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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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一个叫南门的小镇，连着出了几件怪事。失踪三年新近回来的林苏站在镇子中心的高杆灯下宣布，知道么？全都是我搞的。——仅是传言
1
那一天，林苏走出牢房，迎面撞过来的是白花花的太阳。太阳光不住地闪烁跳跃，交织出了千万条线。随之他就看到了几团红云，红云悬在半天，热烈地燃烧着向两边扯开去，把半边天都烧得通红。他听着红云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感觉云团仿佛断裂开了，碎成了零乱的块状物。他的目光就从半天上掉了下来，落在了一棵杉树边。杉树离路约六七米，因无人清扫，树下积了厚厚的枯叶。杉树后面是一片更广阔的树林。林苏的目光越过杉树，在树林的枝叶间便隐约地看到一个店子。这个店子只朦胧地一现，未等林苏看清是个什么样子，便消失了。回到家后，林苏反复地回忆，最后他终于弄清楚，他看到的是那个叫名雅的发廊。但林苏不明白在他走出牢房的时候，眼前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发廊。这个发廊在这小镇算是小有名气，门前经常停着各种小车。它并不是大家常说的“鸡店”在被关压之前，林苏也去过好几次。
林苏没有看到妻子朝他走过来，直待她走到眼前了，林苏才看见她那张显得略微长了点的脸。她穿一套粉色套裙，脚下的皮鞋是时新的尖头高根。站在面前，她依旧婷婷玉立。她的眉描得很细，唇廓画得清晰，因而虽然瘦了，看上去仍很性感。在她身后五十米开外，停着辆黑色帕斯特轿车。司机叉开八字腿站在车旁，右手的两根手指翘了支烟。
林苏的妻子仰起头，望着他，一对大眼停在他脸上。随后她接过林苏手上的包，手伸过来搭在他的后腰上。林苏便和妻子并行着朝小车走过去。走到车边林苏才看到路旁堆了一小垛木柴，在阳光下反着灰褐色的光。林苏不知道妻子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些木柴。妻子蹲下身从小手包里掏出个火机，啪地一声打着，木柴便慢慢地燃起来。林苏注视着妻子，胸口突然象被谁挠了一把。他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钱，更主要的是，他不知她是否出了别的什么意外，也就是她是否和别人睡了觉。柴火卷起艳红的火舌，妻子站起来退开一步，说，跨过去。火越烧越大，呼呼地翻卷起的火舌也越来越高。林苏有些犹豫。他妻子说，跨过去，跨过去就好了。林苏抬腿试了试，又往后退了退，看了妻子一眼，最后他并起双腿往前一蹦，跳过了火堆，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路面上。
车启动后沿一条毕直的沥清路行驶。两边是高大的树木，一大半路面卧在散乱的树影子里。林苏说，这是什么地方？妻子说，安县。林苏就知道这儿离他家所在的地方约有两百来里。他回头望了望，正好看到低矮的牢房中那排窄窄的小窗。
林苏在牢里呆了三十一天。在这三十一天里，他不断地被转移，这个地方是他的第五站。
林苏来到这地方的是在午夜过后。他每次被转移都在夜里。从车上下来时林苏很恐惧，他非常担心遭到同室犯人的暴打。他站在车门边看着身边那个瘦警察。瘦警察说，走啊，大半夜的你不睡我们也不要睡？说完就推了他一把。走进牢房后林苏才知道与他同监的只有一个老头，一颗心也就放了下。
在这个地方，林苏的工作是给灯炮串乌丝，每天任务五百。那个车间很大，几百个犯人黑溜溜地坐成四排。尚未坐下林苏就紧张了，一紧张手便抖，串得也就更慢了。到收工时林苏才知道没做完要挨板子，每少串十个灯炮挨一板子。第一天林苏挨了二十一板，他将屁股拱起来，由串得最多的那个犯人过来执板。挨到第六板的时候林苏嗷嗷地叫了起来，一叫仿佛痛疼就轻了些。但他很快发现他叫得越响板子就下来得越重，于是他便紧咬着牙。
2
攀上一个山坳，前面就开阔些，虽然满目仍是山和树，路也仍隐在树木间，但透过枝叶望出去，毕竟远了许多。
林苏捏了捏左臂上的肉，伸出手臂甩了一圈，把肩胛甩得卡蹦响，再透出一口气。
从山坳下面的深涧中走过，林苏莫明地就生出恐惧，他担心半崖上撗堆竖叠的石头随时都会从天而降。那道深涧约五六百米，他走得屏声敛气，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崖壁上那些黑黝黝的石块。
林苏要去一个地方，那地方叫田家寨，那是个只有四五户人家的小寨子。林苏还是三十多年前去过那地方，一路该怎么走，他已经模糊不清了。那年他六岁，随了父亲去看一位他父亲让他喊老姑父的男人。那时候他的老姑父已经鳏居，虽不年轻了，但仍种地砍山养蜂。吃过饭在豆点大的茶油灯下，两个男人皱着满脸黑纹直说到鸡叫才睡下。林苏依稀记得他们提到过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傍晚时来借了把砍刀。说到这男人的时候，老姑父说，别看他身子弱，倒有些本事，懂点穴呢。林苏的老姑父亲已于好些年前过世了，那男人是否仍在人世？林苏并不清楚。
林苏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被带走的。纪检的两个小后生来的时候，林苏正和房产局的梅局长胡侃。梅局长半个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嘻笑着说老林，你老实交待，你倒底上了那个小妖精没有。
梅局长说的小妖精是名雅的一个按摩女，看上去十八九的样子，她店里的同事都叫她小妖精，只有那个把眉描得特别细长的老板娘喊她焉焉。那女孩腰特别细，说话又哆，林苏第一次见到就喜欢她了，有不少次林苏曾想象过如果把她压在床上进入一定感觉很特别。但林苏不可能在梅局长面前表现出来，林苏心里能藏事是出了名的。他呵呵笑道，老梅，你要是喜欢她尽管上，别扯上我。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梅局长的屁股从桌上滑下落到椅子上。林苏把门打开，纪检的两个人走进来，说林局，有点事，得请你去一下。说完冲梅局长点了点头。
一看是纪检的，并且来的是两个办事的，林苏心里一愣。但林苏一向自信，他不相信自已会有什么事。他说，现在？到哪？你们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两个纪检的就先下楼了，但他们下楼后并未离去，而是站在一辆黑色小车前不停地看表。林苏便与梅局长说笑着也下楼来。事后林苏直骂自已蠢笨，简直就象一头猪。应当给老婆打个电话啊，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来得都有点不对头。
出大门后车没往纪检局那边走，往右拐了。林苏咳了一声。坐在林苏边上的小伙子就说，到宾馆。
车从大街上驶过，过桥，往西，最后停稳在宾馆前的大樟树下。从车上下来，坐在总台后的小姐甜甜地喊了声，林局长。林苏朝她招了招手。
踩着猩红的地毯上到三楼，沿宽大的走廊转过几个弯再上一道坡，他们来到最顶角的房间。这是一个套间，立着镂花屏风。房内并无人。纪检的两个小伙子在木沙发上坐下，其中的一个说，是我们找你，你请坐。他们都把腰挺得很直，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了。
林苏笑道，什么事？你们说吧。
是这样，有一些事，我们例行调查。请把你的手机交给我们保管。
林苏说，什么事你们快点说。林苏表现出他的不耐烦。
请把手机交给我们。见林苏依旧未动，其中的一个就过来把他的手机下了。林苏看着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心里更为不安。他下意识地想把手机拿回来，但并未伸手。
3
每个白天，林苏都拼了命地干活。他力气小，手也比别人笨拙，无论做哪样活都落在后面。同监的犯人便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来渺视他。一开始林苏并不在意，他冷冷暗想，你们这些偷盗成性或毒杀妻儿的家伙算什么东西？他在心里唾弃他们。但渐渐地他就受不住了。他们的目光渺视他，他们脸色渺视他，并且他们偶尔还会朝他吐痰。他们舌头一卷，把痰吐在他面前。看着眼前的痰，林苏愤怒，恨不得把那些肮脏的舌头都给绞了。但林苏并不能这么做，他甚至不能表示出不满。
夜里林苏则经常睁着双眼到天亮。牢里一团膝黑，一切都模糊了。鼾声拉风箱似的此起彼落。蚊子一抓一把，随时往脸上一拍，便能拍落好几只。林苏拿床单裹住身子，只留个脑袋在外面。他不敢蒙住头，他担心某个家伙趁了夜的黑暗悄悄潜过来掐住他的喉管。那样他死了连喊也喊不了一句。进入牢房后林苏越来越怕死，在这种地方，他相信他的命随时都可能没了。但是他毫无办法，只有等待妻子的努力。他相信他的妻子一定在活动，他不知道她活动的结果如何。
林苏脑袋伸出被单外，竖起耳听着牢内与牢外的各种动静。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他企望从眼前的声音里听出点什么来。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感到自已仍漂浮在那些声音之外，他不能有所穿透。那些声音，它们是零乱的，也是致密的。乱得让你摸不着头尾，又密得无法渗入。
后来林苏终于发现，它们是缠绞在一起的，绞得就象麻绳扭出来的一个结。
林苏悲愤也很无奈。他时不时地往脸上拍一掌，拍下几只蚊子来。
窝在黑暗中的一角，林苏的胸口间或就会猛烈地疼痛起来。就象聚然间被人在胸口上抡了一木槌。他胸口疼痛的时候便更痛恨自已。
在宾馆的时候，林苏的口风一直很紧。他相信自已不会有什么问题被抓住。此前他也听被纪检局审查过的人说过，千万不要胡乱就招了，招得越多，罪越重。你不招，到时他们就得放人，你做着啥官出来还是啥官。那两个小伙子收了他的手机后他紧张了，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明白，一定是哪个地方有点问题，但当前最主要的是应付好。他不相信这两个小后生能玩得过他。他说，我会有什么问题呢？我能有问题？第一天，他保持着平和，他对自已说一定得心平气和。第二天，他觉得自已应当发点脾气，不然他们可能一直扣着自已。于是他借了个话头在茶几上轻拍了一掌，表现出他的愤慨，他说，你们无缘无故扣人，倒底算哪回事？有这么办事的？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告退。晚上他们再来，口气就不同了。林成德，认识吗？林苏略一愣，说认识，能不认识吗？你收了他多少？三十万有错吗？这个数够你几年的，你清楚？林苏懵了。林苏不明白自已咋就会在这时候懵。他指着两个小伙子说，他放个屁你们也信？哪有三十万？那是多少？两个小伙子立刻紧盯住他。
林苏离开宾馆的时候，总台仍是他来的那天看到的那个小姐当班，大厅的木沙发上散坐着几个人，都是宾馆内的员工。没人和他招呼，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苏的身后跟着的是两个公安，他们上了一辆警车。当车过桥后朝左拐时，他知道他们要把他送往牢房。
4
那天从安县出来，车开出几十里后开始爬山。这是条典型的盘山路，九盘十八弯都不止，并且大多转得急，好在不少急转处路边都立着牌式圆镜。林苏很疲惫，他妻子看着他深陷下去的眼窝，伸过手臂把他揽到怀里，说你睡会吧。但林苏睡不着，他眼前仿佛总有什么在跳，象几只蚱蜢，又象是细木棍架起来的人影子，长手长脚，身子也纤细得象条线。它们挂着不远处的树叶下，或在迎面撞过来的一块崖壁上爬动。林苏把双眼睁得象圆球，他盯着它们，生怕这些怪异的影子朝自已撞过来。
过了风车口开始下坡时林苏终于睡着了，他感到自已的眼猛地往下一磕，就睡着了。他被叫醒的时候，车已停在了家门外。他妻子推了推他，说到家了。他睁开眼来，便看见了自已家的那扇玻璃门。他的儿子站在门里面，略略犹豫后走了过来。等他完全清醒了，妻子先下了车。她从屋里拿出了一挂鞭炮，点燃。鞭炮燃得噼里啪啦，她绕过鞭炮走过来给林苏开了车门。
林苏洗过澡，就睡了。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十点多，屋外的太阳很烈，把窗户照得明晃晃。他妻子上班了，林苏感觉精神好了很多，从床上起来洗刷后喝了杯牛奶他便坐到屋子左侧的一把木椅上，直坐到他妻子下班。
林苏整天呆在屋内。起始他偶尔也跨出门站到院子里朝四面看看，后来一到门边，他的脚便不自主地往回收了。他知道自已内心潜着一份恐惧。他眼前有一条无形的线，他害怕越过这条线。他暗自思想，这怎么行呢？望着那条无形的线，他整个人就显得更干枯。
林苏在木椅子上坐得久了，就越来越不耐烦。于是就在屋子里找寻起来，他并不明白自已要找什么，但总觉得能找出点什么来。最后他在二楼的一个旧柜子里找到了儿子幼时玩过的橡皮泥，他把橡皮泥端下楼开始捏小人。
每天吃过晚饭，他妻子把一切收拾好了，便对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林苏说，不了，腰累。
他妻子便站到一边看他一会。
终于有一天，妻子说，你这算哪回事呢？你一个男人连出去走走也不敢？妻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于是他便从椅子站了起来。
他们到河边散步。第一天他们遇上了林业局的李局长，李局长和他说了会话，最后说，好好休息。第二天他们遇上了财政局的黄局长，黄局长也和他说了会话，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说，好好休息。第三天，他们遇上的是地税局的胡局长，胡局长说，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然后说要到梅县长那去一下，就走了。
第四天，林苏的妻子出差了，林苏便没再去散步。妻子临走前把孩子寄放到她娘家了。林苏把上上下下的灯都关了。他坐在黑暗里面。看着灰麻麻的墙壁，林苏感觉又象回到了牢里。他立时也就紧张起来。他起身打开一盏壁灯，壁灯的光很弱，屋子也因此显得清虚。看着壁灯，他思想他的妻子现在正在干什么呢？他感觉他的妻子仿佛就在灯罩上，他妻子与某个男人一同在上面走过。从牢里回来后，林苏曾问过他妻子，花了多少钱。妻子说你不要管钱不钱的事。林苏立时沉默，他妻子便说，十二万多点吧。
林苏说，还费了别的啥事吗？妻子见他盯着自已的眼神，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呢。
林苏知道自已并不信任妻子，他把壁灯关了。屋子里重又完全黑暗下来。他找来橡皮泥开始捏泥人。他捏了个李局长，又捏了个胡局长，第三个，不知不觉地他捏了个女人。这个女人有腰极细，应当是名雅的那个叫焉焉的小妖精。
林苏想着那个叫焉焉的女人的腰，想着她的那两只眼睛，立时就觉得这女人身上一定藏了什么密秘。这女人的身体浮在他面前了，于是林苏决定去看一看。
林苏并未走进名雅，他在离名雅二百多米远的地方停了脚。
5
风从山脚沿坡往上吹，整座山都仿佛摇晃起来。野花开得很零乱，东一点西一簇。倒是山下的一种乔木，开出了连片的黄花。
过一道梁之后就是坡路了，山体并无多少泥土，随处可见裸露的山石，一律灰黑色。路便在这山石间曲折。转过一道弯后远远地便能望见山下散着的几片零碎的梯田。四五栋房屋掩在一片竹林子前面。都是黄土垒的，两层。其中的两栋屋顶上看不到半块瓦片，盖的全是杉木皮。林苏在记忆里搜索，他不记得这村子叫啥名了。当然，也可能他从来就不知道这地方叫啥名。六岁那年他跟随父亲一路走过，只记得一路都在翻山，其间过了几条小河。路途中也走过了几个村子，但在林苏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
下到一半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岔道口，两条道一条沿坡往下，另一条则向右拐。去往田家寨的倒底是哪条呢？林苏站在路口上，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两条路都很窄小，路边的草往中间伸展，只剩下脚板宽能看到土或石板。他感到两条腿乏极，这路口更让他犯难。太阳已渐渐偏向中天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田家寨。他记得上次与父亲赶到那的时候，天已擦黑，树与山看上去晃着重重的叠影。他们走进老姑父家没一会，就点灯了。姑父说的那个会点穴的男人就是那时来的。那时候林苏走得全身都散架了，因此当时他并没有去注意这个男人，只记得长了一张扁豆脸，身板挺得直，比父亲和老姑父都要高。姑父从屋角找来砍刀，他接在手上就出门走了。
这男人当时看过去便有四十来岁，如今该七十多了。
林苏内心隐隐地不安，他看了看半天上的太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从这条道上走过以便他问路。他朝山下望去，几栋房屋静立在阳光里，一栋房子前的梨树上象是坐着两个小孩，梨树叶已浓了，看不太真切，只见枝叶后面隐隐藏着人影。
风自山脚掠着树梢再一次扑啦啦地往上，很快就到了他的脚边。一些陈年的黄叶便往下掉，四面响出一片沙沙声，恍惚间似有千军万马开过。
林苏感觉略有些发凉。他定了定神，身子靠在了一块斜卧的石头上。
约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了脚步声，隐约能辨出是两个人。林苏直了直脖子，就听到几声呼哨。接着是噢噢的喊叫，喊叫声直传到对面的山梁上。
又过了好大一会，才从一棵檞树后面转出来两个人。一老一少，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领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妇人头发蓬松，男孩则低了头提把柴刀一路随手乱砍路边的杂柴。距七八步远时，那男孩猛然看到林苏，说，咋鬼样的，吓死人哎。妇人瞪孩子一眼，转过脸来朝林苏笑了笑。孩子嘴一咧，也歉意地笑了笑。听孩子说鬼，林苏神色紧了紧，见他俩都朝他笑，他便也咧了咧嘴。
待他们走过了，林苏才想到他最要紧的是问路。便追着两人的背影子高声道，请问老人家，田家寨往哪边？妇人回转头说，往左那条，还蛮远呢。
林苏踏着山道继续往前。他走过一道横排，随后就往下，一直下到谷底，再向上。谷底里长着小水竹，稍不注意，竹叶就划在脸上。
林苏攀上山顶时，看到块半间屋子大的石头，突兀地立在路边。林苏立时有了熟悉感。他记得他和父亲在石头下边歇了一肩，起身离开时他们还一同在石头下撒了一泡尿。
过山顶后，路又往下，在他脚下蚯蚓一般弯过去。再远些，便看不出路了。
6
名雅在这个棋盘格式的小镇的西面角，那里有条丁字街，一条是中心大道，另一条通往小学。名雅就在通往小学的那条街上。它的左前方，朝向北另有一条极窄的巷道，只有一米来宽，曲里拐弯地通往菜场。这条小巷白天往来的人比较多，一到黑夜，因为太窄并且黑暗，便很静了。
林苏从菜场绕过来，进入小巷，走到几个贴墙竖立的废油桶后面。这个位置正好斜对着名雅的玻璃门。透过玻璃门就能看到那些按摩小姐。若有人沿小巷朝他走来，林苏便往前走去，看上去就象有什么事正好也从小巷走过。待人过去，他又折身转回来。
林苏来到这里是为了解开心头的那个结。他在牢里头整夜难眠的时候，那个隐在黑暗中象是麻绳扭出来的结，一直困绕着他。那天走出牢房时突然在一片林子后面看到名雅。他相信林子后面的名雅是自已得到的一个暗示，其间一定藏了什么玄机。林苏从小就相信所有事物后面都可能藏着玄机，比如一棵树，或一条河。他站在自家的厅堂内，脸仰向天花板，期望将什么勘破。
林苏的老婆出差后，林苏开始接近名雅。他把时间定在十点。每天他都等待夜里十点的到来。他盯着时钟，当那根长长的秒针指到十二的时候，他走出门来。这个小镇，到十点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卖水果的半小时前就收了摊，只有不多的几个买麻辣的，仍在一盏远看去黄得剌眼的白炽灯下候客。
林苏换上深色的衣裤，沿街边的阴影行进，到汽车站前插上菜场，再由菜场折向明雅。他暗揣着夜行者的心理。夜色使他少了恐惧，也更令他感觉自已是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事情。
那扇浅绿色玻璃门后面是一个二十余平米的小厅，厅内贴墙摆放着几个张沙发。按摩小姐们都坐在沙发上，她们聊天，或围在一张小桌上打牌。林苏第一次去名雅就是那个叫焉焉的女孩儿接待他。是一个包工头请客。这是个极白净的男人，他附在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耳边说了几句，女人喊了一句，焉焉。叫焉焉的就向他走了过来。焉焉说，帅哥请上楼。说完揽着林苏的腰，与林苏一同往后拐向楼梯间。二楼宽大得多，共有四间。焉焉说帅哥哥做中式还是泰式？林苏弄不清什么中式泰式，就说随便。焉焉便开了左侧的一扇门。包公头随后也上了楼，与一个瘦高的小姐进了是另一间房。
林苏知道，不少人都进按摩房，但林苏素以小心出名。他总怕染了什么病。包公头再三说明这是间正规按摩房，他才来。可是当焉焉没按几个便坐在小床边揉着手指的时候林苏发现自已的下体渐渐臌胀起来。这个女人并不太漂亮，但她的眼神让他心乱，林苏更喜欢她的腰。她的腰细得真好象只有盈盈一握。
自此后，林苏每次到名雅，焉焉便迎了过来。她照例象征性地在他头上揉几下就贴着他坐在小床边。林苏曾揽着他的腰，头磕在她腿上，也曾把她的头揽过来，让她躺在自已的胸口上。但当他伸手解她的衣扣的时候，她突然尖叫起来。她的尖叫把林苏吓出了一身冷汗。
透过玻璃，林苏看着忙上忙下的小姐，这时候正是她们最忙的时候。他的目光紧随着那个叫焉焉的小妖精，她与一个男人上了楼，很快又下来了，歪在沙发上打电话。林苏盯着她的身体，他知道自已一直想占有她，企望将她穿透。
焉焉收了电话，弯下腰去捡什么的时候。林苏突然明白，自已想看的，其实就是她身上的那个洞穴。同时也就感到自已半夜猫在一条幽暗的小巷里很可笑。他一直想要的其实就是穿越这女人的身体，穿越那个空洞。除此之外，这女人身上真还有别的玄机呢？
大街那边传过来几声喊叫，不知什么人在喊，也听不清喊的是什么。林苏悄悄地从废油桶后面抽身离开。他往回折，从菜场穿过走到车站再折向大街。
开门进到家，林苏把他捏的泥人拿出来，摆在面前。
7
凑在一盏台灯下盯着眼前茶几上的泥人，林苏再一次感觉自已半夜猫在一条小巷子里看那个按摩店实在可笑。那只是个按摩的地方，能有什么玄机？林苏知道，那个地方，不过是一个男人的休闲地。他知道按摩小姐们不会在店里与客人做ài。但不少小姐经常被客人包出去，当然在某一段时间内，来接的客人是固定的。透过玻璃门，林苏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进出的男人，看到那些小姐。他关注的是那个叫焉焉小妞，他看着她好象随时都可能拆断的细腰，看她是否跟也跟着客人出门。
按他妻子的说法，其实并没有什么结，也就是并没人故意要害他。妻子说，他们逮住了一个包工头，包公头说出了他的名字，纪检便找他了。那个包工头得罪了什么人，这是显然的。他算是连带着倒霉。
林苏回想纪检的那两个小伙子把他带走的那一天，那是他做最后一天局长。在那一天他的命运完全改变了，本来极光明的前程刹时一团膝黑。他此前所有的努力都枉费了。
林苏是从最底层拼上来的。他原本在乡里做文书，乡长是他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刚上任，似乎为了摆明身份，有事没事便拿他喝斥。有一次县政府在他们乡搞计划生育试点，来了一个付县长，林苏看着是个机会，他便砸了计生对象的两扇门，牵了三头猪。更关键的是他把他一个姑妈家的儿媳拖上了手术台。他因此提了个乡人武部长。两年后换界，乡长提书记，竟暗示林苏，只要林苏刚结婚半年的妻子和他睡一觉，就提他做副乡长。林苏立时火冒三丈，把这位新书记的茶杯砸在地上。书记便看了看他，冷冷一笑。
没过几天，林苏去了趟县城，他找到已升任县长的原副县长，送了五千块钱。县长便把他调入县政府做秘书。秘书三年，林苏为县长洗衣冼袜洗短裤，终于提为乡长，继而乡党委书记。两年前，林苏才从乡里调上来，做了统计局的局长。但是，如今他在一夜间便重新回到了最底层。
林苏想起他第一天进牢房的情形。那地方其实只是拘留所，建在一个半山腰上。一扇总门，总门内排开六间牢房。林苏关在第三间。进去的时候，牢内已有六个人，其中两个他认得。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坐着聊天，说的是一个瞎女人喊冤的事。林苏坐在一角，警察走后他的眼角滑出了一滴泪。那几个人说了会，其中的一个说，开始吧。林苏没明白他的意思，接着他看到那六个男人，一个个把指节按得啪啪响。他们朝他走过来，当他们把他围住的时候，林苏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他说你们想干什么？话音刚落，其中的一个就抓住他的头按在胯下了。随之拳脚就从四面打过来。按住他的人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因此他喊不出话来。那天打完后他爬起来，趴到铁门边去喊，他们便把他拉过去又一阵打。他没想到那两个他认识的打起来最下得了手。他知道，那天他的胆气就给打没了。
林苏一直坐在窗口边，淡蓝色的窗帘静静地垂在他身边。天快亮的时候，他开始恐惧。东边的山后边出现了几丝霞光，渐渐地小半个角都红起来。林苏知道太阳要升起来了，太阳将从云霞脚下升起来。隐在黑暗中的房屋渐渐地显现了。当太阳终于跳了出来的时候，林苏仿佛被阳光蜇了一口。他从窗口边退到房屋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太阳光越过窗口照到屋内，慢慢地向椅子靠近。
屋外已经完全被阳光填满了，跳动的阳光使院门外就象一条深谷。
8
这天清早，林苏打开院门，走了出来。这是他妻子将要回来的日子。他的妻子将在傍晚回到这个小镇。刚刚过去的夜晚林苏同样没磕一下眼。他反复想着一个问题，谁能帮助自已呢。结论是，没人能帮自已。最后他就想到了他的父亲。他相信，只有他的父亲才能给他力气。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力气了。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七年，他想着父亲那张粗糙的脸，那张脸上的一对细小的眼睛。从那对小眼中，林苏突然看到了一条山道，山道伸向丛密的森林，于是他便想到了那个会点穴的业已老了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否真会点穴呢？他只是听他的老姑父说过那么一两句。但是，此刻的林苏急需这么一个男人。这个人在他眼眸中出现的时候，他立刻就感到兴奋。他站起来搓了搓手，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
越过一道梁，路缓缓往下。路上的石头都爬满青苔，树叶变得越来越碎颜色则越来越深。林苏不知道妻子现在已经到了什么地方。他想过是否给她留张字条，最后还是未留下半个字。他将纸和笔撂在茶几上，从一个木柜里找了根红毛线，把那几个泥人拴在了一块，象挂风铃一样挂在了门廊上。把门关在身后，林苏想着远在几百里外的妻子，想着这个女人瘦高的身子，笑了笑。
走到坡底，竟有条小河。小河淹在柴草之中，只在路边裸出了一大段，甩出了一片小小的滩地，滩地上铺着青灰色的卵石。林苏想起，六岁那年，他与父亲曾从这条河边走过。他记得当时父亲与他都蹲在河边捧水喝。喝水之后父亲在卵石上坐了下来，他便叉开四肢在父亲身边躺了一会。
林苏记不清到田家寨还有多少路。他记着老姑父的话，那个男人会点穴，并且会隔空点。
把这篇小说给几个朋友看了，都说写下去啊写下去吧，说得我哑口无言。我知道后面还能（也应当）有不少故事，但我写不下去了，我打算就此结束。
这小说源于我对一位同学的造访。他在一个叫南门的地方做镇长。南门镇虽然在另一个省，但与我这地方却仅隔了六十来公里。那是个棋盘格式的小镇，三面环河，去的时候正是早春，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嫩绿。走在其间，更感觉全完掩隐在嫩绿之中。
同行的还有两位，也是同窗好几年的。
我们在镇长同学这地方呆了三天。照例要吃喝要打牌按摩。第三天他领着我们进山，目的是吃野味。快到目的地时我们从一个叫田家寨的小寨边缘经过。这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寨子，远看去只有三四间草房，更看不出那里头是否还有人在过活。镇长同学说他所在的小镇曾失踪了一个林姓男子，好几年了，一直杳无音信。镇子上得到的有关他的最后的消息是，他曾向一个山野老妪打听前往田家寨该怎么走。
2006-04-19
2003年，一个叫南门的小镇，连着出了几件怪事。失踪三年新近回来的林苏站在镇子中心的高杆灯下宣布，知道么？全都是我搞的。——仅是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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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林苏走出牢房，迎面撞过来的是白花花的太阳。太阳光不住地闪烁跳跃，交织出了千万条线。随之他就看到了几团红云，红云悬在半天，热烈地燃烧着向两边扯开去，把半边天都烧得通红。他听着红云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感觉云团仿佛断裂开了，碎成了零乱的块状物。他的目光就从半天上掉了下来，落在了一棵杉树边。杉树离路约六七米，因无人清扫，树下积了厚厚的枯叶。杉树后面是一片更广阔的树林。林苏的目光越过杉树，在树林的枝叶间便隐约地看到一个店子。这个店子只朦胧地一现，未等林苏看清是个什么样子，便消失了。回到家后，林苏反复地回忆，最后他终于弄清楚，他看到的是那个叫名雅的发廊。但林苏不明白在他走出牢房的时候，眼前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发廊。这个发廊在这小镇算是小有名气，门前经常停着各种小车。它并不是大家常说的“鸡店”在被关压之前，林苏也去过好几次。
林苏没有看到妻子朝他走过来，直待她走到眼前了，林苏才看见她那张显得略微长了点的脸。她穿一套粉色套裙，脚下的皮鞋是时新的尖头高根。站在面前，她依旧婷婷玉立。她的眉描得很细，唇廓画得清晰，因而虽然瘦了，看上去仍很性感。在她身后五十米开外，停着辆黑色帕斯特轿车。司机叉开八字腿站在车旁，右手的两根手指翘了支烟。
林苏的妻子仰起头，望着他，一对大眼停在他脸上。随后她接过林苏手上的包，手伸过来搭在他的后腰上。林苏便和妻子并行着朝小车走过去。走到车边林苏才看到路旁堆了一小垛木柴，在阳光下反着灰褐色的光。林苏不知道妻子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些木柴。妻子蹲下身从小手包里掏出个火机，啪地一声打着，木柴便慢慢地燃起来。林苏注视着妻子，胸口突然象被谁挠了一把。他不知道她花了多少钱，更主要的是，他不知她是否出了别的什么意外，也就是她是否和别人睡了觉。柴火卷起艳红的火舌，妻子站起来退开一步，说，跨过去。火越烧越大，呼呼地翻卷起的火舌也越来越高。林苏有些犹豫。他妻子说，跨过去，跨过去就好了。林苏抬腿试了试，又往后退了退，看了妻子一眼，最后他并起双腿往前一蹦，跳过了火堆，落地时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路面上。
车启动后沿一条毕直的沥清路行驶。两边是高大的树木，一大半路面卧在散乱的树影子里。林苏说，这是什么地方？妻子说，安县。林苏就知道这儿离他家所在的地方约有两百来里。他回头望了望，正好看到低矮的牢房中那排窄窄的小窗。
林苏在牢里呆了三十一天。在这三十一天里，他不断地被转移，这个地方是他的第五站。
林苏来到这地方的是在午夜过后。他每次被转移都在夜里。从车上下来时林苏很恐惧，他非常担心遭到同室犯人的暴打。他站在车门边看着身边那个瘦警察。瘦警察说，走啊，大半夜的你不睡我们也不要睡？说完就推了他一把。走进牢房后林苏才知道与他同监的只有一个老头，一颗心也就放了下。
在这个地方，林苏的工作是给灯炮串乌丝，每天任务五百。那个车间很大，几百个犯人黑溜溜地坐成四排。尚未坐下林苏就紧张了，一紧张手便抖，串得也就更慢了。到收工时林苏才知道没做完要挨板子，每少串十个灯炮挨一板子。第一天林苏挨了二十一板，他将屁股拱起来，由串得最多的那个犯人过来执板。挨到第六板的时候林苏嗷嗷地叫了起来，一叫仿佛痛疼就轻了些。但他很快发现他叫得越响板子就下来得越重，于是他便紧咬着牙。
2
攀上一个山坳，前面就开阔些，虽然满目仍是山和树，路也仍隐在树木间，但透过枝叶望出去，毕竟远了许多。
林苏捏了捏左臂上的肉，伸出手臂甩了一圈，把肩胛甩得卡蹦响，再透出一口气。
从山坳下面的深涧中走过，林苏莫明地就生出恐惧，他担心半崖上撗堆竖叠的石头随时都会从天而降。那道深涧约五六百米，他走得屏声敛气，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崖壁上那些黑黝黝的石块。
林苏要去一个地方，那地方叫田家寨，那是个只有四五户人家的小寨子。林苏还是三十多年前去过那地方，一路该怎么走，他已经模糊不清了。那年他六岁，随了父亲去看一位他父亲让他喊老姑父的男人。那时候他的老姑父已经鳏居，虽不年轻了，但仍种地砍山养蜂。吃过饭在豆点大的茶油灯下，两个男人皱着满脸黑纹直说到鸡叫才睡下。林苏依稀记得他们提到过另一个男人。那男人傍晚时来借了把砍刀。说到这男人的时候，老姑父说，别看他身子弱，倒有些本事，懂点穴呢。林苏的老姑父亲已于好些年前过世了，那男人是否仍在人世？林苏并不清楚。
林苏是在一个周三的下午被带走的。纪检的两个小后生来的时候，林苏正和房产局的梅局长胡侃。梅局长半个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嘻笑着说老林，你老实交待，你倒底上了那个小妖精没有。
梅局长说的小妖精是名雅的一个按摩女，看上去十八九的样子，她店里的同事都叫她小妖精，只有那个把眉描得特别细长的老板娘喊她焉焉。那女孩腰特别细，说话又哆，林苏第一次见到就喜欢她了，有不少次林苏曾想象过如果把她压在床上进入一定感觉很特别。但林苏不可能在梅局长面前表现出来，林苏心里能藏事是出了名的。他呵呵笑道，老梅，你要是喜欢她尽管上，别扯上我。
就在这时候有人敲门。梅局长的屁股从桌上滑下落到椅子上。林苏把门打开，纪检的两个人走进来，说林局，有点事，得请你去一下。说完冲梅局长点了点头。
一看是纪检的，并且来的是两个办事的，林苏心里一愣。但林苏一向自信，他不相信自已会有什么事。他说，现在？到哪？你们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两个纪检的就先下楼了，但他们下楼后并未离去，而是站在一辆黑色小车前不停地看表。林苏便与梅局长说笑着也下楼来。事后林苏直骂自已蠢笨，简直就象一头猪。应当给老婆打个电话啊，不管怎么说这两个人来得都有点不对头。
出大门后车没往纪检局那边走，往右拐了。林苏咳了一声。坐在林苏边上的小伙子就说，到宾馆。
车从大街上驶过，过桥，往西，最后停稳在宾馆前的大樟树下。从车上下来，坐在总台后的小姐甜甜地喊了声，林局长。林苏朝她招了招手。
踩着猩红的地毯上到三楼，沿宽大的走廊转过几个弯再上一道坡，他们来到最顶角的房间。这是一个套间，立着镂花屏风。房内并无人。纪检的两个小伙子在木沙发上坐下，其中的一个说，是我们找你，你请坐。他们都把腰挺得很直，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了。
林苏笑道，什么事？你们说吧。
是这样，有一些事，我们例行调查。请把你的手机交给我们保管。
林苏说，什么事你们快点说。林苏表现出他的不耐烦。
请把手机交给我们。见林苏依旧未动，其中的一个就过来把他的手机下了。林苏看着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心里更为不安。他下意识地想把手机拿回来，但并未伸手。
3
每个白天，林苏都拼了命地干活。他力气小，手也比别人笨拙，无论做哪样活都落在后面。同监的犯人便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来渺视他。一开始林苏并不在意，他冷冷暗想，你们这些偷盗成性或毒杀妻儿的家伙算什么东西？他在心里唾弃他们。但渐渐地他就受不住了。他们的目光渺视他，他们脸色渺视他，并且他们偶尔还会朝他吐痰。他们舌头一卷，把痰吐在他面前。看着眼前的痰，林苏愤怒，恨不得把那些肮脏的舌头都给绞了。但林苏并不能这么做，他甚至不能表示出不满。
夜里林苏则经常睁着双眼到天亮。牢里一团膝黑，一切都模糊了。鼾声拉风箱似的此起彼落。蚊子一抓一把，随时往脸上一拍，便能拍落好几只。林苏拿床单裹住身子，只留个脑袋在外面。他不敢蒙住头，他担心某个家伙趁了夜的黑暗悄悄潜过来掐住他的喉管。那样他死了连喊也喊不了一句。进入牢房后林苏越来越怕死，在这种地方，他相信他的命随时都可能没了。但是他毫无办法，只有等待妻子的努力。他相信他的妻子一定在活动，他不知道她活动的结果如何。
林苏脑袋伸出被单外，竖起耳听着牢内与牢外的各种动静。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他企望从眼前的声音里听出点什么来。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感到自已仍漂浮在那些声音之外，他不能有所穿透。那些声音，它们是零乱的，也是致密的。乱得让你摸不着头尾，又密得无法渗入。
后来林苏终于发现，它们是缠绞在一起的，绞得就象麻绳扭出来的一个结。
林苏悲愤也很无奈。他时不时地往脸上拍一掌，拍下几只蚊子来。
窝在黑暗中的一角，林苏的胸口间或就会猛烈地疼痛起来。就象聚然间被人在胸口上抡了一木槌。他胸口疼痛的时候便更痛恨自已。
在宾馆的时候，林苏的口风一直很紧。他相信自已不会有什么问题被抓住。此前他也听被纪检局审查过的人说过，千万不要胡乱就招了，招得越多，罪越重。你不招，到时他们就得放人，你做着啥官出来还是啥官。那两个小伙子收了他的手机后他紧张了，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他明白，一定是哪个地方有点问题，但当前最主要的是应付好。他不相信这两个小后生能玩得过他。他说，我会有什么问题呢？我能有问题？第一天，他保持着平和，他对自已说一定得心平气和。第二天，他觉得自已应当发点脾气，不然他们可能一直扣着自已。于是他借了个话头在茶几上轻拍了一掌，表现出他的愤慨，他说，你们无缘无故扣人，倒底算哪回事？有这么办事的？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告退。晚上他们再来，口气就不同了。林成德，认识吗？林苏略一愣，说认识，能不认识吗？你收了他多少？三十万有错吗？这个数够你几年的，你清楚？林苏懵了。林苏不明白自已咋就会在这时候懵。他指着两个小伙子说，他放个屁你们也信？哪有三十万？那是多少？两个小伙子立刻紧盯住他。
林苏离开宾馆的时候，总台仍是他来的那天看到的那个小姐当班，大厅的木沙发上散坐着几个人，都是宾馆内的员工。没人和他招呼，全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林苏的身后跟着的是两个公安，他们上了一辆警车。当车过桥后朝左拐时，他知道他们要把他送往牢房。
4
那天从安县出来，车开出几十里后开始爬山。这是条典型的盘山路，九盘十八弯都不止，并且大多转得急，好在不少急转处路边都立着牌式圆镜。林苏很疲惫，他妻子看着他深陷下去的眼窝，伸过手臂把他揽到怀里，说你睡会吧。但林苏睡不着，他眼前仿佛总有什么在跳，象几只蚱蜢，又象是细木棍架起来的人影子，长手长脚，身子也纤细得象条线。它们挂着不远处的树叶下，或在迎面撞过来的一块崖壁上爬动。林苏把双眼睁得象圆球，他盯着它们，生怕这些怪异的影子朝自已撞过来。
过了风车口开始下坡时林苏终于睡着了，他感到自已的眼猛地往下一磕，就睡着了。他被叫醒的时候，车已停在了家门外。他妻子推了推他，说到家了。他睁开眼来，便看见了自已家的那扇玻璃门。他的儿子站在门里面，略略犹豫后走了过来。等他完全清醒了，妻子先下了车。她从屋里拿出了一挂鞭炮，点燃。鞭炮燃得噼里啪啦，她绕过鞭炮走过来给林苏开了车门。
林苏洗过澡，就睡了。
他一直睡到第二天十点多，屋外的太阳很烈，把窗户照得明晃晃。他妻子上班了，林苏感觉精神好了很多，从床上起来洗刷后喝了杯牛奶他便坐到屋子左侧的一把木椅上，直坐到他妻子下班。
林苏整天呆在屋内。起始他偶尔也跨出门站到院子里朝四面看看，后来一到门边，他的脚便不自主地往回收了。他知道自已内心潜着一份恐惧。他眼前有一条无形的线，他害怕越过这条线。他暗自思想，这怎么行呢？望着那条无形的线，他整个人就显得更干枯。
林苏在木椅子上坐得久了，就越来越不耐烦。于是就在屋子里找寻起来，他并不明白自已要找什么，但总觉得能找出点什么来。最后他在二楼的一个旧柜子里找到了儿子幼时玩过的橡皮泥，他把橡皮泥端下楼开始捏小人。
每天吃过晚饭，他妻子把一切收拾好了，便对他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林苏说，不了，腰累。
他妻子便站到一边看他一会。
终于有一天，妻子说，你这算哪回事呢？你一个男人连出去走走也不敢？妻子直视着他的眼睛，于是他便从椅子站了起来。
他们到河边散步。第一天他们遇上了林业局的李局长，李局长和他说了会话，最后说，好好休息。第二天他们遇上了财政局的黄局长，黄局长也和他说了会话，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说，好好休息。第三天，他们遇上的是地税局的胡局长，胡局长说，出来了就好，出来了就好，然后说要到梅县长那去一下，就走了。
第四天，林苏的妻子出差了，林苏便没再去散步。妻子临走前把孩子寄放到她娘家了。林苏把上上下下的灯都关了。他坐在黑暗里面。看着灰麻麻的墙壁，林苏感觉又象回到了牢里。他立时也就紧张起来。他起身打开一盏壁灯，壁灯的光很弱，屋子也因此显得清虚。看着壁灯，他思想他的妻子现在正在干什么呢？他感觉他的妻子仿佛就在灯罩上，他妻子与某个男人一同在上面走过。从牢里回来后，林苏曾问过他妻子，花了多少钱。妻子说你不要管钱不钱的事。林苏立时沉默，他妻子便说，十二万多点吧。
林苏说，还费了别的啥事吗？妻子见他盯着自已的眼神，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呢。
林苏知道自已并不信任妻子，他把壁灯关了。屋子里重又完全黑暗下来。他找来橡皮泥开始捏泥人。他捏了个李局长，又捏了个胡局长，第三个，不知不觉地他捏了个女人。这个女人有腰极细，应当是名雅的那个叫焉焉的小妖精。
林苏想着那个叫焉焉的女人的腰，想着她的那两只眼睛，立时就觉得这女人身上一定藏了什么密秘。这女人的身体浮在他面前了，于是林苏决定去看一看。
林苏并未走进名雅，他在离名雅二百多米远的地方停了脚。
5
风从山脚沿坡往上吹，整座山都仿佛摇晃起来。野花开得很零乱，东一点西一簇。倒是山下的一种乔木，开出了连片的黄花。
过一道梁之后就是坡路了，山体并无多少泥土，随处可见裸露的山石，一律灰黑色。路便在这山石间曲折。转过一道弯后远远地便能望见山下散着的几片零碎的梯田。四五栋房屋掩在一片竹林子前面。都是黄土垒的，两层。其中的两栋屋顶上看不到半块瓦片，盖的全是杉木皮。林苏在记忆里搜索，他不记得这村子叫啥名了。当然，也可能他从来就不知道这地方叫啥名。六岁那年他跟随父亲一路走过，只记得一路都在翻山，其间过了几条小河。路途中也走过了几个村子，但在林苏的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
下到一半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岔道口，两条道一条沿坡往下，另一条则向右拐。去往田家寨的倒底是哪条呢？林苏站在路口上，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两条路都很窄小，路边的草往中间伸展，只剩下脚板宽能看到土或石板。他感到两条腿乏极，这路口更让他犯难。太阳已渐渐偏向中天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田家寨。他记得上次与父亲赶到那的时候，天已擦黑，树与山看上去晃着重重的叠影。他们走进老姑父家没一会，就点灯了。姑父说的那个会点穴的男人就是那时来的。那时候林苏走得全身都散架了，因此当时他并没有去注意这个男人，只记得长了一张扁豆脸，身板挺得直，比父亲和老姑父都要高。姑父从屋角找来砍刀，他接在手上就出门走了。
这男人当时看过去便有四十来岁，如今该七十多了。
林苏内心隐隐地不安，他看了看半天上的太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人从这条道上走过以便他问路。他朝山下望去，几栋房屋静立在阳光里，一栋房子前的梨树上象是坐着两个小孩，梨树叶已浓了，看不太真切，只见枝叶后面隐隐藏着人影。
风自山脚掠着树梢再一次扑啦啦地往上，很快就到了他的脚边。一些陈年的黄叶便往下掉，四面响出一片沙沙声，恍惚间似有千军万马开过。
林苏感觉略有些发凉。他定了定神，身子靠在了一块斜卧的石头上。
约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了脚步声，隐约能辨出是两个人。林苏直了直脖子，就听到几声呼哨。接着是噢噢的喊叫，喊叫声直传到对面的山梁上。
又过了好大一会，才从一棵檞树后面转出来两个人。一老一少，一个六十多岁的妇人领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妇人头发蓬松，男孩则低了头提把柴刀一路随手乱砍路边的杂柴。距七八步远时，那男孩猛然看到林苏，说，咋鬼样的，吓死人哎。妇人瞪孩子一眼，转过脸来朝林苏笑了笑。孩子嘴一咧，也歉意地笑了笑。听孩子说鬼，林苏神色紧了紧，见他俩都朝他笑，他便也咧了咧嘴。
待他们走过了，林苏才想到他最要紧的是问路。便追着两人的背影子高声道，请问老人家，田家寨往哪边？妇人回转头说，往左那条，还蛮远呢。
林苏踏着山道继续往前。他走过一道横排，随后就往下，一直下到谷底，再向上。谷底里长着小水竹，稍不注意，竹叶就划在脸上。
林苏攀上山顶时，看到块半间屋子大的石头，突兀地立在路边。林苏立时有了熟悉感。他记得他和父亲在石头下边歇了一肩，起身离开时他们还一同在石头下撒了一泡尿。
过山顶后，路又往下，在他脚下蚯蚓一般弯过去。再远些，便看不出路了。
6
名雅在这个棋盘格式的小镇的西面角，那里有条丁字街，一条是中心大道，另一条通往小学。名雅就在通往小学的那条街上。它的左前方，朝向北另有一条极窄的巷道，只有一米来宽，曲里拐弯地通往菜场。这条小巷白天往来的人比较多，一到黑夜，因为太窄并且黑暗，便很静了。
林苏从菜场绕过来，进入小巷，走到几个贴墙竖立的废油桶后面。这个位置正好斜对着名雅的玻璃门。透过玻璃门就能看到那些按摩小姐。若有人沿小巷朝他走来，林苏便往前走去，看上去就象有什么事正好也从小巷走过。待人过去，他又折身转回来。
林苏来到这里是为了解开心头的那个结。他在牢里头整夜难眠的时候，那个隐在黑暗中象是麻绳扭出来的结，一直困绕着他。那天走出牢房时突然在一片林子后面看到名雅。他相信林子后面的名雅是自已得到的一个暗示，其间一定藏了什么玄机。林苏从小就相信所有事物后面都可能藏着玄机，比如一棵树，或一条河。他站在自家的厅堂内，脸仰向天花板，期望将什么勘破。
林苏的老婆出差后，林苏开始接近名雅。他把时间定在十点。每天他都等待夜里十点的到来。他盯着时钟，当那根长长的秒针指到十二的时候，他走出门来。这个小镇，到十点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卖水果的半小时前就收了摊，只有不多的几个买麻辣的，仍在一盏远看去黄得剌眼的白炽灯下候客。
林苏换上深色的衣裤，沿街边的阴影行进，到汽车站前插上菜场，再由菜场折向明雅。他暗揣着夜行者的心理。夜色使他少了恐惧，也更令他感觉自已是在完成一件重大的事情。
那扇浅绿色玻璃门后面是一个二十余平米的小厅，厅内贴墙摆放着几个张沙发。按摩小姐们都坐在沙发上，她们聊天，或围在一张小桌上打牌。林苏第一次去名雅就是那个叫焉焉的女孩儿接待他。是一个包工头请客。这是个极白净的男人，他附在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耳边说了几句，女人喊了一句，焉焉。叫焉焉的就向他走了过来。焉焉说，帅哥请上楼。说完揽着林苏的腰，与林苏一同往后拐向楼梯间。二楼宽大得多，共有四间。焉焉说帅哥哥做中式还是泰式？林苏弄不清什么中式泰式，就说随便。焉焉便开了左侧的一扇门。包公头随后也上了楼，与一个瘦高的小姐进了是另一间房。
林苏知道，不少人都进按摩房，但林苏素以小心出名。他总怕染了什么病。包公头再三说明这是间正规按摩房，他才来。可是当焉焉没按几个便坐在小床边揉着手指的时候林苏发现自已的下体渐渐臌胀起来。这个女人并不太漂亮，但她的眼神让他心乱，林苏更喜欢她的腰。她的腰细得真好象只有盈盈一握。
自此后，林苏每次到名雅，焉焉便迎了过来。她照例象征性地在他头上揉几下就贴着他坐在小床边。林苏曾揽着他的腰，头磕在她腿上，也曾把她的头揽过来，让她躺在自已的胸口上。但当他伸手解她的衣扣的时候，她突然尖叫起来。她的尖叫把林苏吓出了一身冷汗。
透过玻璃，林苏看着忙上忙下的小姐，这时候正是她们最忙的时候。他的目光紧随着那个叫焉焉的小妖精，她与一个男人上了楼，很快又下来了，歪在沙发上打电话。林苏盯着她的身体，他知道自已一直想占有她，企望将她穿透。
焉焉收了电话，弯下腰去捡什么的时候。林苏突然明白，自已想看的，其实就是她身上的那个洞穴。同时也就感到自已半夜猫在一条幽暗的小巷里很可笑。他一直想要的其实就是穿越这女人的身体，穿越那个空洞。除此之外，这女人身上真还有别的玄机呢？
大街那边传过来几声喊叫，不知什么人在喊，也听不清喊的是什么。林苏悄悄地从废油桶后面抽身离开。他往回折，从菜场穿过走到车站再折向大街。
开门进到家，林苏把他捏的泥人拿出来，摆在面前。
7
凑在一盏台灯下盯着眼前茶几上的泥人，林苏再一次感觉自已半夜猫在一条小巷子里看那个按摩店实在可笑。那只是个按摩的地方，能有什么玄机？林苏知道，那个地方，不过是一个男人的休闲地。他知道按摩小姐们不会在店里与客人做ài。但不少小姐经常被客人包出去，当然在某一段时间内，来接的客人是固定的。透过玻璃门，林苏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进出的男人，看到那些小姐。他关注的是那个叫焉焉小妞，他看着她好象随时都可能拆断的细腰，看她是否跟也跟着客人出门。
按他妻子的说法，其实并没有什么结，也就是并没人故意要害他。妻子说，他们逮住了一个包工头，包公头说出了他的名字，纪检便找他了。那个包工头得罪了什么人，这是显然的。他算是连带着倒霉。
林苏回想纪检的那两个小伙子把他带走的那一天，那是他做最后一天局长。在那一天他的命运完全改变了，本来极光明的前程刹时一团膝黑。他此前所有的努力都枉费了。
林苏是从最底层拼上来的。他原本在乡里做文书，乡长是他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刚上任，似乎为了摆明身份，有事没事便拿他喝斥。有一次县政府在他们乡搞计划生育试点，来了一个付县长，林苏看着是个机会，他便砸了计生对象的两扇门，牵了三头猪。更关键的是他把他一个姑妈家的儿媳拖上了手术台。他因此提了个乡人武部长。两年后换界，乡长提书记，竟暗示林苏，只要林苏刚结婚半年的妻子和他睡一觉，就提他做副乡长。林苏立时火冒三丈，把这位新书记的茶杯砸在地上。书记便看了看他，冷冷一笑。
没过几天，林苏去了趟县城，他找到已升任县长的原副县长，送了五千块钱。县长便把他调入县政府做秘书。秘书三年，林苏为县长洗衣冼袜洗短裤，终于提为乡长，继而乡党委书记。两年前，林苏才从乡里调上来，做了统计局的局长。但是，如今他在一夜间便重新回到了最底层。
林苏想起他第一天进牢房的情形。那地方其实只是拘留所，建在一个半山腰上。一扇总门，总门内排开六间牢房。林苏关在第三间。进去的时候，牢内已有六个人，其中两个他认得。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坐着聊天，说的是一个瞎女人喊冤的事。林苏坐在一角，警察走后他的眼角滑出了一滴泪。那几个人说了会，其中的一个说，开始吧。林苏没明白他的意思，接着他看到那六个男人，一个个把指节按得啪啪响。他们朝他走过来，当他们把他围住的时候，林苏明白了他们的意图。他说你们想干什么？话音刚落，其中的一个就抓住他的头按在胯下了。随之拳脚就从四面打过来。按住他的人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因此他喊不出话来。那天打完后他爬起来，趴到铁门边去喊，他们便把他拉过去又一阵打。他没想到那两个他认识的打起来最下得了手。他知道，那天他的胆气就给打没了。
林苏一直坐在窗口边，淡蓝色的窗帘静静地垂在他身边。天快亮的时候，他开始恐惧。东边的山后边出现了几丝霞光，渐渐地小半个角都红起来。林苏知道太阳要升起来了，太阳将从云霞脚下升起来。隐在黑暗中的房屋渐渐地显现了。当太阳终于跳了出来的时候，林苏仿佛被阳光蜇了一口。他从窗口边退到房屋中间的一把椅子上。太阳光越过窗口照到屋内，慢慢地向椅子靠近。
屋外已经完全被阳光填满了，跳动的阳光使院门外就象一条深谷。
8
这天清早，林苏打开院门，走了出来。这是他妻子将要回来的日子。他的妻子将在傍晚回到这个小镇。刚刚过去的夜晚林苏同样没磕一下眼。他反复想着一个问题，谁能帮助自已呢。结论是，没人能帮自已。最后他就想到了他的父亲。他相信，只有他的父亲才能给他力气。现在，他最需要的就是力气了。他的父亲已经过世七年，他想着父亲那张粗糙的脸，那张脸上的一对细小的眼睛。从那对小眼中，林苏突然看到了一条山道，山道伸向丛密的森林，于是他便想到了那个会点穴的业已老了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否真会点穴呢？他只是听他的老姑父说过那么一两句。但是，此刻的林苏急需这么一个男人。这个人在他眼眸中出现的时候，他立刻就感到兴奋。他站起来搓了搓手，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
越过一道梁，路缓缓往下。路上的石头都爬满青苔，树叶变得越来越碎颜色则越来越深。林苏不知道妻子现在已经到了什么地方。他想过是否给她留张字条，最后还是未留下半个字。他将纸和笔撂在茶几上，从一个木柜里找了根红毛线，把那几个泥人拴在了一块，象挂风铃一样挂在了门廊上。把门关在身后，林苏想着远在几百里外的妻子，想着这个女人瘦高的身子，笑了笑。
走到坡底，竟有条小河。小河淹在柴草之中，只在路边裸出了一大段，甩出了一片小小的滩地，滩地上铺着青灰色的卵石。林苏想起，六岁那年，他与父亲曾从这条河边走过。他记得当时父亲与他都蹲在河边捧水喝。喝水之后父亲在卵石上坐了下来，他便叉开四肢在父亲身边躺了一会。
林苏记不清到田家寨还有多少路。他记着老姑父的话，那个男人会点穴，并且会隔空点。
把这篇小说给几个朋友看了，都说写下去啊写下去吧，说得我哑口无言。我知道后面还能（也应当）有不少故事，但我写不下去了，我打算就此结束。
这小说源于我对一位同学的造访。他在一个叫南门的地方做镇长。南门镇虽然在另一个省，但与我这地方却仅隔了六十来公里。那是个棋盘格式的小镇，三面环河，去的时候正是早春，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嫩绿。走在其间，更感觉全完掩隐在嫩绿之中。
同行的还有两位，也是同窗好几年的。
我们在镇长同学这地方呆了三天。照例要吃喝要打牌按摩。第三天他领着我们进山，目的是吃野味。快到目的地时我们从一个叫田家寨的小寨边缘经过。这是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寨子，远看去只有三四间草房，更看不出那里头是否还有人在过活。镇长同学说他所在的小镇曾失踪了一个林姓男子，好几年了，一直杳无音信。镇子上得到的有关他的最后的消息是，他曾向一个山野老妪打听前往田家寨该怎么走。
2006-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