的……不是,呸,瞧我这嘴,这一筐是咱们邓厂臣的,我亲自去惜薪司领的,但他没留,叫都给你送过来。”

    杨婉拢了拢衣裳,“我又不怕冷,给我做什么,他伤还没好全呢。”

    李鱼叹了口气,“这到是,升了秉笔就是陛下眼前的人。在不好也得挣扎着上去,我看他的伤是难养。”

    杨婉没接这话,看他冷得哆嗦,便道:

    “你要不要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杯热茶。”

    李鱼刚要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仍然站在窗下道:“我可不敢,你们尚仪局的女官,都是天上的仙女儿,你们的屋子那可是仙宫,我这贱身子,踩了你这儿的地儿,玉皇大帝那是要折我的寿的。”

    杨婉无奈道:“你在胡说什么,这也是你姐姐的屋子。”

    李鱼撇了撇嘴道:“那也没错啊,我虽是粪球,但我姐姐是仙女。”

    杨婉听完这话,忽然想起了邓瑛曾经说过的话,不由沉默。

    李鱼看她忽然不出声了,便试探着问道:“你怎么了。”

    “没怎么。”

    杨婉低头掩饰,“邓瑛还住在那儿吗?我之前听司礼监的人说,要搬挪来着。”

    李鱼点了点头,“是啊,原本说是要搬到养心殿北门那边的值房,但他说那一整处地方,日后是要拆除放吉祥缸子的,所以就还住在承运司边上呢。但你也别急啊,要说哪个秉笔祖宗没有外宅,即便他还攒不下银钱,外头那些老爷们,争着要给送呢,清苦不了多久。对了,你这几日,怎么不去看他呀。”

    杨婉转了转自己有些发酸的手腕。

    临近年关,内廷各处的祭祀典礼很多,外面的命妇们时不时地要进宫给宁妃和皇后等人拜礼,杨婉和宋云轻已经有很多日不得闲了。

    “年关了,尚仪局事忙。”

    “哦。”

    李鱼犹豫了一阵,“要说……他也是挺奇怪的,内学堂挑了两个十二三岁的阉童叫跟着他伺候,他也没让那些孩子做活儿,这会儿身子好些了,前日晴天,他还自个浆起被面儿来了。”

    杨婉笑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去帮他呀。”

    李鱼忙道:“我可不敢,我得去上值了,炭我给你留墙根下了,记得早些搬进去,沾了雪末子不好点燃。”

    说完,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走到雪地里儿去了。”

    杨婉合上窗子,去把那筐炭拖进屋子里,转身去洗手。

    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骨头,她赶紧把手缩回来,想起李鱼说邓瑛自己浆洗被面儿的事,不由抿了抿唇。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雪像细沙一样铺天盖地。

    这么冷的天,不说杖伤了,他脚腕上的那个旧伤多半也不舒服。

    杨婉想着,进去穿了一件夹绒的褙子,揣着自己的手炉子,掩门出了五所。

    她走了一趟御药房。

    彭御医告诉杨婉,自从她把邓瑛叫来看过脚伤以后,他倒是每月都会乖乖地来御药房取治脚伤的药。杨婉问道:“那下月的取了么?”

    彭御医询小太监道:“留给邓瑛的药还在吗?”

    小太监忙应声,“还在,邓厂臣还没来取呢。”

    杨婉道:“那给我吧。”

    彭御医笑着点了点头,“里面多配了一样白芷,你顺便也提醒他,要比之前的药,多熬小半个时辰。”

    杨婉接过应道:“是。真的多谢御医。”

    彭御医道:“我也要多谢姑娘,跟这个病人结缘,我心里不踏实,他不是个听话的病人,但是姑娘说的话,他像是都会听。”

    杨婉屈膝行了一礼,“他不是故意的,是有时候顾不上,我以后一定多说说他,不让他给您添麻烦。”

    她说完这句话,室内的内侍和医官都笑了。

    药香熏面,格外温暖。

    杨婉发觉,当邓瑛得以短暂修养的时候,她自己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了,甚至想过过日子,陪着他看看书,弄点吃的,顺便收拾收拾家里,洗洗衣服。

    以前她忙得一刻也停不下来,认为活着还有一口气,爬都要爬到研究室和图书馆去,吃的东西也无所谓,饿不死就行,穿什么也不想,冻不死就行。今日她忽然想找面镜子照照,这抱着药一路走过去,她的头发吹乱了没,簪子吹偏了没。

    **

    等她抱着草药走到护城河边的时候,雪渐渐地停了。

    午时的阳气稍稍聚拢,太阳竟然在刻挣扎出了半个脑袋。

    邓瑛的房门是开着的,杨婉走到门口,见他半跪在地上,整理书箱里的书。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方便养伤,他穿得并不是很厚。宽袖袍被一根棉绳绑着,大半截手臂都露在外面。

    他不知道杨婉来了,随口轻轻地念着书里的文字,一面将它们分门别类。

    杨婉眼见书堆偏了,忍不住道:

    “欸?小心点,桌上的书要掉下来了。”

    邓瑛闻声手一撇,桌上才累好的书竟全部被他扫到了地上。

    杨婉见此无奈地笑了一声,忙放下手里的药,走过去帮他捡。

    “对不起我忘了敲门了。”

    邓瑛挡住她的手道:“你起来坐,我来捡。”

    杨婉没听他的话,反而道:“不要和我争,我是尚仪局调(和谐)教出来的,别的我都不如你,干这种事儿我比你在行。”

    她说完,迅速分类散乱的书。

    “你这儿怎么多了这么多书啊。”

    邓瑛蹲在一旁帮她道:“你是觉得我没有必要收着它们,是不是。”

    “不是。”

    杨婉一面分捡,一面道:“你以前的居室里,应该也有很多书。”

    她说完,抱起规整好的一摞走到书架边,仔细地列上去。

    “你十四岁进士及第,多了不起啊,你小的时候读书,一定把自己逼得很厉害吧。”

    “嗯。”

    邓瑛仍然蹲在地上,抬头望着杨婉的背影,“小的时候时觉得读了书就可以经国治世。”

    杨婉仰头确认自己罗好的书脊,随口道:“不论什么时候,这句话都对。”

    她说完转过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打开放在桌上的药包,“我去帮你把下月的药取回来了,彭御医说,他添了一味白芷,要多熬半个时辰。

    邓瑛站起身,走到桌旁,“好。只是你不用这样,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自己也能去取。”

    杨婉笑了笑,“我今日是顺便帮你取的,我过来找你,是要做别的事。”

    “什么?”

    杨婉退了一步在桌边坐下,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挽起袖子,“李鱼说你一个人在收拾屋子,让我过来帮你。”

    邓瑛一愣,“不要听他说。”

    杨婉仰头笑道:“他回来你可别问他,他现在怕你。”

    她说着掩唇笑了一声,邓瑛却有些无措。

    “那……你呢。”

    杨婉摇了摇头,“我说笑的,你这样生活着,不就是不想我们怕你。”

    邓瑛沉默了一会儿,撩袍坐到杨婉身旁欲言又止。

    杨婉轻声问道:“你说嘛,你不说我又猜不到。”

    邓瑛抬起头,“我在受伤的时候,纵容自己冒犯过你,所以……无论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杨婉心头一软,“我知道,你坐这个位置,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我们,但是你也得让自己日子过得好些呀。你现在是司礼监秉笔,也是厂臣,我们尚仪局的大人见了你,也是要行礼的,就别说我了。你如今对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折我的寿呀。”

    邓瑛摇了摇头,“我对杨大人发过的那个誓,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有的时候,我也害怕我真的会应誓。所以杨婉,在你面前,我赎一些是一些。我说过,我别的都承受不起,只能要你的怜悯。”

    杨婉沉默了一阵,看着他平放在桌上的手臂道,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邓瑛。”

    “嗯。”

    “你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罪的人来活,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一些。”

    她切中了要害,又不敢过深地延申,再往下说,她怕自己会刺伤邓瑛。

    邓瑛错愕过后,却慢慢地点了点头,垂下眼道:“对你是。”

    他说完避开了杨婉的目光,“如果不这样,我不敢见你,也不能面对杨大人。”

    “好。”

    杨婉含笑望着他“那你以后,听我的话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