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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守岁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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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前几天,建宁王李倓再次登门道谢。

    李汲这才知道,李泌向广平王李俶进言,让他趁着皇帝心情稍微好一些了,就跪求释放李倓,说:“永王之乱,为错会陛下之心也,兄弟间因此阋墙,岂不可悲?今臣与建宁,情厚有若同胞,譬若陛下与永王,则建宁之遭禁锢,源出于臣,若久锢之,难免嫉恨,此岂陛下忍见者乎?

    “若永王能长随陛下左右,情必日厚,而不会生疏。今臣与建宁亦皆相同,愿自领罚,请释建宁,与臣并肩而共侍陛下。”

    李亨不禁拍着儿子的肩膀叹息道:“前车之鉴啊……你将来做家长,必然比朕为优。”就此下令,把建宁王放出来吧。

    李倓因此跑去拜谢李俶,李俶倒是也不居功,说:“我确实早想恳求父皇,宽恕贤弟,然而时机、言辞,皆长源先生所教也。”

    因此李倓就跑来向李泌道谢了——这事儿光明正大,不会遭忌,所以没必要如同此前一般,假模假式让李汲帮忙传话。

    李泌出言试探,想瞧瞧李倓对于失去了宫中职司,有没有怨怼之心。李倓对此说:“国家方乱,贼在洛阳、长安,而不在这定安城内——此前虽遭刺客,若无安贼叛乱,周挚岂敢起意犯阙啊?因而孤早欲交卸禁中职事,而为圣人驰驱沙场。”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笑道:“先生勿以为孤有觊觎元帅之意也。孤自知德望不及广平王兄,更不能驾驭郭、李等将,但求能将一军,为王兄前驱,先入西京,扫洒街衢,恭候圣人还驾,则上报祖、父之仇,下安黎庶百姓,于愿足矣。只是……

    “如今禁中事,圣人都交给了阉宦,孤实在不能安心啊!”

    那么,李亨的心情因何见好呢?此前李泌设谋,使郭子仪、李光弼二将率朔方军东渡,李亨对此是不大乐意的,他感觉二将一走,自己身边的军事力量重又薄弱,担心叛军趁机来攻。李俶和李泌反复劝解,说如今勤王兵马汇聚定安,又有四五万众,叛贼必不敢轻易来犯,且据报安西四镇的援军亦将抵达,臣等必保陛下无忧——李亨这才稍稍定下心来。

    所谓“安西四镇”,是指唐朝在西域设置的安西都护府下属四座军镇:龟兹﹑于阗﹑焉耆和疏勒,其卒久与吐蕃激战,也属精锐。果然其后不久,四镇派发出来勤王的兵马跨越万里关山,终于抵达定安,总数大概两万,其中四分之一是于阗胡兵。

    ——这支于阗兵本非四镇所属,而是于阗王尉迟胜听说中原动乱,天子蒙尘,乃尽起国中兵马,亲自率领着前来护驾。李亨对此,自然是喜出望外,竟迎之以藩王大礼。

    其实尉迟胜虽然是于阗国主,不过这路僻远小国,唐朝顶多将之当成一个郡来看待,其主名爵也距离真正的王侯相去甚远。尉迟胜曾在天宝年间入朝觐见,虽然受赐宗室之女为妻,所授职衔也不过右威卫将军、毘沙府都督罢了,其后升职,为银青光禄大夫——跟如今的李泌同一品阶。

    然而此番率兵来援,忠悃之心,实令满朝文武感动。李亨因此晋升尉迟胜为正二品的特进,授殿中监。

    正是闻此喜讯,自从李璘叛乱消息传来后就始终愁眉不展的李亨,才终于重新绽放出了笑容,李泌见状,认为时机已至,乃怂恿李俶进言,请求释放李倓……

    李倓得脱禁锢数日后,迎来了新的一年——也即至德二载。若依旧规,节前三天,各部门便即闭署,然后正旦日,百官齐集含元殿,向皇帝贺拜新春,赐宴后散去,再放三天假——加上贺拜日,年假总共七天。然而国事艰难之际,某些重要部门,尤其是新设的兵马元帅府,那是绝对没有放假余暇的,李泌就一直办公办到大年三十,李汲作为他的护卫,只好也跟随着劳碌。

    他并不仅仅每天护卫李泌上班,然后跟帅府回廊下消磨时光而已,李泌也时常派给他一些任务,比方说前往宫内或者城外兵营传递公文,召唤某些军将前来拜见领命,等等。就此李汲和不少将校、士卒都打过交道,日益熟络起来,即便宫中禁卫、阉宦,也多认识了不少。

    在军中时,偶有武勇之士,听闻李汲曾经悍斗且捕拿过刺客,便请求与之较量。李汲很会藏拙,什么长枪大戟、烈马强弓,他是绝不会去碰的,要比就比搏击、摔角之术,基本上百战百胜,无人是其对手,就此赢得了唐军上下的一致敬重。

    且说到了年三十的午后寅时,李俶突然间提出来:“长史劳累数月,既近新春,岂可无假啊?兵马、粮秣事泰半齐备,只待回纥军来,且河东捷报亦至,便可谋复西京,余事也不急在一两日间。长史且回宫休息吧,孤也当拜谒圣人,相伴守岁。”

    ——春节一家老小团聚,吃年夜饭,这习惯对于中国人而言,乃是传承数千年的故俗了。

    于是李泌就在李汲等人护卫下,折返宫中,然后跟李汲一同回到寄住的小院。李汲说我吩咐宦官们,整治些好酒好菜来,和阿兄一起过年吧。阿兄虽然长年茹素甚至辟谷,今晚的年夜饭,能不能陪小弟喝上一杯哪?

    李泌尚未回答,忽听有人在门外唤道:“圣人请长源先生携李致果前去觐见。”

    李汲心说怎么不叫声“长卫先生”?这程元振好不晓事。

    于是兄弟二人整顿衣冠,跟随程元振出了院子,东拐西绕,抵达正殿旁的院落。进了院门一瞧,只见各处张灯节彩,廊下鼓乐齐备,庭院正中铺着十几幅地毯,连成好大一片,上设几案。李亨正中而坐,旁边儿分别是李璬、李瑝、李玼、李俶、李倓、李适等等亲王、郡王……

    最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在座还有不少的女眷,皇帝身边儿有,诸王身边儿也有!

    李泌赶紧告罪,说:“本以为陛下召唤,有国事相商,不意闯入御宴,臣之罪也。”说着话便欲倒退出门。

    李亨赶紧抬手招呼:“长源休走。召卿来,非为国事,而是请卿与朕共享守岁之宴。”

    李泌推辞道:“此陛下家宴也,臣岂敢参与?不合君臣礼数啊。”

    李亨站起身来,李俶也急前几步,一把揽住了李泌的肩膀。李亨道:“既是家宴,论什么君臣礼数?我与长源名虽君臣,实为至交,今夜摆宴守岁,至亲之外,再邀友朋,合乎情理啊——长源勿辞,可来伴朕坐。”

    李泌连连摆手,坚不肯留。旁边儿李倓朝其父一叉手,建议道:“儿臣以为,既是家宴,不论君臣礼数,便不当公服相见了。如今陛下着赭,臣等着紫,李汲甚至还穿着绿袍,杂坐之间,长源先生又岂能不念及礼数啊?不如都去公服,做庶民打扮,那才是真正家宴,想长源先生必不辞也。”

    李亨颔首道:“还是汝精明,所言甚是有理。”摆手说就这样了,程元振你去把长源和李汲的日常袍服取来,就在偏殿更衣吧,咱们也都各自把衣服给换了。

    于是李泌、李汲便又穿回了白衣,李泌以竹冠束发,李汲则扎布幞头。等换完衣服出来一瞧,果然大家伙儿都已经易了服——女眷除外。

    诸王俱去紫袍、金冠,但也没穿白,而是或蓝或青,反正只要跟官服颜色不冲突就行啊;多数改戴幞头,也有几个换上布冠的。李亨则是一身的黄。

    ——唐朝的庶民服色,原本是黄和白,其后高宗定皇帝常服为赭黄,为怕庶民服色相犯——这年月染色技术不过关,浅黄色一不小心就能染浓了——乃禁庶民着黄。

    李亨除了赭黄后,换穿一件浅黄色缎袍,织工甚佳,染技上乘,使得色彩极其鲜艳、明快,在李汲看来,倒有点儿象是明黄色了。

    随即李亨亲自过来,把臂邀请李泌坐在侧面。李泌推辞道:“诸王见在,臣焉敢居上?”李亨不悦道:“既已易服,都是亲朋,还说什么诸王,说什么臣?”

    估计李倓获释之后,绞尽脑汁想要重得父亲的宠爱,故此再度凑趣,叉手道:“阿父是家长,自当上坐。长源先生乃我通家之好,又是阿父至交,也当上坐,好受晚辈们的贺拜。”

    李璬赶紧接口:“正是,我陇西李氏与长源先生的赵郡李氏,都是皋陶苗裔,后虽分爨,于西魏时,先人并列八柱国,情实默契,迩来二百余岁矣。陛……阿兄视先生为弟,我等待先生如兄,自当上坐。”

    李汲在后面撇嘴,心说估摸你年岁未必比李泌小吧,竟说“待之如兄”……好不要脸!

    李泌无奈,只得道一声:“臣僭越了。”李亨道:“称名可也,说什么臣?”想了一想:“我叫你长源,你唤我三郎,可好么?”

    不容李泌推却,便即拉着他的手,装模作样给介绍道:“此乃舍弟十三郎(李璬)、二十三郎(李瑝)、二十四郎(李玼)……这几个是犬子——大郎(李俶)、二郎(赵王李系)、三郎(李倓)、五郎(新城郡王李仅)……还有小孙李适。”

    介绍完男性,又介绍女性,先一指自己身边的嫔妃:“此张氏也——还不快来向长源见礼?”

    李汲还站在一旁,心说这就是张淑妃了吧?大着胆子抬眼一瞧,只见这张氏大概三十多岁年纪,眉秀眼大、鼻直唇红,确实生得美艳,只是有些过于丰满了些……唐人以丰润为美,据说那个曾经深受上皇宠爱的杨贵妃就是偏胖的女人,竟被嫉妒者骂为“肥婢”。传说张淑妃在灵武,产后三日便起身,为将士缝补衣衫,由此更得李亨的怜爱——想来若是弱柳迎风之姿,不大可能办得到吧。

    张淑妃听了李亨的吩咐,倒是很爽快地便躬身向李泌行礼了,面上不见丝毫不情愿或者委屈之色,慌得李泌赶紧起身还礼。

    然后李亨又大概介绍了一番其他女眷,基本上都是诸王正妃——唯广平王、建宁王是孤身一人——最后一指角落:“是小女宁国——勿羞涩,过来给你长源叔父见礼啊。”

    李汲心说虽云家宴,亲朋聚会,这小姑娘的闺名还是不能提啊,只好拿封号指代——定睛一瞧,果然是自己曾经见过的宁国公主,穿着朴素,一如当日在脂粉店中,只是没戴帷帽。

    宁国公主才过来向李泌见礼,就听侍立在院门口的宦官高声叫道:“贵客至!”

    李亨当即扯着李泌的手站起身来,说:“有贵客至,我主人家当亲迎才是。”话音才落,就见一条大汉迈步进院,然后急趋而前,朝着李亨纳头便拜:“见过天可汗。远臣奉召前来赴宴,深感荣幸。”

    李亨当即伸手扯起,笑着说:“你看我身上穿着什么?你如今又穿得如何?今日家宴,不论君臣,你是我家贵客,也来,伴着长源先生坐可也。”随即笑谓众人:“这便是于阗的尉迟先生了,我家有难,他千里赶来相助,众兄弟、儿郎,还不快来向尉迟先生道谢吗?”

    李汲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此人就是于阗国主尉迟胜。只见这位于阗国主,大概是预先接到命令,也穿着一件并不华贵的皮袍,头戴一顶西域式样的皮帽子,他大概四十上下年纪,鼻高眼凹,虬须满腮,一看就不似中原人士——但中国话说得虽有口音,倒还算利索。

    李亨安排众人落座,然后除宦官外,就光剩下个李汲鹤立鸡群……好在没等他感到尴尬,李亨便招手道:“李汲,你是长源之弟,也是我通家之好,且坐,且坐。”

    李适叉手道:“恳请大父,让李汲伴着孙儿坐吧。”

    李亨笑道:“也好——你须好好款待李汲,勿失主人之意。”旋即转过头去吩咐:“李汲胃口大,酒量也宏,那边的酒菜可上双份。”

    李汲心说啥意思,把我当饭桶了?

    他被李适拉扯着坐下,二人几案相邻。李适不但朝着他笑,还伸出拳头来在他胳膊上轻轻擂了一拳,满脸又见小伙伴的欢快神情——只是家长还在旁边儿,暂时不敢放肆说悄悄话而已。

    直到李亨宣布开宴,命乐队演奏起来,宫人舞蹈起来,宦官送上酒菜,还说:“今当尽欢,勿拘礼数。”甚至于自己也干脆把幞头给摘了,抛掷在一旁,席上气氛才逐渐活络起来。李适终于敢开口说话了,便问李汲:“这些时日做官,可惬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