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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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的时候我都在想,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离开再回来。我们走很远的路,到最后才发现只是绕了个很大的圈子。

    我们在绕了个很大的圈子后才明白,原来所有的爱和恨都是种在自己心上的,无谓对或错。只是有些人能回头,有些人不能罢了。

    [客人]

    我是被丫鬟的敲门声惊醒的。

    丫鬟怯生生地站在门外说话:少爷,府上来了客人,夫人叫你去大厅相陪。

    我看看天色,夜还深,便有些生气,不知道是谁这么没礼貌,深夜来坏我好梦。生气归生气,我还是洗漱起身。

    我家已经很久没有客人了。不,应该说从我记事那天起家里就没有过客人,除了空明。空明是觉隐寺的和尚,每个月初一都会来给母亲讲禅。有时候我也会去听,却并不往心里去,我只是在边上坐着,看着空名略带忧郁的眼睛和洁白的僧衣想自己的心事。

    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心事,我只是想离开。我从未离开过这个江南小镇一步,母亲总是说,江湖太乱,人心险恶。她越是不允许我离开我就越想出去。可我和她相依为命十八年,这叫我无法抛下她,一个人去看外面的大好世界。

    想着想着已经到了大厅门口,我听到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我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的生气,连忙推门进去。椅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灰色的衣衫上染了血迹。母亲站在他对面,眼角眉梢俱是怒意,见我进来她才稍微平静了下情绪说,小刀,来,见过你的父亲。

    我一惊。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没见过父亲,也没人提起过他。我以为他已经死去很久了,谁知道竟是这位深夜来客。我冲他微微一笑,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下。我没多说话,只是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皱纹,与母亲的绝代风华相比,他显得有些苍老。

    父亲身子稍微耸动了一下,大概是想过来仔细看看我,可不知怎么又忍住了。他叹了口气,整个人看起来就更显得苍老了。他说,小刀,我要带你离开,你可愿意?

    我看着母亲,她面无表情。我摇头说不愿意。

    我起身走到母亲身前去抱她,她伏在我肩膀上,坚硬的表情慢慢柔软下来。我正准备吩咐下人送客,母亲却在我耳边低声说:小刀,跟他去吧,记得带上你的刀。

    我还没来得及品尝这句话的意思,父亲已经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说,三娘,你终于肯让我带小刀走了?他过来想抱母亲,母亲却冷冷地躲过了。她低下头来整理我的衣衫,帮我拍打衣角的灰尘。她说:小刀,去收拾你的东西,今晚就跟你父亲走吧。你不是早就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吗?母亲说话的神色带了冷漠,叫我不敢再抱她。她总是这样的喜怒无常,这些年来,我已习惯。

    我没再多说话,去收拾东西跟这个我要叫做父亲的陌生男人离开。母亲已经回房睡了,她没有送我,十八年来,她对我时而亲切时而冷漠,现在她什么都没告诉我就赶我离开,跟着眼前的男人,奔向那些未知。

    [敌人]

    这是父亲的将军府。纵使权倾天下,也换不得他一日欢颜。

    他给我看他不久前收到的战书,洁白的纸上用鲜血写了简单的一句话:我要杀光你身边所有的女人。下面没有署名,只有这触目惊心的十二个字,无比诡异。父亲说他不知道仇人是谁。

    刚到将军府的时候父亲带我见过他的侍妾,富贵人家,三妻四妾本就是很平常的事情。父亲一个一个介绍,这是二娘,这是四娘,这是五娘。三个女子看我的时候神情冷淡,只是微微点头,算是招呼。我隐约感受到她们对我充满敌意。

    父亲带我去下人为我准备好的房间。他眼角的皱纹越来越多,叫我有些难过。父亲说:我接到战书的当天晚上刺客就闯入府来,当着我的面连杀十一人。那些女子曾与我同床共枕多年,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死去。没有人能挡的住刺客三剑,等侍卫们带大队人马赶到时刺客已经远去。我的衣衫染了自己女人的血,我无能为力,只好连夜去找三娘。

    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允许我离开,并且一再叮嘱我要带上自己的刀。她终究还是对眼前的男人余情未了。

    刺客一直没再出现。

    可我能感受到整个将军府都把我当作敌人。尤其是父亲的三个侍妾。她们看我的眼光带了恨意和不屑,她们甚至故意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干脆把自己整日整日关在房里,我的刀陪伴着我。无聊的时候我总是在想父亲和母亲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他们当初为什么要分开?

    父亲偶尔会找我去陪他喝酒,喝多的时候他会跟我讲许多话,可他从来不说他和母亲的故事。有时候他回问:小刀,你是不是恨我?你从未叫过我父亲,你可知道我死之后这所有的家常都将是你的?

    我微微笑着,并不说话。荣华富贵于我来说只是过眼云烟罢了。若不是母亲的吩咐,我又怎会像奴才一样守侯着偌大的府邸?父亲一直在说话,说到激动处便用手绢捂着嘴巴咳嗽,咳完了我才发现手绢上竟全都是血。我摁住父亲正要倒酒的手,示意他不要再喝了。父亲冲我笑了一下,我也是一个月前才知道自己身患重病的。御医都说我活不长了,所以我也就懒得再去节制什么了。行乐须及时,饮酒当尽欢。父亲轻声吟着,头一低,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吩咐下人把父亲扶进房,自己也欲回房去睡。谁知道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二娘。她喊住正想从她身边过去的我:小刀,你母亲没教你什么是礼貌吗?见了二娘也不知道问安。我低头不语,二娘继续说话:别以为他只有你一个儿子便是带你回来享福,他只是把你当工具罢了,他想用的只是你的刀。

    我无意理会她,加快脚步刚想离开,突然听到空气中传来惊呼声。

    我急忙赶过去,四娘和五娘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我看见刺客的身影,我的刀快速地挥出,正好对上他的剑。刀剑相撞后我看到刺客的眼睛,那双眼睛竟叫我觉得亲切和熟悉。趁我短暂地犹豫的间隙,刺客已经飞身掠上屋顶不知去向。

    人声嘈杂,侍卫们赶过来,父亲和二娘也赶了过来。父亲望着地上的尸体没说话,只是眉头锁的更紧了。

    [旧人]

    我一个人回房,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父亲过来找我。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父亲沉声问我,你和刺客动过手了吗?为什么不把他拿下?

    我有些好奇,反问他,你怎么知道刺客一定会输给我?

    三娘的刀法昔日已是江湖第一,连他师兄都挡不过她百招。她教出来的儿子又会差到哪里去呢?说起母亲,父亲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当初若不是我做下错事,三娘又怎会离开我?三娘若在,我又怎会这般任人宰割?

    父亲叹了口气,第一次跟我讲起他和母亲的故事。

    他在遇见母亲之前已有一妻一妾,可却偏偏又对母亲一见钟情,于是百般追求。母亲虽然喜欢眼前的男子,却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同一份感情,何况她自视清高,自是不屑嫁入富贵人家去参与妻妾间的勾心斗角,便对父亲一再拒绝。但父亲赌咒发誓保证不会再娶第四人,再加上母亲的确也是对他动了情,最后还是嫁给了他。成亲后两个人夫唱妇随,无比恩爱。半年后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自是惹来另外两人的妒忌,但她的心思都放在了父亲身上,懒得去跟别人计较,日子倒也过的甜蜜。

    父亲再叹了口气才接着说下去,语气里充满了懊恼和后悔。

    后来皇上下令叫我去西征,因为三娘有身孕,便没敢带她同去。就是在那次西征凯旋的途中,我遇见了三娘的师兄。也是我刚打完胜仗心里高兴,他来找我喝酒我便跟他去了。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附近的一户农家,我们从中午喝到晚上,天黑的时候我已经醉了,他先离开,说回去叫侍卫来接我。谁知道在他离开后我竟酒后乱性,闯入主人家小女儿的房间。等众侍卫赶到的时候大错已经铸成。我无奈之下只好把那女子娶回家,三娘恼我违背了誓言,连夜离开了我。纵使我下来百般忏悔,奈何她心意已绝。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抱有幻想,希望孩子生下来她看在孩子的份上会回心转意。可时间过去越久希望就越黯淡。我心灰意冷下索性继续纳妾。可是新人再多,也抵不过旧人一笑。我不允许她们为我生下一儿半女,就是想叫三娘知道,我所有的一切都是留给她和我的孩子的。

    前不久,我知道自己身染恶疾,便和众多侍妾商量要接你回来。竟遭她们一致反对。我第一次这么固执地去做一个决定,我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准备去接三娘和你,谁知道竟接到了一封莫名其妙的战书。

    父亲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他说,小刀,我违背了誓言应当受到惩罚。可其他的人是无辜的,你要答应我,一定不能放过刺客。

    我点头答应。父亲脸上才多了丝欢笑,小刀,你可以不叫我父亲,可以恨我,可我所有的财富还是要留给你。

    我沉默不语,这大把的荣华大把的富贵并不是我想要的。

    父亲再是一声叹息,然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每颤抖一下就咳一声,每咳一声便有鲜血从他嘴里流出来。我连忙过去扶住他,呼唤下人去请御医。

    可一切都太晚了,发亲在我怀里死去。他终于不用再一直叹息了。

    他死之前一直重复说,新人再多,也抵不过旧人一笑。

    我知道,母亲便是他说的旧人。

    [故人]

    父亲的葬礼是由散娘一个人操办的。我在房间里等待刺客再度现身。

    自始至终我都没叫过他一声父亲,可我知道他是深爱着母亲和我的。等杀掉那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刺客我就赶回去见母亲,告诉她父亲对她的爱。

    敲门声响起,是二娘。她端了一碗上好的参茶。她说:小刀,现在只剩下我和你相依为命了。刺客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别累垮了。我特意吩咐下人做了参汤,你吃一点吧。以前是二娘不好,因为一直妒忌你的母亲竟连你也恨了起来,我在这里向你陪不是了。

    我赶忙接过二娘手里的碗并扶她坐在椅子上。

    二娘说,趁热把汤喝了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我端起汤一口喝下,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二娘脸上涌现出一丝笑意,她说:小刀,你知道江湖上有一种毒药叫一步倒吗?中了此毒的人走一步的时间内就会倒下。

    我脸色一变,你竟对我下毒,你不怕没人保护你吗?

    二娘哈哈大笑,杀了你所有的家产就都是我的了。那个刺客远本就是我找来的,事成之后我会带着数不清的财富和他远走高飞。小刀,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母亲好了。她抢走那个男人所有的爱,我守着他的人却得不到他的心,你知道我多难过吗?我那么爱他,我付出了那么多,在他眼里却始终比不上一个负气离开的女人,我甚至连想跟他生个孩子都不被允许。我不甘心,我不要什么都得不到,到头来只是一场空。

    那个刺客是谁呢?总不能叫我死了还做个糊涂鬼吧?

    二娘忍不住又笑了,告诉你也无妨,他就是

    二娘的话并没有说下去便被利刃破空的风声给切断了,我看见白衣刺客的长剑正迅速地划向二娘的喉咙,赶忙跃起,手中刀劈在他的长剑上。

    二娘已经被眼前的突变惊呆了,手指指着刺客,说不出话来。我轻轻一笑说,故人来访,不胜荣幸。

    刺客的剑微微扬起,并不说话。

    我说,空明,不要隐藏了,我认得你的眼睛。

    刺客揭掉蒙面的白布,露出光头,果然是空明。二娘这时才回过神来,低声喝问:你竟要杀我?空明一直注视着我,并不理会她。他问:你不是已经中毒了吗?

    我趁二娘不注意把汤倒在了袖子里,只要动作快,要瞒过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是很容易的事。再说,你的战书来的蹊跷,正好赶上父亲病重的时候,而且你读将军府的地形如此熟悉,来去自如,叫我怎么不怀疑府中有内奸。对最后剩下来的人,我又怎会不防备呢?

    好。空明喝道,我一直小看了你,现在让我看看你是否能挡住我的剑吧。

    空明的长剑挥出,剑芒如烟花一样爆开,我闭上眼睛,避免给他眩目的剑芒乱了心神。手中刀划出一个优美至极的弧度迎上他的剑。刀剑相交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明的剑雨如千千万万的萤火虫,或似飞蛾扑火般往我飞拥过来,我轻喝一声,手中刀疾伸挑向他的胸膛。相差岁只是电闪般的光阴,却足以在空明的剑刺中我前先伤了他。

    空明飞速退去,他的胸口已被刀锋划过,流出鲜血。

    众侍卫闻声赶来,我喝令他们守在屋外。我怕人太多空明反而容易趁乱逃走。

    空明垂下他的剑轻笑道:痛快呀痛快。师妹有子如此,怎能不叫人欣慰。

    我一惊,空明竟是母亲的师兄。

    空明眼神里的敌意忽然敛去,声音也变得平和下来,小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仇人]

    我还记得那年我才十三岁,师傅回山的时候领着一个小姑娘,他叫我过去对我说,她以后就是你的师妹了,你要好好照顾她。从那以后我们两个人一起习文练武。那段光阴真是叫人怀念啊。

    一直到师傅死后我和师妹才下山。我本想等自己闯出一番名号再去找师妹告诉她这些年来我一直喜欢着她。可谁知道造化弄人,师妹在下山不久竟嫁给了威武大将军。我一怒之下连夜赶到将军府想寻他晦气,却被师妹给拦住了。一言不合我们竟动起手来。那时我已是名满天下,可百招之内竟败给了天资惊人的师妹,自取其辱。

    可我从不恨师妹,我只是一味怪威武将军横刀夺爱,一心想找机会算计他。我知道他曾对师妹发誓说永不再娶第四人,便在他西征归来的途中假装知错忏悔,邀他去喝酒。因为师妹的原因他并没多提防我便跟我去了。地方是我悬的,我把他灌醉并在最后一碗酒里下了催情药。我先离开,看着他闯入那女子的房间才回去通知侍卫去接他。我如愿以偿,师妹离开了他。

    我向师妹表白却还是被拒绝,我知道她的心里始终容不得别人。心灰意冷下出家做了和尚,改叫空明。我每个月的初一都去给师妹讲禅,因为她喜欢听。

    可不管我怎么清修心里却始终有跟刺在扎我。那些恨在我身体里生根,越来越浓烈。十八年后我终于忍不住又来找威武将军,我只是想问问他何德何能竟得到师妹的心。谁知道正好遇见二娘。我在刚下山的时候曾和她有一面之缘,她想利用我侵占家产,而我也刚好利用她来报复威武将军,他夺了我爱的人,我不会叫他好受。

    空明说到这里歇了一下,我不想让师妹知道这一切,所有要杀二娘和你灭口。小刀,我多年苦修却始终看不破情之一关。我的仇人不是你父亲,而是自己的心。小刀,我希望我死后你帮我保守秘密,不要叫师妹知道我曾做过这么多错事。

    空明说到这里手中剑锋一转插进自己胸口。我看见鲜血喷出,在他洁白的衣服上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心里无比的悲伤。

    二娘还在旁边,她看着我,眼睛里布满恐慌。我冲她微笑,你看,这数不清的财富都是你的了。

    我大步出门,离家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

    是谁说过,江湖太乱,人心险恶。

    [归人]

    推门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大厅发呆,月光大片大片的洒进来,洒在母亲干净的衣衫上,我发现她竟在哭。

    她见我进门才平静了下神色,问我,怎么样,事情办完了吗?

    我点头,轻声问母亲,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他呢?你有没想过你和他之间只是一场误会?

    母亲回过头来冲我一笑,离开他所有的记忆便属于我一个人了。

    我摇摇头,还是不明白。

    我转身回自己的房间,出门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母亲说,空明叫我告诉你,他以后不会来给你讲禅了,因为他已经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