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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追先遗君臣拟谥号斥谗诋朱批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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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昀和范时捷不知过了多久脸上才恢复了血色。纪昀顶尖儿的天分,原疑是这对皇兄皇弟弄苦肉计“做戏”给天下官员看,眼见弘昼被打得神魂俱失,乾隆又如此感伤颓丧,这样子也真难伪诈,才知道乾隆假中有真,一腔愤懑、沮丧、疲累、焦躁与无可奈何绝不能“装”得如此逼真。想想乾隆心雄千古之帝的壮心,徒具如此雄厚的国力,外不能敉平边乱,内无以遏制官场败坏,累得七死八活,仍是四面漏风八方走气,也真替乾隆难过见乾隆兀自垂头流泪,纪昀轻咳一声说道:“皇上今日盛怒,几乎吓煞了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臣扪心自问,真真对不住主上眷隆厚望之恩”说着拭泪。这是“臣罪当诛”先站住了地步儿,接着便曲心款诉安慰乾隆:“臣日夕追随皇上,耳闻目击,皇上勤政爱民超迈千古帝王,是的的真真的事。细思龙心不误,是锦上添花不足之意,并非天下忧患致劳觐忧”

    “嗯,锦上添花?”乾隆怔了一下,问道。

    “是锦上添花。”纪昀定了一下心,徐徐说道:“昔齐景公夜访晏子。晏子惊起问:‘宫掖得无有变乎?大臣得无有叛乎?诸侯得无有乱乎?’——他问的都是忧患穷愁之语,今宫掖无变,大臣无叛,诸侯无乱,国家无大忧可虑,这是一。国家岁入两千万,自亘古无有,而又非聚敛而来,三年一轮蠲免天下钱粮,百姓大体温饱,这是二。虽有金川之叛,准葛尔内乱,因不居形势之中,并未扰攘天下,黄童白叟不见兵戈相交,是为天下太平,这是三。语云:有此三者而不知足者为上圣之主;知足守成者中平之主;具其一而自慰不疑者为庸禄之主。皇上居此三者仍宵旰勤奋进取不已,自思为何等样主?此实是求全之虞,责备之患,难道不是锦上添花?”

    乾隆的颜色霁和下来,啜吸着茶沉吟不语。范时捷虽落拓不羁,也是进士出身,在旁听着竟是闻所未闻,心下惦啜:人说纪昀无书不读过目不忘,真是名下无虚士。见是话缝儿忙插口说道:“实在纪昀说的是。两千万银子乃是盈余。这和圣祖爷初政时不能比,圣祖爷的捐赋收入才不过两千万,晚年倦政,库银仅存七百万,还抵不上现在一个中等省份的藩库存银。圣祖南巡,莫愁湖宫门要修葺,户部都拨不出钱来。皇上,这行宫后七层宝塔原来是没有的。五爷来扬州,说这行宫是庙字风水,得建一座塔镇一镇。就扬州十几个当地缙绅一个会议,一夜之间宝塔就矗起来了,连收料垩粉修饰扫场清理植树栽草,没有用三日辰光——百姓富而知礼,也是半点不假的。”

    “是么?”乾隆诧异的问道,他已完全恢复了常态“朕没看出来,还以为是这里旧存的舍利塔。”他摆手示意纪昀“你还说下去。”

    纪昀微一欠身,说道:“臣纵观廿四史,亡国速途有二:一曰劳役太重,民不堪命,如秦之修长城,王莽之复井田,隋炀帝之开运河。二曰诸侯分国列强并立,中央无法控制,如周代西戎之乱,东汉董卓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后唐藩镇之乱皆是。至于吏治败坏,就其本身而论,乃是历朝通病。无暴政,无外患,无诸侯分封裂土,单是吏治不靖,亦是顽症,乃是缓症。力加整顿雷雳风行,它就好些,稍有松懈,又仍萌故态,再整顿略好些,再败坏——待到不可收拾,就有了不忍言之事了”他叹息了一声;舔舔嘴唇,不再说下去了。

    “纪昀说的很是,”乾隆咬着下唇沉思有顷,说道:“东汉、北南两宋,明自永乐之后,吏治败坏,也还都绵延了百年之久。这要感谢圣人夫子,制礼乐约束人心,不为外强所侵,不为饥寒敲扑所迫,百姓不致铤而走险。是缓症是顽症确乎无疑。但又是乱源——这一条纪昀你没有说到。好比消渴之疾入于骨髓,吏治一坏,国家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一个灾堇饥荒,一个刑案不当,一族不合火并,或有外寇骚扰,或者邪教倡乱,遍地干柴不敢见火种儿——吏治清明,这些事都是不怕的。所以,整顿吏治,就是扑灭革命乱源,岂可掉以轻心?”

    范时捷笑道:“这会子皇上心平气和了,臣斗胆进言,五爷尽自举止荒唐,举凡大事细考,五爷从不倚势作威,从不收受外官钱财,违礼无法的事是没有的,褒忠奖节抚慰公能之臣在臣子里头威望尚好。就是五爷方才的方略不可取,皇上不宜过加谴责,稍存体面,背地严加教训也就够了。就是五爷方才说的,新疆应设行省流官政府,随时可以相机羁糜剿抚,似乎这一创新之见,很有可取之处。臣想,设如圣祖晚年或雍正初年在伊犁或乌鲁木齐设立行省,巡抚以下道、府、州、县层层节制,随时随地因事制宜,恐怕准葛尔乱风初起,就已经平息了。”

    “弘昼可恨之处不在于无能。”乾隆叹息一声道“他是以‘无能’掩饰韬晦,躲在一边打太极拳。比如整顿吏治,他要是助朕一臂之力,以总理亲王大臣身份巡视天下,谁能及得他这作用?朕心里难过,也不单为他昨天,张廷玉去了北京史贻直也去了。朕是一夜无眠啊”史贻直与孙嘉淦并称“双忠双直”乾隆震悼自在情理之中。张廷玉晚年全然是一付失宠模样,谕旨朱批三、五日一个训斥,被乾隆训得满身晦气,怎么会因他去世“一夜无眠”?纪昀和范时捷都瞪大了眼,但见乾隆面色并不甚悲戚,眉头徽锁着似乎想得很深,只左手搓弄着辫梢略微有点颤抖,一双黑得几乎不见眼白的眸子望着窗棂子沉默不语。纪昀和范时捷不禁悄悄交换了一下目光:这主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

    “朕非猜雄之主,你们也不要作揣摩之臣。”乾隆的话犀利得象穿透了他们的心,语调却平缓得如同一泓止水“阿桂从北京皇史晟查到了张廷玉康熙五十一年写的三老五更论。朕近年批评他的考语,竟都是他三十多年前说的话!朕观览之后流泪太息——自古完人能有几?何必独独对张廷玉求全责备?有些人压根不是正人,就不去说他了——象徐乾学、钱名世、年羹尧之类。有些人如陆陇其、汤若望、姚缔虞,终始如一也可不论;还有象郭诱这样的,原是贪官,一旦惊起,清水洗堂断指告天,成一代名臣,这是异数。张廷玉这样一生恭谨诚能鞠躬勤劳的,晚年求名,蝶蝶不休,惹了朕的厌憎,屡加严旨呵斥。朕至今不以为不该当。但回思他一生,四十年宰相辛劳,今日盛世其中有他的心血汗水。惋惜之余又复叹息他的财物清单,除了御赐的庄院府宅几乎余无长物!比起现今的官员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他这是自责自愧。纪昀和范时捷在乾隆发作张廷玉时都曾附和过,心里也自不安,却一时寻不出话来安慰。许久,纪昀才道:“皇上斯言,仁爱中正可通于天!张廷玉地下有知,亦当感愧知过,承恩知悔。”乾隆深吸一口气,叹道:“世间有些人事也真奇怪。比如养心殿那只宣德炉,日日见它,焚香用它,毫不稀奇。赏了红毛国贡使,知道它一去万里永无返回之日,再不能见它摸它把玩它,倏然间就又觉得成了稀世之物,那纹理,那宝色,那玲珑构架那纤巧镂丝,再寻一只出来,比登天还难——张廷玉是朕认识的第一个师傅,从小儿骑在他脖子上摘枣儿,朕刺得手指出血,他慌着又是揉按摩挲又是用口吮把着手教朕写字儿,胡子刺得朕腮痒痒,抹了他一脸墨,一脸墨汁子笑着看朕转眼都成如烟往事了”他似悲似喜,又似乎有点自嘲地一个莞尔,刹那间,又恢复了庄重“孙嘉淦仙逝,朝廷失一正人,史贻直又一正直之臣去了。他们两个的谥号还没定。张廷玉其实瑕不掩瑜,也要定出个好谥号。作这件事恐怕无过你纪晓岚了吧?拟出来当即加封出去,不用再征徇军机大臣意见了。”

    “嘉淦和贻直都可称为一个‘清’字——避远不义曰清,洁己奉法曰清。两个人都当得。”纪昀不假思索说道“好廉自克曰节,谨行制度曰节,艰危莫夺曰节——据此,孙嘉淦堪称‘清节’;敏行不挠曰直,秉性不邪曰直,史贻直称为‘清直’当之无愧。”说罢目视乾隆。“两个谥号允当。不过‘清直’‘贻直’犯重。调过来,孙嘉淦谥清直,史贻直谥清节——这么着似乎更好。”乾隆边说,援笔濡了朱砂写了“——张廷玉呢?‘文和’如何?”“好!主上圣明配天!”纪昀躬身陪笑道“张廷玉当得一个文字,推贤让能曰和;不刚不柔谓之和,柔远能迩谓之和。就是‘文和’的好!”乾隆虽博学多闻,于谥法其实一知半解,随口一言,纪昀博引旁证居然天成锲合,心下不免得意,笑道:“那就这样定了——”他看看殿角自鸣钟“沙啦啦”响着要打亥初的点,因站起身来“你们跪安吧!顺道去看看刘统勋,教他不必过来谢恩。不必为朵云脱逸烦恼——刘墉是奉朕旨意出差了的嘛!朵云本来也就是暂行拘押,并不要怎样她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嘛,朕是预备见一见,阵前放归的。既走了就走就是了,恼得直要追回刘墉打杀!四月初八过后,要启驾回北京,你两个心里要有数,纪昀写信给阿桂,朕在江南不再见随赫德,回京和阿睦尔撒纳一道接见——去吧。”

    “扎!——”

    纪昀和范时捷一道儿却步退了出去。“当当”的自鸣钟蓦然响起,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待要出殿,回头看见榻上卷案边一高叠奏折,犹豫了一下折身回来,在灯下检看,见有傅恒的密折,小心剪开火漆封口,展折看时却是细奏回部之乱,霍集占挑唆其兄波罗尼都自立为汗的事。奏折写得很长,从霍集占乘准葛尔之乱,随阿睦尔撒纳脱逃,回了叶尔羌说起,连同回部人心不定鼓噪建立喀什噶尔汗国,脱离中央版图种种情由,足足万余言。乾隆一目十行看到最后,傅恒写道:

    此中情由,皆得自偶然,乃车臣部落散流中原之钦巴卓索及其女钦巴莎玛亲口告知所见所闻。彼父女留置军中恐有流言,奴才已着人妥送南京以备主子亲自资问。奴才拥兵四川,而西北扰攘纷乱,缅甸亦有不臣之举,每念及此忧急如焚。今霍集占虽狼子野心,而其兄波罗尼都尚未萌反志,伏愿皇上速派使臣至叶尔羌安抚回部,剪除奸宄,庶几可延缓西北乱局蔓延。南疆底定,北疆一隅之乱乃疥癣之疾。俟奴才平定金川,移兵击之,可一鼓荡定。临池思主念恩追过,奴才不胜椎心痛切

    乾隆合上折本,闭着眼透了一口气,新疆他没有去过,西蒙古也没有去。但南疆北疆地理形势,不知和阿桂在地图前摆布过多少次。回部一乱,南北疆与中原阻隔,紧接着北疆就难以收拾,蔓延起来,青海西藏也有可虑之虞兹事体大可谓无可比拟。但傅恒正在用兵,难道西北也同时用兵?他思量着,圆明园暂时停建,两路用兵钱粮绰绰有余。但将军呢?兵呢?如果两路兵都不利,甚至打成不胜不败胶着之局,自己这个“圣躬英明”拿甚么东西和圣祖比较匹配?又何以面对臣子百姓?乾隆目光阴郁,漫不经心又抽一份奏折。却是四川将军布达的密折,拆看时,写得五花八门,从阴睛雨旱到成都戏班子演戏,某道台和某知府联姻亲家,成礼过聘都不遗漏,密折最后两页,却是告傅恒的状的:

    傅恒近在川军口碑啧有烦言。川军绿营奉调各路策应,与傅恒所统同办一差而待遇不一。绿营,汉军绿营亦是远离驻防随机待命之军,新拔营帐皆归兆惠海兰察等部,破帐漏房皆分川军发用。新米鲜菜活畜尽付傅部而陈粮干菜均发川军。饱食终日而迟不进兵,骄兵悍将视川军蔑如。奴才部下甚有愤愤者,谓言“恳请圣谕,着傅部策应,由川军代之”奴才已严加约束,军杖刑罚者数十人矣!又闻傅恒在署悠游闲散敲棋弹琴,豢养卖艺番女以为取乐,奴才未尝目击不能实查,谨以密奏宸函,主子庙谟高远洞鉴万里,伏惟圣裁!

    乾隆心烦意乱地将折子推到一边,想了想,又抽了回来,浓浓濡了朱砂批道:

    阴晴雨旱所奏者是。尔之妄言傅恒玩职游嬉,直是何种肺肠?以尔之见,当以破旧帐屋被服粮秣供应黄汤泥水中围困金川之兵士,而以新者分发汝等?至蓄养番女之事,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彼番女已在舟中,由傅恒妥送至朕处矣!幸尔以密折奏朕,不然,此奏朝至,锁拿尔进京治罪之诏夕发矣!若或再有此类丧心病狂之语,则刑戮之法,正为汝设!钦此!

    他放下笔坐着发怔,仔细想想,一件顺心的事也没有!想发怒,周边太监宫女一个个控背躬腰屏息低眉,也寻不出事儿来出气。因铁青着脸站起身来踱出殿外。王八耻侍候他熟透了的人,知道这时候半句话不能说,丁点事不敢错,蹑脚儿进殿取了件驼色呢绒夹袍挟在怀里,不远不近只五六步后头跟着。

    出殿下了丹墀,一阵微微的夜风掠过,发烫的脑门儿清凉了许多。乾隆目光游移掠视四方,微弱的月光下竹树葱茏,掩着各处殿角飞檐翘翅,都薄薄镀上一层银色的微霭,朦朦胧胧绰绰约约都不甚清晰,唯是行宫环东向南一带碧水在夜色中呈蛋青色,弯曲蜿蜒静静流淌,月下看去格外清心愉神。因见后宫正殿西配殿一处灯火明亮,乾隆指着问道:“谁在那边住?”

    他开口说话,太监们都松了一口气。王八耻忙陪笑道:“是那拉贵主儿的寝宫。陈主儿还有几个低等嫔,嫣红主儿她们住的东边。陪老佛爷游幸了半日,这会子没事儿,准定是在那抹牌呢

    “抹牌又不在院子里,点那么多灯干甚么?”乾隆冷冷说道“留两盏宫灯就够了,其余的熄掉!”王八耻喏喏连声答应着就去传旨。乾隆又对卜义道:“你去纪昀处传旨,叫他催问岳钟麒上路了没有,现在走到那里了?岳钟麒到,不管甚么时辰,立即报朕知道——慢着,”他指着下边的运河又道:“让河上开的巡弋官舰给我撤出去,渔民的夜渔船不禁往来!”

    卜义刚要走,巴特尔叫住了他,转脸对乾隆道:“主人,渔船进来要检查的。军舰不能撤的!”他说话硬梆梆的,半句套话也没有,满朝文武任谁不敢在乾隆跟前这样说话,偏乾隆就不计较他,听了居然一笑,说道:“你听刘统勋的不肯听朕的?——这河上一会一艘军舰来回跑把景致都弄坏了。太煞风景了,小舟渔火静河游悠不比这个强?”

    “主人,”巴特尔毫不让步“军舰不能撤的,渔船要检查的。风景不好的,就杀风景!”

    乾隆怔了一下才晓得这蒙古侍卫的意思,不禁仰天哈哈大笑:“好好!杀风景就杀风景!”摆手命卜义去传旨,回转步子朝皇后正寝宫逶迄而来。走约半箭之地,觉得乍地一暗,看时,那拉氏宫中几乎所有的灯都熄了。秦媚媚等一干宫人见他过来,也不言语也不通禀,衣裳悉悉悄然跪下行礼,乾隆也不理会,放慢了脚步进殿,彩云几个宫娥已知是他到了,轻手轻脚挂起东暖阁帷幕,蹲身退步而立。

    皇后和嫔妃们住的寝宫都烧着地龙。这里满屋的药香一进门便冲鼻而入,外间正殿里点着两支巨烛,都罩着米黄纱笼,柔和的光微带红色,照得满殿温馨润泽。乾隆见皇后仰在明黄大迎枕上合眸安眠,便不肯惊动,摘掉台冠宽了腰带和外褂递给彩云,轻轻坐了床边。秦媚媚便端过茶来,乾隆一手扶着床帮,想替她掖掖被角,又止住了,只呆呆的凝视。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四十岁的人了,脸上几乎看不出有甚么皱纹,一头青丝散垂在枕旁,汉玉一样清丽的脸上半点脂粉气也没有,微颦的黛眉中间稍稍蹙起,烟笼一般由浓至淡消失在鬓边,嘤唇边两个浅浅的酒涡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若隐若现,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轻声说话。乾隆想吻一下她的额头,又止住了,坐回了椅子,但皇后似乎受了惊一样身上轻轻一颤,睁开了眼,说道:“皇上来了,你们也不叫我!”说着撑臂就要坐起。

    “你就这么躺着,我们说话,别起来——”乾隆忙用手按扶她肩头,笑道“不是早有旨意给他们,除了失火地震,只要你睡着了,不许惊动的!”皇后到底还是挣扎着坐起身来,说道:“皇上体恤我,我有甚么不知道的,倒也不为规矩,睡了一个下午了,我也想坐坐”几个丫头便忙赶过来给她穿换衣服。她虽不用胭脂铅粉,却极修边幅的,对镜照照,有一丝乱发,小心用手指理顺了,却已无力象平日夫妻相见时那样“贞淑端凝”地对坐,只歪在大迎枕上以手支颐,象是怕一闭眼乾隆就会消失似的凝视着他。乾隆打心里叹息一声,问道:“你身上到底怎么样?我虽在前头忙,心里一直惦记着。午膳你也用得不多风和日丽天气,还要勉强挣着走动走动——叶天士的药还用得么?”

    皇后富察氏微笑,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丈夫,声音低微,寂静中却显得十分清晰:“今日上午还到后头山上游散了几步,那里有座塔,烧了三柱香下午外头有风,没有出去。叶先生是尽了十二分力给我调理,进药时辰分寸都有制度。有一次进药早了一刻,他把卜智和媚媚都训斥得狗血淋头。太监们都说他当医生时象个王爷,气势霸道。不当医生时候又象个奴才,逢人就磕头。自个独处时候又象个傻子,自言自语,自打嘴巴”说着不禁微嗽着笑。

    乾隆想着叶天士医术通神入化,为人疯傻痴呆的样子,也笑,说道:“他是天医星嘛!这也是你的造化。你这些天睡眠足,这就是好兆头。慢慢调理,自然一日好一日的,只不能性急动怒。他几次说过,你的病根在脾上你闷了发急,不要忍着,这屋里太监宫女只管打了出气,气平了再赏他们就是了——你们可都听见了?”

    “是”所有的人一齐跪下答道。

    皇后一笑:“他们伏侍我忠心耿耿,小心无差错,平白打人——我也没那么大的气性。叶天士说调理一年没事,灾星就过去了,我觉得象是还能挺过这一关不说我的病了。皇上你也得当心身子,少动怒。天下这么大,人民兆亿,官员成千上万,哪能事事都顺心人人都顺眼呢?方才嫣红来请安,她从老佛爷那边过来,听说万岁发怒,打得五爷丢魂失魄的自家兄弟,皇上还该给他存些体面的”~

    “老五忒荒唐的了!”乾隆扫了一眼殿中众人,亲自端一杯热茶给皇后“慢慢喝,仔细烫着了哥子教训兄弟,那还不是平常事?放心,我心里有数。老五你看他撒漫,其是个人精儿。”皇后含笑点头,说道:“国家大事该怎么着还得按规矩来皇家不同的是家国一体,家务也是国务,皇上再不得会料理不当的我是他嫡亲嫂子,责罚过重于心不安,见面儿也不好说话,得饶处且饶了吧!精明糊涂都是咱们兄弟”说着又轻轻喘嗽。乾隆挥手命众人退出外殿,凑近了皇后,一手半扶,一手端茶喂她喝,小声道:“告诉你吧,他的王爵、东珠、差使都要撤掉——你别心里犯嘀咕,也不要给他讲情——他来给你请安,没有精神你就不接见,接见只管拿出皇后身份训斥他,抚慰他就是了。”

    皇后看着丈夫的眼睛,目光闪了一下,说道:“文武官员荒唐,要拿王爷作法,皇上想的有道理。只是处分上,皇上还是要给他留存体面。”乾隆叹息一声,说道:“你太忠厚了你想过没有?弘昼在北京带兵闯圆明园,半夜抢走魏佳氏,这是多大的事体!要得罪多少人?明的暗的里的外的,多少人事扰攘!且是扑朔迷离夹着宫掖妒恨,对景儿时候发作起来,老五还能活不能?再者说,他这样作法非礼背经,后世子孙学他,其间就难免有宫变篡夺的匪人。一个处分给他,也就‘荒唐可恨’四个字的罪,百事都替他化解了。替小人出出气,省得恨他;给百官作榜样,不要学他;示天下至公无私,还可镇一镇那批贪官墨吏腌脏杀才——别看弘昼到老佛爷跟前哭跪恳求。朕知道,他手帕子上头有胡椒粉,一抹就是泪——他精着呢!”皇后没听完已经心里洞明透亮,想到弘昼哭鼻子抹眼泪历来说有就有,原来还有这个道道儿,不禁捂着嘴又笑又嗽。一边起身,一边叫“彩云,我这会子精神好,盥洗了,该给菩萨上香了”!

    “就这样吧,”乾隆也站起身来“我也想开了,就是忙死,也不能事事如意。陈世倌从海宁过来,老倌子见我性气不好,说是一味办事张而不驰,反而事倍功半,劝我疏散一下。想想他说的是,明天我要拉刘统勋一道休息一日。大清想再得一个刘统勋难呐!”

    站在正寝殿外丹墀下,深深呼吸两口清冽的寒气,乾隆心神顿时一爽。因见巴特尔雄赳赳挺身站在内院门口,笑道:“你跟了朕一天了,象个影子。这四匝警跸关防布置得铁桶似的,别说人,一滴水也渗不进来,明天朕要出宫走走,你回去好好睡一觉,好再来当影子——去吧!”说着便向西偏宫走,边走边道:“王八耻,把你手里的袍子赏巴特尔!”

    “哎!是喽!”王八耻见乾隆性气已经平和,脆应一声,颠颠跑着追出去。卜义卜礼卜智几个太监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乾隆来到西后寝宫。远远便见两盏宫灯摇摇晃晃,乾隆便知是那拉氏她们迎出来了。走近了看时,陈氏、嫣红、小英、李氏都在,就在宫门口外长跪迎接,乾隆笑道:“你们斗牌啊,谁输谁赢呢?——起来吧,地下冰凉的”

    几个妃嫔都知道乾隆这些天诸事不顺性火气大,方才又传旨命她们“熄灯”原是心里惴惴,见乾隆颜色霁和言语温存喜乐,都是心里一宽,顿时笑语连翩。陈氏道:“我和李氏一拨,嫣红小英一拨,她们年轻手快,掉牌换牌眼错不及就弄鬼儿”李氏道:“手气也不好,抠一张牌白板,再抠,不是西风就是北风——她们又吃又碰太得意了,我把月例都输光了呢!”嫣红不善言语只是笑。小英在宫里几年,已经历练出来,叽叽咯咯笑着道:“谁弄鬼换牌来着?陈主儿偷么鸡,叫我当场按住手了呢!”

    乾隆办了一天事,接见大臣批奏折,折腾得昏头胀脑,见皇后是一片温和庄重,听着这群女子莺啼燕语喃呢斗口,真个心目为之一开,一头听一头笑着进殿踞南窗中间椅上坐了。那拉氏已亲自捧过茶来,只嗽了嗽,命众人“都坐”一个一个看时,那拉氏小羔皮风毛坎肩,把把头旗袍宫妆,穿得齐齐整整,快四十岁的人了,仍旧简洁清朗,清丽里透着端庄稳沉,陈氏李氏几个却都是偏钮褂子百褶裙。陈氏妩媚李氏扑讷,嫣红小英却都是葱黄单褂水红裙,穿得甚是单薄。乾隆看看二人胸部,却对那拉氏笑道:“好久你都不斗牌了,听说除了金刚经、女儿经也在读了。没给菩萨上香呢么?”

    “上过了,这是一天三次的功课。”那拉氏稳稳重重含笑而语“一次给老佛爷纳福,一次给皇上添寿,一次给娘娘消灾。这种事半点也不敢马虎的。”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左臂,又一笑“娘娘凤体欠安,她们几个不敢在那里多扰。我这些时也爱安静,可又想着她们年轻,长夜枯寂的没个解闷外,和和熙熙的也有个祥安喜乐趣儿不是?”

    这番话说得恬恬款款,毫无矫饰做作,乾隆听得心里一动,这个那拉氏原有个吃醋妒忌的毛病,读书养气真个性子也变了思量着,却笑道:“女人,就讲究个贞静淑安尊重孝养。你主子娘娘身子骨儿不好,当得替她分劳。上次见睐——魏佳氏,她那个妆奁台子剥了漆,你的送给了她,感激得很呢!”

    陈氏几个看这光景,乾隆要在这里过夜,都含笑起身敛衽一礼,说道:“快到子时时辰了,主子劳乏一日,也该歇着了。奴婢们明儿再给主子请安”那拉氏也一笑,说道:“不是我撵主子,明儿要陪老佛爷天宁寺进香,佛前头许下的愿,今晚要诵十遍金刚经),主子要不嫌聒噪就住这儿。我怕碍着主子睡不安生”

    “好好!撵朕走朕就走!”乾隆笑着站起身,上前爱抚地掠了一下那拉氏鬓角,对众人道:“百行孝为先,你好好念经,朕今晚翻嫣红的牌子”嫣红脸一红,蹲身行礼没言语。陈氏李氏说要陪那拉氏一道诵经,小英要回房便和嫣红一道儿循原路陪乾隆过去。

    嫣红和小英其实都住在尽东一座寝宫,一明两暗三间殿屋,地笼烧得热气腾腾。乾隆一进屋就说“热——亏你们还都是武林出身,这么怕冷的”?说着进东屋,却不知这是小英的住屋,小英没法说。嫣红也没法说话,便端来热水,跪了替他洗脚,小英拧了热毛巾给他揩脸。说道:“是我让他们屋里烧暖些,我和红姐儿要洗澡的。”乾隆见她不肯“回避”原有些诧异,至此才明白是进错了房,不禁暗自好笑,见王八耻刚回来呆头呆脑站在门口发愣,因道:“你去传旨,那拉氏几个在那边整夜诵经,赐每人一碗参汤,叫厨房预备着素膳夜宵”摆了摆手,所有的人都知趣退了出去,这才对嫣红二人道:“难得走错了房子,平素翻你们的牌子也不多,你们是师姐妹,曾经和朕同舟共济有难同当过,今晚鱼水之乐自然有福共享,好么?”

    两姐妹都羞得通红了脸,臊低了头一声不言语,乾隆笑道:“别害羞,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这又不是朝会奏对,人伦之乐嘛!有甚么不好意思的?”嫣红抿口儿笑道:“这种事外头人知道了要笑话的”小英也道:“我到姐姐房里歇去”乾隆道:“谁敢嚼舌?朕活剥了他的皮!”朝窗外喊道:“卜义——取盆子打热水进来!”卜义隔窗扯着公鸭嗓子答应“是喽,奴才侍候着了!”

    一时,一大海盆注了几桶热水,满屋里湿热蒸汽弥漫。笼得灯烛都不甚光明,乾隆自散穿一件中衣明黄撒短裤半歪在床上,命二人宽衣。乾隆怕太难为了她们,抽了一本书看时,却是(玉匣记,胡乱看着,一片意马心猿,甚么字也没看见。嫣红和小英看也不敢看对方一眼,雾气中各自宽衣解带,坐在小杌子上脚泡在盆子里撩水洗濯。乾隆却丢了书一翻身坐起来,笑道:“朕要灯下观花,美人出浴最是难得一见的”两个女子浑身赤裸得一丝不挂,此时近在咫尺,真的一览无余:稀薄的淡雾间,嫣红浑身雪练价白,肌肤柔腻如脂,小英红晕满颊婉温柔润如同绰约处子,一个双手护乳,一个双手捂着羞处,娇弱不能自胜地低垂着头,乾隆贪婪地看着她们,看看两人雪白的脖项,酥酪一样的前胸,小英白馒头样的乳房,嫣红雪白的大腿间微绒绒的隐处几天不入内宫的乾隆觉得浑身躁热,浑身麻酥热痒难耐,欲火冲腾间那话儿腾地勃然而起,三下五去二把自己也撕剥得赤条条的,口里怪笑着叫:“亲妹子乖乖儿宝贝儿都上来谁能板倒这座塔?朕要放出胯下英雄收伏你们!”他卟地一口吹熄了灯。嫣红小英都是久旷怨女,只瞥了一眼便都耳热心跳情动欲发,灯一熄也就没了不好意思,暗中忙忙揩干了身子,怯怯地上床一边一个偎紧了乾隆。三个人三张口不说话,六只手胡摸乱抚,牛喘娇吁快极呻吟嘈杂肴乱窗外守护的宫女们听得面红耳热心头乱跳,情极里夹着羡妒艾怨。太监们鼓着腮帮子若无其事猛听柝鼓,已是三更正点了