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长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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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城镇深藏在大山里的村庄不可能不出一两个“名人”不会不制造一些故事。地处三县交界处的北山村，就出了一个“乡长”在他的身上就有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1、乡长诞生记
北山村有爱给人起外号的传统，生产队的那些年头更是流行。男人们聚在地里劳动，说说笑笑，骂骂咧咧，不经意间就把一个生动形象的外号套到了某一个人身上。从此，某人的正名基本就没什么用了，取而代之的自然是外号。
山里人起的外号大都不太好听，其特点是直观、粗俗，有的还透出几分刻薄。第三生产小队队员的外号有“门板”、“没齿”、“矮粿”、“尿勺”、“长白”、“发颠”、“半夜鬼”没一个好听的。但对照其人，不是形象很像，就是神态很像，有的还形神兼备。绝了。
“乡长”是余节利的外号。余节利何许人也？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单身汉，又穷又懒，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而且还有点傻厉害。不论是形象也好，神像也罢，余节利与堂堂的一乡之长根本一点边都搭不上。这么体面优雅的外号怎么会被这样一个人所占据，着实让不少人摸不着脑袋。
余节利唯一的财产就是在一座土房子里祖上传下来供他抬头落脚的两间破屋：后厅的一个小灶间和楼上的一间卧室。灶间雨天常漏水。卧室没有窗户，只有当面向楼道的门开了，才有一丝微弱的光线，很勉强地照见房内部分物件的轮廓。这间不足10平米的暗室，除了作为主人卧室外，还超负荷地兼作仓房，堆放着口粮，瓮、钵，瓶瓶罐罐等杂物。当然，床铺底下还有一个陶制的夜壶。这是必须的。这间卧室的隔壁是“矮粿”的卧室。“矮粿”是王尚培的外号。人长得比武大（武大郎简称）还矮。两间卧室中间只隔一面板壁。就像年老松动的牙齿一样，因年代久远，板壁缝隙越来越大。都说矮人计多，你瞧矮粿那两粒精骨碌的眼珠，看上去比十五贯里的娄阿鼠还要刁几分。这让余节利对他很不放心。余节利在板壁的每一条缝隙中都塞满了旧报纸，生怕“钱财”外露，还有隔壁的不怀好意。
长期的单身生活，使余节利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迟睡迟起。其实他晚上进入房间的时间并不算迟。农村人睡得早，天还没有擦黑，有的都上床做梦了。余节利没地方去，再说，到人家家里去闲聊，人家也并不欢迎他，弄不好还会拿他取乐。所以，他每天晚上吃完饭到大门口站一会儿，或者逛到村里“新闻传播中心”——廊亭，远远地站在外围，听一会儿村人议论的新鲜事，或者干脆什么地方都不去，独自坐在自家灶前的条凳上自言自语地说一阵子话，然后就趿着拖鞋“踢踏，踢踏”高一声低一声地上楼进屋。他进屋是一回事，真正睡觉却又是另一回事。因为他进屋后还有许多动作，弄出各种声响。
这天，劳累一天的矮粿，腰酸背疼，早早就上了床。余节利晚饭后，在门前溪旁照例站那么一袋烟工夫，便觉无聊，也上楼回房间了。矮粿上床后，感到奇怪：隔壁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在正常情况下，余节利进屋后没多久，就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一会儿“咪噢——咪噢——”冒充猫叫，企图吓跑正在屋角偷嚼谷物的老鼠；一会儿，哼起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调。小调还没哼两句，忽而又转为自言自语起来，或对在别人看来是鸡毛蒜皮在他看来是天大的某件事情而自问自答，或对白天作弄过他的人包括疑似欺侮他的人进行报复性地谩骂。由于隔音实在不好，无论是变来变去的怪叫声、没头没脑的曲调声，还是断断续续的自呓声、高一句低一句的谩骂声，或者是期间所穿插着悉悉索索的摸索声，乃至滴滴答答液体射进闷壶里的那种声音，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但矮粿早已习惯了。这并不影响他的情绪与睡眠。就像归航水兵在家突然听不到涛声难以入眠道理一样，若听不到隔壁的噪音，矮粿反而睡不好。有一回，矮粿去做客，夜宿他乡，因为周围过于安静，他就很不习惯，辗转反侧，弄得一夜未眠。今晚，隔壁静悄悄的，而且已经持续大约半个时辰。这种反常现象令矮粿不安起来。矮粿心眼并不坏。他心想他的这位可怜的邻居是不是病倒了。于是，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摸着壁板，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一条缝上。因为他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他摒住气听了一会儿，隔壁依然一片死静。他此刻忽然觉得一个男人没有老婆是多么的不幸，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决定绕到那边去看一下。“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正当他撤回耳朵的那一刻，隔壁突然爆发出一阵粗重的傻笑声，差点没把矮粿吓出心脏病来。紧接着，声音变得清晰而富有节奏。“这辈子能当上乡长就好了，这辈子能当上乡长就好了。”傻笑过后，隔壁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矮粿分不清余节利说的是梦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反正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余节利想当乡长是一个铁定的事实，尽管这事听起来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农村人朴实善良是不会有人怀疑的，但取笑逗乐也很有一套。他们总能在某个群体里找到取笑逗乐的绝佳对象。第三生产小队，单身汉余节利就是被队里紧抓不放的固有对象。因此，有关他的一言一行，大家都特别关注，而他也确实善于“配合”人们总会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挖到取乐的素材。这极大地丰富了大家的精神文化生活。不用说，余节利要当乡长这一特大新闻在队里炸开了锅，以至本来就不高的劳动生产率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这一天收工整整迟了45分钟。
第三天，余节利的名字几乎没人叫了，大家都改叫他“乡长”最先叫开始的是“六指”队长。昨天，余节利因为睡了懒觉没出工。要不，北山村有史以来首位“乡长”的诞生肯定会提前一天。
2、备年货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乡长余节利想来想去还是跑到廊亭旁边“糟姜”曹江的肉摊上赊了一斤半肥半瘦的猪肉。因为今年过年家里多了一个人，他从远方表亲那里过继了一个表侄儿当儿子。那表亲是闽北山区人，家里也穷得叮当响，这从小孩那幅机器人似的瘦弱小骨架和脸上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就不难看出。小孩十二三岁，是个男孩，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对食物的渴望十分强烈。农村的小孩特别盼望过年，这个从闽北山里被大人送到闽东山里的穷孩子更是巴望着在他的新家能吃上好吃的东西，以至临近过年这几天，连续几个晚上在梦中狼吞虎咽鸡鸭鱼之类，醒来发现枕头、草席上老是湿漉漉的，沾满口水。
“糟姜糟姜，五世其昌。”乡长一边反复念叨着曹江的好，一边拎着猪肉兴冲冲地回家。跨进厨房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本来昏暗的厨房更加乌黑了。乡长把肉进行了分割，肥的部分割下来开始熬油。小毛，就是他的养子，从外边打野仗回来，听见厨房有声响，就往里猛冲。一股香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那种特殊的飘香多么诱人。他充满着期待。于是，他主动提出：“爸，我帮你烧火。”父亲说：“好”心想，这孩子还挺懂事理，没来几天就主动提出做事情。
乡长熬完油，把油渣捞起来，用一只小碟子装好并放在灶额上。这个位置离小毛相当近。借着灶里吐出的火光，小毛向灶额瞥了一眼。他很想把手伸过去捏一粒油渣放在嘴里，但不敢，他有点胆怯，因为这不是在闽北自己亲生父母的家里。来前母亲有交代，要听话守规矩。虽然他不是完全能理解规矩的含义，但他猜想就是不要乱来。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是使劲地咽下了一口长长的口水。小毛的注意力都在锅里。他看到父亲接着利用油锅开始炒起黄豆来。滚圆的豆粒在锅铲的搅拌下发出“叽哩扎啦”的声音。也许是过年气氛的渲染，也许是对食物的过度渴望，总之，对于小毛来说，炒豆声实在奇妙无比，是那么的悦耳动听，以至他分了神，忘记往灶里添柴片。火差一点都灭了。
豆炒好了，照样被铲进另一只小搪瓷盘里。父亲停止了灶前摸索，对小毛说：“毛毛，爸爸将这两盘东西存在楼上的房间里，等明天过大年吃。”小毛很是失落。但这个机灵的小男孩突然向他的父亲提出了一个要求：“爸爸，我们一个人端一盘吧！”父亲并没有表示反对。“孩子确实很懂事。”他心里甜滋滋的。其实，这个人小鬼精的孩子是不放心他的养父一个人干这活，万一他躲在楼上偷吃怎么办？这方面小毛在老家就吃过同龄人的亏。他的年龄和智力还没有办法判断，大人在这方面是否比小孩会做得更好。
从后厅厨房到楼上卧室，要经过大厅，走一条通道，然后是又长又陡的木楼梯，走完楼梯还要过一小段楼道，才到达目的地。小毛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出厨房没几步，在夜色的掩护下，走在前面左手端油渣碟子的父亲开始用右手抓着油渣一粒接一粒往嘴里抛。这个举动逃不出处在高度戒备状态的后面那双犀利的大眼睛。上行下效，不管三七二十一，小毛也抓起盘中的炒豆一粒粒往嘴里送。当然，父亲是不可能发现的，因为他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在自己此时的享受中。而小毛见父亲一路上丝毫没有停止抛油渣的迹象，于是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上完楼梯后，索性张大嘴巴将剩下的十几粒炒豆全部倒进去。当然，咀嚼时，他还是很小心地放慢了速度，尽量压低声响以防不测。
卧室到了。屋内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这并不要紧。在这里摸索了几十年的卧屋主人，对屋里的一切摆设再熟悉不过。他可以在不需要任何照明设备帮助的情况下自由出入，随便取放东西，而且不会出什么差错。
“嗒！”一声，乡长把自己手中的碟子准确无误地搁到了架在床尾两个瓮上面的木板上。“毛毛，来，把盘子递给我，我来放。”“我会放。”小毛怯怯地回应了一句。到了这个时刻，这个小孩心里到底虚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向前摸去，冷不防被地上的夹鼠器绊了一脚“扑通”一声摔倒了。接着，只听见“咣铛、铛、铛、铛”搪瓷制品在木质地板跳跃发出了一连串特有的清音。
“奇怪，怎么没听到豆子撒在地板的声音？”满心狐疑的乡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火柴盒，擦亮了一根。小毛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他父亲面前。火柴光在暗室里显得格外通红、明亮。父亲的眼睛盯着地上那只晃荡一阵此刻已经安静地停在一个床脚下的空盘子。孩子低着头，眼睛盯着木板上同样空空如也的瓷碟子。父子俩目光对视了一下，面面相觑。
次日，乡长牙龈肿痛得厉害，一阵阵“哎唷，哎唷”的巨大呻吟声从他的睡房里传出来
3、禁忌
还没有到下午5点钟“噼哩叭啦，噼哩叭啦”鞭炮声一阵骤似一阵。到处都是锅碗瓢盆的声音。廊下的厨房里冒出一股股蒸气，形成白雾。廊头的石臼旁，男人们交替着抡起木锤起劲地舂糍粑。小孩子们则不停地在前厅后厅，楼上楼下追逐嬉闹着。大厅正面的香案上，香烟缭绕。香案下方的供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供品，都是这座大房子里各家各户按着祖先的口味精选出的菜肴，其中也有几杯红酒。乡长余节利看到这幅年景，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转身往楼上方向冲去。他想去拿面干，好祭祀一下祖先，然后，再煮一下，作为父子过大年的年夜饭。
乡长走过通道，就要上楼梯了。他“噔、噔、噔、噔”埋着头快步上楼。这时，他突然发现楼上有动静。听声音好像是柳花。没错，是柳花。柳花是他一个堂侄儿媳妇，身材滚圆滚圆，人大大咧咧的。她站在楼梯顶头不知道忙乎什么。乡长立刻转身往下俯冲。他担心柳花下楼与自己碰面，自己在下，柳花在上，就等于自己从晒有妇女裤的竹竿下穿过，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去沾秽气？特别是在这大年三十，沾上了污秽，那来年肯定不是更穷就是患病，更别指望娶上老婆了。虽然收养了儿子，虽然五十开外了，但乡长从来没有放弃娶老婆的坚定信念。
乡长别无选择。他只好明智地往后撤，撤到楼梯底部，让女人从上面先下来。
“柳花你下来了没有？”乡长急了。
“噢，是利叔公啊，快了快了。”柳花按儿子的辈分称呼乡长，以示尊敬。
柳花又磨蹭了一阵，终于大摇大摆地下楼了。经过乡长身边时，也不收点身。乡长则早就将身板使劲地往土墙上贴。他生怕柳花的花裤触及到他身上。柳花瞧见她的这位长辈那付怪模样，心里一阵窃笑。
在北山村，虽然都解放一二十年，大集体、大生产搞得热火朝天，上头都号召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但千百年遗留下来的旧思想老观念村人还依然不肯扔掉。就说晾晒衣服吧，男人的衣服可以随便晾晒。女人的衣服就不能晾晒在显眼的地方，禁忌挂在高处。若有人从挂有女人裤子之类的竹竿经过，那可是犯了忌，沾了秽气，注定迟早要倒霉。传说，古时候有一个大姑娘，几次说婚，父母都不同意。姑娘的年龄越来越大，很是着急。一天，她把自己洗完的衣服高高地挂在院中屋檐上晒。父母发现了非常生气，责备她乱挂，有失体统。于是，她把晒衣服的竹竿转了一个角度。父母说这样也不行。姑娘于是生气了：“架那边不行，架这边也不行，不知叫我架到哪里去？”“架”与“嫁”同音，姑娘显然是责怪父母过于干涉自己的婚姻。
言归正传。乡长把几团干巴巴的面干，用碗盛好后，就直接挤放在供桌上了。他省去把面干拿到锅里捞一下的环节，他怕时间来不及，就只好请祖宗将就一下。他也没有点香，反正香炉上已经插满了香，有的都快要燃完了。按照规矩，一般是这样：供品放上去后，就开始点香，等香燃尽了，说明祖宗用餐完毕，才可以撤。乡长省去了香火钱，借助于别人的香火，象征性地摆一会儿。他看见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撤了，便向小毛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把面干也撤回家。他暗暗地想，要是亲自去撤，祖宗恐怕会怪罪自己的。让小毛去撤，就是祖先没有吃完，也不至于生一个嘴上没毛的孩子的气，何况这个孩子已经算是自家人。
乡长点上煤油灯开始煮面。小毛照样帮助烧火。面条有猪油炒，还有熬完油剩下的肉也加了一点进去，并且还浇上一小勺蛏酱。父子俩吃起来还是蛮香的。特别是小毛，一手抱碗，一手握筷，从开筷到拨出碗底最后一截面条，埋在碗里的头始终未曾抬起过。
“糟姜糟姜，五世其昌。”乡长自言自语道。他着实从内心感激糟姜赊给他这块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山村的溪水真清啊！全村人都喝溪里的水。古老的传统习俗就像那潺潺流水一样源远流长。北山村还有个风俗，就是正月初一凌晨抢着到溪里挑水。说是越早挑到水喝来年就越吉利。就像现在城里人，大年初一零点抢放鞭炮道理一个样。
为了抢到第一桶水，乡长大年夜不睡觉。他像一个忠实的守夜人，端坐在灶前。
夜色越来越浓。乡长为了排解孤独，对着昏黄的孤灯，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自个说起话来。传统文化的力量真神奇，节日让人文明了起来。乡长的自言自语居然没带一个脏字。他是个十分受忌讳约束的人。过年了，不能讲粗话、骂脏话，更不能出口不吉利的话。但是他又偏偏是一个在节骨眼上很容易出差错的人，这也是成为人们爱取乐他的主因。
夜更深了，乡长的眼皮很不争气，老是想合起来。没办法，他招架不住打起了瞌睡。临近午夜，迷迷糊糊中，乡长隐约听到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他打了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随即一把抓住身边的扁担，勾住事先摆放在脚前的两只木桶，大步向门外冲去。他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把来年大吉大利挑走。可是，我们的乡长运气真的很不好。就在他路过大厅时，忽然从大门口吹进一股冷风，倾刻把香案上的烛火给吹灭了。他眼前一片漆黑，顿时失去了方向感。偏偏地上横躺着一支圆溜溜的扫把柄又被他踩中。“哎呀！”猝不及防的乡长脚一滑应声倒了下去。他脱口骂道：“要去死啊，谁把什么骨头扔在地上！”当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时，为时已晚。在大年初一“死”字是绝对不能出口的。我们的乡长瘫坐在地上，满心悲凉
远离城镇深藏在大山里的村庄不可能不出一两个“名人”不会不制造一些故事。地处三县交界处的北山村，就出了一个“乡长”在他的身上就有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1、乡长诞生记
北山村有爱给人起外号的传统，生产队的那些年头更是流行。男人们聚在地里劳动，说说笑笑，骂骂咧咧，不经意间就把一个生动形象的外号套到了某一个人身上。从此，某人的正名基本就没什么用了，取而代之的自然是外号。
山里人起的外号大都不太好听，其特点是直观、粗俗，有的还透出几分刻薄。第三生产小队队员的外号有“门板”、“没齿”、“矮粿”、“尿勺”、“长白”、“发颠”、“半夜鬼”没一个好听的。但对照其人，不是形象很像，就是神态很像，有的还形神兼备。绝了。
“乡长”是余节利的外号。余节利何许人也？一个年近半百的老单身汉，又穷又懒，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而且还有点傻厉害。不论是形象也好，神像也罢，余节利与堂堂的一乡之长根本一点边都搭不上。这么体面优雅的外号怎么会被这样一个人所占据，着实让不少人摸不着脑袋。
余节利唯一的财产就是在一座土房子里祖上传下来供他抬头落脚的两间破屋：后厅的一个小灶间和楼上的一间卧室。灶间雨天常漏水。卧室没有窗户，只有当面向楼道的门开了，才有一丝微弱的光线，很勉强地照见房内部分物件的轮廓。这间不足10平米的暗室，除了作为主人卧室外，还超负荷地兼作仓房，堆放着口粮，瓮、钵，瓶瓶罐罐等杂物。当然，床铺底下还有一个陶制的夜壶。这是必须的。这间卧室的隔壁是“矮粿”的卧室。“矮粿”是王尚培的外号。人长得比武大（武大郎简称）还矮。两间卧室中间只隔一面板壁。就像年老松动的牙齿一样，因年代久远，板壁缝隙越来越大。都说矮人计多，你瞧矮粿那两粒精骨碌的眼珠，看上去比十五贯里的娄阿鼠还要刁几分。这让余节利对他很不放心。余节利在板壁的每一条缝隙中都塞满了旧报纸，生怕“钱财”外露，还有隔壁的不怀好意。
长期的单身生活，使余节利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迟睡迟起。其实他晚上进入房间的时间并不算迟。农村人睡得早，天还没有擦黑，有的都上床做梦了。余节利没地方去，再说，到人家家里去闲聊，人家也并不欢迎他，弄不好还会拿他取乐。所以，他每天晚上吃完饭到大门口站一会儿，或者逛到村里“新闻传播中心”——廊亭，远远地站在外围，听一会儿村人议论的新鲜事，或者干脆什么地方都不去，独自坐在自家灶前的条凳上自言自语地说一阵子话，然后就趿着拖鞋“踢踏，踢踏”高一声低一声地上楼进屋。他进屋是一回事，真正睡觉却又是另一回事。因为他进屋后还有许多动作，弄出各种声响。
这天，劳累一天的矮粿，腰酸背疼，早早就上了床。余节利晚饭后，在门前溪旁照例站那么一袋烟工夫，便觉无聊，也上楼回房间了。矮粿上床后，感到奇怪：隔壁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在正常情况下，余节利进屋后没多久，就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一会儿“咪噢——咪噢——”冒充猫叫，企图吓跑正在屋角偷嚼谷物的老鼠；一会儿，哼起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小调。小调还没哼两句，忽而又转为自言自语起来，或对在别人看来是鸡毛蒜皮在他看来是天大的某件事情而自问自答，或对白天作弄过他的人包括疑似欺侮他的人进行报复性地谩骂。由于隔音实在不好，无论是变来变去的怪叫声、没头没脑的曲调声，还是断断续续的自呓声、高一句低一句的谩骂声，或者是期间所穿插着悉悉索索的摸索声，乃至滴滴答答液体射进闷壶里的那种声音，隔壁都听得清清楚楚。但矮粿早已习惯了。这并不影响他的情绪与睡眠。就像归航水兵在家突然听不到涛声难以入眠道理一样，若听不到隔壁的噪音，矮粿反而睡不好。有一回，矮粿去做客，夜宿他乡，因为周围过于安静，他就很不习惯，辗转反侧，弄得一夜未眠。今晚，隔壁静悄悄的，而且已经持续大约半个时辰。这种反常现象令矮粿不安起来。矮粿心眼并不坏。他心想他的这位可怜的邻居是不是病倒了。于是，便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摸着壁板，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一条缝上。因为他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耳朵不好使了。他摒住气听了一会儿，隔壁依然一片死静。他此刻忽然觉得一个男人没有老婆是多么的不幸，死了都没人知道。他决定绕到那边去看一下。“嘿嘿嘿嘿，嘿嘿嘿嘿——”正当他撤回耳朵的那一刻，隔壁突然爆发出一阵粗重的傻笑声，差点没把矮粿吓出心脏病来。紧接着，声音变得清晰而富有节奏。“这辈子能当上乡长就好了，这辈子能当上乡长就好了。”傻笑过后，隔壁一直重复着这句话。矮粿分不清余节利说的是梦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反正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余节利想当乡长是一个铁定的事实，尽管这事听起来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农村人朴实善良是不会有人怀疑的，但取笑逗乐也很有一套。他们总能在某个群体里找到取笑逗乐的绝佳对象。第三生产小队，单身汉余节利就是被队里紧抓不放的固有对象。因此，有关他的一言一行，大家都特别关注，而他也确实善于“配合”人们总会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挖到取乐的素材。这极大地丰富了大家的精神文化生活。不用说，余节利要当乡长这一特大新闻在队里炸开了锅，以至本来就不高的劳动生产率受到了极大的影响，这一天收工整整迟了45分钟。
第三天，余节利的名字几乎没人叫了，大家都改叫他“乡长”最先叫开始的是“六指”队长。昨天，余节利因为睡了懒觉没出工。要不，北山村有史以来首位“乡长”的诞生肯定会提前一天。
2、备年货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乡长余节利想来想去还是跑到廊亭旁边“糟姜”曹江的肉摊上赊了一斤半肥半瘦的猪肉。因为今年过年家里多了一个人，他从远方表亲那里过继了一个表侄儿当儿子。那表亲是闽北山区人，家里也穷得叮当响，这从小孩那幅机器人似的瘦弱小骨架和脸上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就不难看出。小孩十二三岁，是个男孩，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对食物的渴望十分强烈。农村的小孩特别盼望过年，这个从闽北山里被大人送到闽东山里的穷孩子更是巴望着在他的新家能吃上好吃的东西，以至临近过年这几天，连续几个晚上在梦中狼吞虎咽鸡鸭鱼之类，醒来发现枕头、草席上老是湿漉漉的，沾满口水。
“糟姜糟姜，五世其昌。”乡长一边反复念叨着曹江的好，一边拎着猪肉兴冲冲地回家。跨进厨房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本来昏暗的厨房更加乌黑了。乡长把肉进行了分割，肥的部分割下来开始熬油。小毛，就是他的养子，从外边打野仗回来，听见厨房有声响，就往里猛冲。一股香味直往他的鼻子里钻。那种特殊的飘香多么诱人。他充满着期待。于是，他主动提出：“爸，我帮你烧火。”父亲说：“好”心想，这孩子还挺懂事理，没来几天就主动提出做事情。
乡长熬完油，把油渣捞起来，用一只小碟子装好并放在灶额上。这个位置离小毛相当近。借着灶里吐出的火光，小毛向灶额瞥了一眼。他很想把手伸过去捏一粒油渣放在嘴里，但不敢，他有点胆怯，因为这不是在闽北自己亲生父母的家里。来前母亲有交代，要听话守规矩。虽然他不是完全能理解规矩的含义，但他猜想就是不要乱来。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是使劲地咽下了一口长长的口水。小毛的注意力都在锅里。他看到父亲接着利用油锅开始炒起黄豆来。滚圆的豆粒在锅铲的搅拌下发出“叽哩扎啦”的声音。也许是过年气氛的渲染，也许是对食物的过度渴望，总之，对于小毛来说，炒豆声实在奇妙无比，是那么的悦耳动听，以至他分了神，忘记往灶里添柴片。火差一点都灭了。
豆炒好了，照样被铲进另一只小搪瓷盘里。父亲停止了灶前摸索，对小毛说：“毛毛，爸爸将这两盘东西存在楼上的房间里，等明天过大年吃。”小毛很是失落。但这个机灵的小男孩突然向他的父亲提出了一个要求：“爸爸，我们一个人端一盘吧！”父亲并没有表示反对。“孩子确实很懂事。”他心里甜滋滋的。其实，这个人小鬼精的孩子是不放心他的养父一个人干这活，万一他躲在楼上偷吃怎么办？这方面小毛在老家就吃过同龄人的亏。他的年龄和智力还没有办法判断，大人在这方面是否比小孩会做得更好。
从后厅厨房到楼上卧室，要经过大厅，走一条通道，然后是又长又陡的木楼梯，走完楼梯还要过一小段楼道，才到达目的地。小毛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出厨房没几步，在夜色的掩护下，走在前面左手端油渣碟子的父亲开始用右手抓着油渣一粒接一粒往嘴里抛。这个举动逃不出处在高度戒备状态的后面那双犀利的大眼睛。上行下效，不管三七二十一，小毛也抓起盘中的炒豆一粒粒往嘴里送。当然，父亲是不可能发现的，因为他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在自己此时的享受中。而小毛见父亲一路上丝毫没有停止抛油渣的迹象，于是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上完楼梯后，索性张大嘴巴将剩下的十几粒炒豆全部倒进去。当然，咀嚼时，他还是很小心地放慢了速度，尽量压低声响以防不测。
卧室到了。屋内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这并不要紧。在这里摸索了几十年的卧屋主人，对屋里的一切摆设再熟悉不过。他可以在不需要任何照明设备帮助的情况下自由出入，随便取放东西，而且不会出什么差错。
“嗒！”一声，乡长把自己手中的碟子准确无误地搁到了架在床尾两个瓮上面的木板上。“毛毛，来，把盘子递给我，我来放。”“我会放。”小毛怯怯地回应了一句。到了这个时刻，这个小孩心里到底虚了起来。他慌慌张张地向前摸去，冷不防被地上的夹鼠器绊了一脚“扑通”一声摔倒了。接着，只听见“咣铛、铛、铛、铛”搪瓷制品在木质地板跳跃发出了一连串特有的清音。
“奇怪，怎么没听到豆子撒在地板的声音？”满心狐疑的乡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火柴盒，擦亮了一根。小毛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他父亲面前。火柴光在暗室里显得格外通红、明亮。父亲的眼睛盯着地上那只晃荡一阵此刻已经安静地停在一个床脚下的空盘子。孩子低着头，眼睛盯着木板上同样空空如也的瓷碟子。父子俩目光对视了一下，面面相觑。
次日，乡长牙龈肿痛得厉害，一阵阵“哎唷，哎唷”的巨大呻吟声从他的睡房里传出来
3、禁忌
还没有到下午5点钟“噼哩叭啦，噼哩叭啦”鞭炮声一阵骤似一阵。到处都是锅碗瓢盆的声音。廊下的厨房里冒出一股股蒸气，形成白雾。廊头的石臼旁，男人们交替着抡起木锤起劲地舂糍粑。小孩子们则不停地在前厅后厅，楼上楼下追逐嬉闹着。大厅正面的香案上，香烟缭绕。香案下方的供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供品，都是这座大房子里各家各户按着祖先的口味精选出的菜肴，其中也有几杯红酒。乡长余节利看到这幅年景，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转身往楼上方向冲去。他想去拿面干，好祭祀一下祖先，然后，再煮一下，作为父子过大年的年夜饭。
乡长走过通道，就要上楼梯了。他“噔、噔、噔、噔”埋着头快步上楼。这时，他突然发现楼上有动静。听声音好像是柳花。没错，是柳花。柳花是他一个堂侄儿媳妇，身材滚圆滚圆，人大大咧咧的。她站在楼梯顶头不知道忙乎什么。乡长立刻转身往下俯冲。他担心柳花下楼与自己碰面，自己在下，柳花在上，就等于自己从晒有妇女裤的竹竿下穿过，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去沾秽气？特别是在这大年三十，沾上了污秽，那来年肯定不是更穷就是患病，更别指望娶上老婆了。虽然收养了儿子，虽然五十开外了，但乡长从来没有放弃娶老婆的坚定信念。
乡长别无选择。他只好明智地往后撤，撤到楼梯底部，让女人从上面先下来。
“柳花你下来了没有？”乡长急了。
“噢，是利叔公啊，快了快了。”柳花按儿子的辈分称呼乡长，以示尊敬。
柳花又磨蹭了一阵，终于大摇大摆地下楼了。经过乡长身边时，也不收点身。乡长则早就将身板使劲地往土墙上贴。他生怕柳花的花裤触及到他身上。柳花瞧见她的这位长辈那付怪模样，心里一阵窃笑。
在北山村，虽然都解放一二十年，大集体、大生产搞得热火朝天，上头都号召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但千百年遗留下来的旧思想老观念村人还依然不肯扔掉。就说晾晒衣服吧，男人的衣服可以随便晾晒。女人的衣服就不能晾晒在显眼的地方，禁忌挂在高处。若有人从挂有女人裤子之类的竹竿经过，那可是犯了忌，沾了秽气，注定迟早要倒霉。传说，古时候有一个大姑娘，几次说婚，父母都不同意。姑娘的年龄越来越大，很是着急。一天，她把自己洗完的衣服高高地挂在院中屋檐上晒。父母发现了非常生气，责备她乱挂，有失体统。于是，她把晒衣服的竹竿转了一个角度。父母说这样也不行。姑娘于是生气了：“架那边不行，架这边也不行，不知叫我架到哪里去？”“架”与“嫁”同音，姑娘显然是责怪父母过于干涉自己的婚姻。
言归正传。乡长把几团干巴巴的面干，用碗盛好后，就直接挤放在供桌上了。他省去把面干拿到锅里捞一下的环节，他怕时间来不及，就只好请祖宗将就一下。他也没有点香，反正香炉上已经插满了香，有的都快要燃完了。按照规矩，一般是这样：供品放上去后，就开始点香，等香燃尽了，说明祖宗用餐完毕，才可以撤。乡长省去了香火钱，借助于别人的香火，象征性地摆一会儿。他看见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撤了，便向小毛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把面干也撤回家。他暗暗地想，要是亲自去撤，祖宗恐怕会怪罪自己的。让小毛去撤，就是祖先没有吃完，也不至于生一个嘴上没毛的孩子的气，何况这个孩子已经算是自家人。
乡长点上煤油灯开始煮面。小毛照样帮助烧火。面条有猪油炒，还有熬完油剩下的肉也加了一点进去，并且还浇上一小勺蛏酱。父子俩吃起来还是蛮香的。特别是小毛，一手抱碗，一手握筷，从开筷到拨出碗底最后一截面条，埋在碗里的头始终未曾抬起过。
“糟姜糟姜，五世其昌。”乡长自言自语道。他着实从内心感激糟姜赊给他这块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北山村的溪水真清啊！全村人都喝溪里的水。古老的传统习俗就像那潺潺流水一样源远流长。北山村还有个风俗，就是正月初一凌晨抢着到溪里挑水。说是越早挑到水喝来年就越吉利。就像现在城里人，大年初一零点抢放鞭炮道理一个样。
为了抢到第一桶水，乡长大年夜不睡觉。他像一个忠实的守夜人，端坐在灶前。
夜色越来越浓。乡长为了排解孤独，对着昏黄的孤灯，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自个说起话来。传统文化的力量真神奇，节日让人文明了起来。乡长的自言自语居然没带一个脏字。他是个十分受忌讳约束的人。过年了，不能讲粗话、骂脏话，更不能出口不吉利的话。但是他又偏偏是一个在节骨眼上很容易出差错的人，这也是成为人们爱取乐他的主因。
夜更深了，乡长的眼皮很不争气，老是想合起来。没办法，他招架不住打起了瞌睡。临近午夜，迷迷糊糊中，乡长隐约听到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他打了个激灵，完全清醒了过来，随即一把抓住身边的扁担，勾住事先摆放在脚前的两只木桶，大步向门外冲去。他不能让别人抢了先，把来年大吉大利挑走。可是，我们的乡长运气真的很不好。就在他路过大厅时，忽然从大门口吹进一股冷风，倾刻把香案上的烛火给吹灭了。他眼前一片漆黑，顿时失去了方向感。偏偏地上横躺着一支圆溜溜的扫把柄又被他踩中。“哎呀！”猝不及防的乡长脚一滑应声倒了下去。他脱口骂道：“要去死啊，谁把什么骨头扔在地上！”当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时，为时已晚。在大年初一“死”字是绝对不能出口的。我们的乡长瘫坐在地上，满心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